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六
密室內, 商雪止面不改色地踏上一地的燈盞碎片, 臉上再次堆砌起陰寒柔厲的笑容。而周琰扯着江逾白不放手,兩人一黑一白的身影緊緊相貼, 從商雪止的視角來看當真是如膠似漆、親昵無間。
商雪止嘶啞着嗓子道:“夠了。給我放開!”
周琰對商雪止擺出長輩作态尤為反感,矜傲的神态沒有半分收斂,只是慢條斯理地舉起和江逾白牽着的那只手, 來來回回端詳了一番:“我就不放。你能怎麽樣?”
商雪止再也維持不住那層溫和的畫皮, 厲聲呼喊, 卻因為室內過分的潮氣顯得有些凄厲:“放開!”他手一指石臺上昏迷的男童,那群蠱蟲似乎也感應到了他強烈起伏的心情, 嗡鳴聲似海潮般響了起來。
江逾白皺了皺眉, 可周琰還是不肯放手, 扭頭給了江逾白一個安心的姿勢,擺着欠揍的表情繼續喊:“就是不放。你有種就把那小孩兒給喂蟲子吧。總歸他老子勾結外道禍毀國祚,犯的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你且随意吧。”
站在他們身後陰影裏的吳小六聞言瘋狂掙紮,卻被斷蒙一把捂住了嘴。斷蒙頗為無奈的眼神卻很好地安撫了吳小六,他漸漸明白過來周琰是在開玩笑,但還是沖着周琰的後腦勺狠狠送了一個白眼, 卻瞥見周琰将另一只手別在背後, 給他們做了個手勢。
斷蒙得令,低聲:“你呆在這裏別動, 我去救他。”
光明處, 商雪止還在威脅:“你別以為我不敢!”
周琰恍若未聞, 将江逾白兩只手都拉了過來揉搓了一把。江逾白努力警告自己這熊孩子是在辦正經事,将給他一巴掌的沖動壓抑了下來,娃娃似的任他擺弄。
商雪止見江逾白不反抗,微怔,忽然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是嗎?”說着他轉身疾走了幾步,指着一具青衣的身體,将視線轉移到江逾白身上,神态暧昧地問,“師兄,你倒不如猜猜……這是什麽?”
周琰的神情果然冷了下來,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模樣:“你這種小人,也只能做掘人墳墓這行當了。”
周琰上前幾步,擡頭挑釁地看着商雪止:“且不說你身邊那個是死的,我身邊這個是活的……”他突然嗤笑了一聲,“可惜了,屍體長了腿卻不能自己跑。若是它有靈,大概也巴不得離你遠遠的吧。”
這話說得夠毒。
商雪止果然狠狠陰了陰臉,但還是維持住了笑容,青筋微顯地說:“是啊。”
“我身邊的這個‘師兄’,确實只稱得上是個死物。”他笑着掀開了那具屍體的面紗,顯露出一張青白如紙、與周琰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臉,“可惜,他才是真正的江逾白。我相信師兄也會更喜歡恢複自己的面貌的。”
死而複生,明顯超越了他們的認識範疇。商雪止自以為是看透了江逾白的本領,知道他的意識可以在不同的身體裏停駐,但是他無比自信,換了他也會覺得原來的身體絕對是意義特殊的,江逾白在意它就像是在意飄渺山一樣。
Advertisement
“師兄,你回來吧,別害怕。”商雪止灰白色的發梢在燭火下顯得有些陰森,眼瞳裏滿是帶有癫狂色彩的溫和和自得,“我已經找到那蠱毒的解法了。只要你回來,你還是能做回劍仙江逾白——”
“我回不去。”江逾白冷漠地打斷他,“那具身體早就一滴精血都不剩了。你再拿它做什麽都只能惡心人。”
“這麽說,師兄你還是想回來的是不是?”商雪止早有預料似的笑了起來,“所以才會吩咐那個庸醫把你的身體保存地那麽好……被抽空了精血的身體是不易腐壞,但是口中那枚保屍身不腐的千年寒玉卻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
卧槽,千年寒玉。
江逾白面上什麽也沒有顯示出來,心裏卻将春無賴罵了一萬遍。把他埋地下就埋地下,又塞寒玉是幾個意思?怕自己哪天來了興致好把他的屍體從地裏刨出來再做實驗嗎?
他是把自己的屍體全權交給春無賴處置了,但沒讓他利用地這麽不客氣啊!
但商雪止又料錯了。他江逾白如今勉強算是個孤魂野鬼,卻是個不能自主的孤魂野鬼。
往事已矣,過了就是過了,也沒什麽好糾結。
他只是擡頭,沒有閑着去糾正商雪止的思維誤區,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就讓商雪止變了臉色:“那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對你手上那具軀體格外留戀呢?”
江逾白意料之外的冷淡讓商雪止有些無措,此言一出,他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
江逾白的意思是……他手上的那具,也不是江逾白最初的身體,和他現在所有的身體都是一樣無足輕重的嗎?
想到這裏,商雪止看江逾白的眼神不免露出了幾分凡人看千年老鬼時的忌憚,而一旁的周琰臉色精彩,神态也有些不對勁了。
其實江逾白總共也就經歷了三具身體。除了蕭睿,其他兩具他都是從幼兒時期長起來的,應該是格外熟悉和珍惜。但是江逾白這個人的優點就是看得開,他第一次穿越的時候就已經丢過一次身體了,丢第二次再刻骨銘心那也是有一才有的二。讓他為此尋死覓活實在不夠格。
這麽想着,他眼裏浮現出一層隐秘而奇異的笑,像是懷揣了全天下只有他才知曉的什麽秘密似的,昏暗的石室燭火搖曳,在蕭睿那副美貌殼子的加持下,更顯得他非人非鬼,似仙似妖。
江逾白看自己的氣勢震懾住了商雪止和周琰,分出餘光略略瞥了一眼鬼鬼祟祟摸到了蠱池邊的斷蒙。
此時周琰手上一個用力,江逾白被他拉了一個踉跄,半躺進他懷裏,滾燙的呼吸在耳邊輕輕擦過,周琰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苦澀:“……師父。”
周琰心想,原來這世上沒有人能使手段留住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周琰當機立斷改編策略。
江逾白原本被他吓了一跳,但一扭頭見他的眼眶微微紅了起來,又只得連忙安慰說:“好了好了,師父在啊。”
商雪止:“……”
商雪止看着這一幕快被氣瘋了。
他轉身去看蠱池,才發現蠱池邊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居然是小的打頭。他毫無所懼地沖進一堆蠱蟲裏開路,絕大多數蠱蟲紛紛避讓,一小部分沖上來的也被身後的斷蒙一劍削了。
商雪止一眼就認出這是之前逃出去的那個“試驗品”,一時間暴怒,蠱蟲的動作也随之狂暴了起來,吳小六也挨了好幾下。斷蒙撈起他一個飛身上了石臺,再撈起一個,往蠱池的臺階沖去。
站在高處的商雪止剛抽出了劍想去攔,眼前一陣鋒芒閃過,他下意識用出了半鞘的劍去擋,劍光如水晃了他的眼睛。他定睛一看,正是無咎出了鞘的江逾白。
周琰就站在離他們兩三步遠的地方,運起輕功,衣袖飛揚,沖到了江逾白軟綿綿的屍體邊,小心翼翼地打橫抱了起來。
商雪止扭頭去看周琰,大喊:“給我放下!你憑什麽碰他!”說着他眼神絕望而不解地看向江逾白,凄怆地說,“師兄,你寧願讓他捧你的屍首,也不願讓我留着它麽!”
江逾白很想大喊我的屍體我自己處置不行嗎,卻覺得分外尴尬,只能哽着一口氣咬牙攔住他,卻不知在商雪止眼裏這一行為就是默認了。
“為什麽?”商雪止面目猙獰,輕聲叱問,“為什麽?師兄,當初那副蠱毒不是我下給你的,我特地避開你了,都是他們自作主張。為了給你報仇,我已經把他們都殺了,師兄你為什麽就是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商雪止的劍微微下垂,一瞬間的凝滞,卻帶着千鈞的力道重重襲了上來——
“為什麽?”
“為什麽一樣是差點害死你……不,如果沒有他,你根本不會這麽早就病亡。為什麽,為什麽師兄你只肯原諒他!”
此話一出口,氣氛瞬間沉寂了下來。江逾白皺着眉頭迷茫地看着他,周琰也是神情複雜卻不解其意。
師徒倆對視一眼,都覺得商雪止是在發瘋。
他們的反應落在商雪止眼底,令他雙眸微張,唇上一線紫色愈發鮮豔。他瘦削的身體開始痙攣般顫抖,垂下了頭,似哭似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喃喃道,“哈哈哈,真是蒼天有眼,師兄你都忘記了……”
江逾白眼神一凜。
“師兄你都忘記了,那不如由我來說?”商雪止忽然擡頭,湊近了江逾白,蒼白的嘴唇咧開,帶着暢快的笑意,“師兄,你以為憑你的內功為何會控制不住那蠱蟲?你以為你的屍體裏為何一絲精血都沒有?”
商雪止收回了劍,遙遙指向了周琰:“就是因為他啊!”
“這以孩童為‘屍’,獻祭蠱蟲,獲取純淨力量的方法,是他父親從烏蠻人那裏學來的。”商雪止極盡嘲諷之能事,神情暢快淋漓,“他母親也是烏蠻人,從前的淮親王只當生出來的孩子是個玩意兒,也做了和我一樣的事,他就是個不上不下的殘缺品。”
“……如果沒有你用內力煉化了多年的血蠱作為補充,他活得到今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