第1章
雪是不常光臨古都的。
不想今年才入冬便忽來暴雪一場,淩晨時分白雪狂壓枝頭。
學校裏的貓都躲在校園各個角落裏,等待冬天路過。
X大也裹上素色,校內的石橋上的蹲獅們都頂着頂白帽子,有的被學生們披上了落葉做的小披風,往日目眦盡裂的小石獅這下倒是有些滑稽,嘴裏還含些殘雪。
校園內,教學樓下,熱鬧非凡。
明明都是大學生了,見了雪還像沒長大似的出來撒歡。
美其名曰“出來掃雪”。
“言殊,雪越下越大了,”谷冬捧着杯冒着熱氣的大麥茶站在窗邊往下邊看,看見以掃雪為名追逐打鬧着的人群,回頭看向端坐在辦公桌上的人道:“年輕真好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被喚作“言殊”的人從書本上擡眼,見窗外飄白時眸中染上幾分喜色。被她随意挽住的幾縷發絲由她擡頭的動作從發夾裏溜走滑至肩膀,垂在米色的盤扣上衣上,她的五官生得柔氣,讓人看了便覺她溫婉又知性。
趙言殊見窗外白茫茫一片,心底驚喜極了:“下雪了?這雪下多久了?”她放下筆,身後的椅子随她起身的動作後移些許。她較平時快些走到窗邊,明眸映着窗外的雪白,亮晶晶的。
“有一會兒了,見你一直讀書,沒敢打擾你。”
趙言殊搖搖頭,說不上什麽打擾的。她看向窗外,恰有只喜鵲飛過。
冬日是很少見喜鵲的,天氣太冷,喜鵲通常窩在自己的巢裏。
“饞嘴的喜鵲,”谷冬笑笑:“肯定是把吃食都吃光了,出去覓食了。”
趙言殊只笑笑,擡手将耳邊碎發別至耳後。身為南方人,她太少見雪了,于是她欣然應了谷冬的話:“出去走走吧。”
谷冬瞧了眼趙言殊的上衣,囑咐了句:“穿好外套,外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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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辦公室的同事都對這位來自南方的同事多了幾分關照。南方的冬天是沒有古都這麽冷的,雖說室內沒有暖氣,但會開空調,而且室外也沒有這麽幹冷。
趙言殊應了聲好。一陣風過,被風吹得斜落的雪花透過辦公室為了通風而留的小縫進來幾渣。趙言殊正站在風口,仿佛感覺到雪花飄進了自己的領口,她縮了縮脖子,從衣架取下外套,将棉襖的盤扣挨個兒系好,又在立領領口圍了條白色的小圍巾保暖。
才推門進來的同事李袁進來時搬着個椅子,見趙言殊的“全副武裝”的樣子笑了笑:“趙老師,圍脖兒就不用戴啦,雪天沒這麽冷。”
“是呀言殊,你這衣裳本就有領子了呀,護着脖子呢。”
趙言殊搖搖頭:“要戴的,會冷。”她注意到李袁只穿着件薄呢子外套,禮貌關心道:“李老師不會冷嗎?”
李袁搬着椅子進來,用腳背帶上門,笑着回:“北方人扛凍,不成問題。再說了,這天兒真的沒這麽冷。”
趙言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谷姐姐,我出去拿下暖寶寶,在外邊櫃子裏。”似是沒聽到李袁後半句話似的。
“好。”谷冬和李袁相視一笑,兩人看着被趙言殊輕輕合上的門哭笑不得。
這位幾個月前來的妹妹總是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堅持,這兩人都比趙言殊年長,看出她只是偶爾一根筋,但人還是很可愛的,會關心照顧人,為人也大方善良,大家都很喜歡她。
谷冬這會兒才想起來問他:“你搬椅子做什麽?”
“今天下午顧老師就回來了,他辦公桌下得有張椅子啊。”
谷冬訝然,看了眼辦公室的一張空桌子:“顧老師回來跟咱們一個辦公室?”
“文學那邊有幾位老師最近在編書,文獻資料堆得辦公室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昨天系主任給我發了消息,說是在咱辦公室給顧老師尋個地兒,”李袁拍了下桌子:“就這兒,趙老師對面兒,妥妥的好地方。”
他們幾個語言學老師在一個辦公室,教文學的老師一個辦公室。老師們在辦公室的時間不多,一般有課的時候才會過來,今天剛好他們幾個都有課,都在這兒。
谷冬笑着說:“那顧老師可有眼福了!我跟言殊出去轉轉,你去不去?”
“不去了,”李袁擺擺手:“要備課呢,不湊熱鬧了。”
谷冬走向門口:“那我跟言殊下去看看。”
趙言殊才下樓,就博得一衆學子的注意。
她身穿一件朱紅色中長款及膝偏襟棉襖,赤色錦緞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加鮮豔,雖是紅色,卻一點都不土氣,在她身上只襯得她更有氣質。趙言殊一頭秀發柔順長直,此刻散在身後,鵝毛似的雪不斷落在如瀑青絲上。
這位X大中文系三個月前來的新老師,還有許多非中文系的人不認識。
趙言殊像是聽不到這些喧嚣一般,她伸出手,雪落在她掌心、指尖,但融化的速度極快,留不到她把雪花帶到她眼前細細觀察。于是她縮回手,用衣袖承雪,帶到眼前時雪花的六角冰晶還沒有消融。
盡管這已經不是趙言殊初次見雪,但她仍對雪充滿期待與喜愛。
今天這場雪,下在古都,下在校園,下在歡聲笑語的學生之中。一切都是恰到好處地令人愉快。
“那邊那個女生是哪個系的?好漂亮啊!”
“想追,媽的心動了。”
“你幫我拿一下掃帚,我去要微——”
而逐漸壯大的掃雪隊伍中有位中文系的學生,攢了個雪球砸在剛剛想去加微信的人身上,笑着打碎了幾位少男的夢:“她是我們系新來的老師,教語言學類科目的,這學期帶的古代漢語。”
“雪球大戰”由此開始,人群中有人感嘆:“Oh——古代漢語,那聽上去就很令人頭疼!”
“哈哈哈——”
“可遠觀而不可亵玩啊,告辭。”
......
就在這時,草叢裏傳出“喵”聲,趙言殊迅速捕捉這一聲貓叫,循着聲音找了過去,蹲在灌木叢外朝裏邊看了看。
——可惜一無所獲。
“不記得我了嗎?”趙言殊低嘆一聲。
漫天的雪席卷而來,趙言殊起身之間想起上次她在圖書館淘到一本書還沒讀完。那是一本她很欣賞的翻譯家譯的元曲,裏邊有一句“天将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出自馬致遠的《江天暮雪》,她現在還記得。
突然就很想去繼續讀。
“谷姐姐。”
“嗯?”谷冬正欲加入掃雪隊伍,懷裏揣着趙言殊剛給她的暖寶寶,暖和得很。聽到趙言殊叫她,轉頭看到趙言殊朝她笑得溫婉:“我想去一趟圖書館。”
“好,”谷冬點點頭:“那我們開會見,別忘了會議。”
“好,回見。”
趙言殊轉身回去拿卡,但還沒走到教學樓,趙言殊聽到谷冬含着驚訝的語氣叫了聲:“顧老師!”
聽到這個稱呼,趙言殊踩上第一級臺階的腳一頓,卻沒回頭,旋即踩上一級樓梯,上樓去取圖書館的門卡。
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自己也加快了腳步,可卻又聽到身後那陣腳步聲在教學樓門前止住。
端坐在圖書館一隅的趙言殊手裏握着一杆鉛筆,将搜索出的結果謄抄在面前的《元曲300首譯本》上,鉛筆芯與紙面的摩擦聲絲絲入耳。
書桌上的機械振動聲明顯與此情此景不相合,但所幸振動聲很快消失。
趙言殊身前圍繞着圖書管理員還沒得空整理到書架上的被歸還的書,書堆像座小山環繞着她。
雪日裏難得的日光透過窗外枯枝交錯間隙照到書上,也落在趙言殊的手背上,把她白皙的手背照得又亮了幾分。
“把‘醉後清風’譯成‘Drunk,the refreshing breeze so light’,”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和上一句的‘Awake,I'll enjoy the moon so bright’就押上韻了,”她又歪歪頭,肩上的發跟着她的動作滑到肩後,她道:“好妙。”
“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
她又品了品兩句譯文的原句,覺得還是中文更美一些。
趙言殊指尖觸上書頁,正打算讀下一首,她的手機突然震動,來了消息。是古都方言調查工作群在催群裏老師去開會,會議将在十分鐘後開始。
趙言殊眉頭輕蹙,心道自己不是定了提前二十分鐘的鬧鐘?又想起自己剛剛聽到了鬧鐘聲的。當時看書看得太入迷,聽到鬧鐘就擡手關掉了,早将開會的事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合上書,看着書的封面愣了幾秒。
《元曲譯本300首》,自己讀了快兩小時的書。
她今天又讀了幾十頁,起初還記得這不是自己的書不要做筆記,可是看着看着就開始查閱資料,全然忘記了書的歸屬問題,沒忍住,保持原有習慣把查出來的結果都用鉛筆寫上去了。
自己卡上借書的額度已經滿了,不能借出去;倒是帶了橡皮來,可重要的會議迫在眉睫,幾十頁的筆記擦完,會也開了大半了。
思索片刻,趙言殊做出決定——
撕下一張便箋,留下橡皮和一張小紙條。
把書放到原位,貼好便箋,放好橡皮,離席而去。
與圖書館相鄰的一號教學樓內,某間教室座無虛席。
“——說到左思,不得不提‘左思風力’。”顧驀邊說邊拿起一支白色粉筆把“左思風力”四個字寫在黑板上,字體飄逸潇灑,“風”字的最後一筆寫得尤顯風骨。他寫完放下粉筆:“五分鐘時間,五分鐘後提問左思的寫作風格,課本沒有标準答案,自己組織語言。”
講臺上的男人須眉皓白,鼻骨如峰,衣冠甚偉,把簡單的白襯衫穿得有形有致。
他的襯衫挽到手肘,撐在講臺兩側的小臂結實有力,左手指尖沾了些白色粉筆灰。
顧驀教的是中國古代文學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前段時間被外派去國外交流學習三個月,昨天才剛回來。本來是下午的課,受臨時有事的寫作課老師之托換了課,提前到上午來學校上課。
布置好任務,顧驀掃視一眼教室裏的學生們,還都算認真。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背着手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雪白,這棟教學樓旁邊便是圖書館,圖書館窗外那棵禿樹也蓋上了白被子。
這裏正對着圖書館第三層,從西往東數第二個窗口。
對面一道紅色的身影似是于蒼白的宣紙上添了一抹朱砂,慢慢暈染在紙間。
又像是小鹿,突然闖入一片茂密叢林,被林中人發現。
只是這人不是獵人,而是護林人。
顧驀深知,就是那道身影,在自己今天剛剛抵達教學樓樓下時毫不猶豫上了樓。
兩道玻璃窗外,風拂過枝頭,帶起些雪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