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薛太太反不好意思起來,笑着嗫嚅:“我家先生有賊心沒賊膽的,喛,他那個人,真是......”真是半天也沒真是個子醜寅卯出來,馬太太體量地拍拍她手背,都懂的!
薛太太愈發坐立不安了!幸好劉媽和個丫頭走進來,丫頭用黑漆描金方盤托着幾碗桂花酒釀圓子,劉媽把燙熱的小方棉巾分挾給她們擦手。
“不打了,吃點心。”趙太太把麻将牌攤倒混一起。
英珍接過潔白勝雪的棉巾,玫瑰香氣在鼻間萦繞,把一根根手指擦地濕潤潤的,再接過青花瓷碗兒,用調羹滑散熱氣,看她們都在吃了,才舀起一丸湊近嘴邊,上下白牙相碰,咬破了糯皮兒,黑濃濃的芝麻流沙般往外湧淌。
“喲,我是鮮肉餡的。”馬太太眉開眼笑道。
“我是豆沙餡的。”薛太太是四川人,立刻問劉媽:“買的是成都賴湯圓的餡子包的?”
劉媽含糊的“唔”了一聲,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都可以理解。
“果然是吧!”薛太太已忘記了前情,語氣帶些得意:“他家的餡子出了名的甜香油重,我家先生一口氣能吃二十個。”
衆人驚嘆,趙太太嘲笑她:“薛先生就是這麽吃胖的?”
薛太太臉一紅:“他是心寬體胖,他那人......喛,不聽勸.....”
英珍吃第二顆湯圓時,後知後覺她們怎都安靜了下來,又同時放下碗站起身來,瞬間恍然,她是背對着門坐的,一定是有要緊的人進來了。
她趕緊放下手中的碗站起時,她們已經笑嘻嘻在打招呼了:“姚先生好!”
英珍覺得她再叫姚先生好,倒成了她們的回音,顯得滑稽且可笑,索性沒有開口,只是微微側過半身以示禮貌,斜着眼睛睃向姚先生。
是個高大清梧的男人,烏油松亮的濃發皆往後掃,露出寬闊飽滿的前額,發腳齊整,兩鬓修過,襯得耳朵十分精神,尤其耳垂一撇彎弧自然垂下,厚實有肉,是多福的象征。英珍年少時喜歡咬那人的耳垂,也是這般樣子,一咬一個牙印,紅紅的,覺得邪氣性感。
英珍從沒想過窮此一生還能再見姚嘉霖,她很早就絕了心,無數次告訴自己不過是當姑娘時,在自家庭院深深處、好比杜麗娘游園驚夢一場。
年光亂煞,炷盡沉煙,如今的她連他的容貌都覺得模糊,面前的姚先生名叫姚謙,她慌亂地鎮定下來,這世間酷似的人太多,或是認錯了。
姚太太笑道:“我來給你介紹,這是馬太太、薛太太、李太太、聶太太,玉琴你認得的。”又指著姚謙道:“這是我先生。”
太太們臉皮繃著,眼神虛飄,手腳有些沒處擱,說來都是見過世面的,此時卻顯得拘緊。
姚謙的目光掃過一衆,微頓,笑著點個頭:“拿(1)白相(2),我去調件衣裳!”一面轉身不疾不徐地朝外走,一面脫下英式長風衣,露出頸背一橫濃密發腳、和深青色挺括的板絲呢西服。待沒了影,馬太太先拍拍胸脯道:“唉喲!吓死人,我氣也不敢出!”
姚太太抿起嘴角:“你吓甚麽?他又不吃人。”雖這般說,臉上卻帶著一抹神氣。
馬太太語氣有些暧昧:“他要是吃人......倒不吓了!”
姚太太聽不懂,還在問為啥?趙太太推她一把,又湊近耳畔嘀咕幾句,她才恍過神來,手裏蓮青色錦帕一甩,情态嬌羞若少女,體态終是豐腴彈性的。
英珍看著她們笑做一團,與自己隔成了兩個世界。默不作聲地吃完桂花酒釀圓子,站起告辭:“姚先生回來了!我還有別的事體,先走一步。”
姚太太似留非留:“再吃些點心再走!”英珍心一冷,笑著搖頭道不了,又和馬太太她們敷衍幾句,前首端酒釀圓子來的丫頭,遞過來她的手拎袋,她接過朝門的方向走、不過兩三步,姚謙又走進來,見她要離開,笑了笑:“怎我一來,你們就要走了。”
英珍愈發認定是自己認錯了人,這世間有如此相像的人......微擡起下巴,客氣道:“我住的遠,再晚些天要黑了。”
"你先稍等片刻!"他說,卻轉身走出去,不止英珍愣住,她身後那群太太們,包括姚太太,都怔怔站著。
幸虧姚謙很快回來了,手裏拿著一疊四四方方絲巾,簇簇新,每一塊都用透明的塑膠紙裝著,花紋很亂,但能看出顏色,薄柿紅、竹月青、天水碧、百草霜、老酒黃,下面的被擋住看不清了。姚謙随意抽出一塊遞到英珍手裏,再把其馀的擱在桌面,坐到椅上,微笑道:“外交部國際司司長秦先生、從英國帶了不少這些回來,送了我十條,你們挑心儀的拿去戴。”
趙太太先開口:“秦先生送姚太太的,我們怎好意思要呢?”
姚謙道:“無妨!你們莫嫌棄就好。敏芝倒不愛這個。”他看向姚太太,眼裏含一抹笑意,姚太太只得道:“你們勿要拘束,這麽多我得了也是壓箱裏,白放著等日後舊了,不如送給你們戴著玩兒。”馬太太等幾推說:“哪輪到我們先挑呢,自然是姚太太你先來。”
英珍把她們的話也聽見了,她手裏攥著一塊,不知該繼續攥著,還是退回去,想想萬一姚太太就喜歡這塊呢,縱是不喜歡,看到旁人先拿了,這物就成了一塊心病,自此,它就是最好、最歡喜的那個。
男人總不懂世間女人心,猶其是自己太太的。
英珍打算把絲巾退回去,卻聽姚謙朝她道:“聶太太住的遠,這邊不方便叫車,我讓司機送你一程!”他說話的時候,已經取出煙夾打開,抽出一根煙銜在嘴上。
英珍連忙婉拒:“不敢勞姚先生費心,我已讓劉媽去外面攔包車了。”趙太太走過來道:“我送你出去罷!”
英珍說聲多勞煩您,把絲巾塞進了手提袋裏。
她倆人走到門口,又聽姚太太在身後喊:“玉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