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迷宮
☆、迷宮
曾明義垂頭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擡頭一笑:“你這樣說,也沒什麽不對。我年少時下放到那大漠,一晃就過了大半輩子,這滋味兒,你一從小不愁吃喝的大少爺怎麽能懂?下放了這麽些年,我身子熬壞了,年紀也大了,回到城裏做個醫院的門衛,我實在不甘心!要沒有流星石,我這輩子就算完了,我跟蟲子,是各取所需啊。”
韓慶點點頭,“您那一代人,都身不由己。”
曾明義接着道:“沒錯!你覺得是我把顏止逼上絕路,那是因為你沒看過那貧瘠的村兒原來是怎樣的。要沒有流星石,他們活得跟牛跟馬有什麽區別?”
韓慶笑了一聲:“原來還是您拯救了他們。”
曾明義強硬道:“我拯救了他們,也拯救了自己!如果大家都安安分分的,那我們都在過那享福的日子。”
韓慶搖搖頭:“那是你自己願意過的日子,別人指不定覺得做一頭自由的馬更快活呢。”
曾明義不語。他眼角瞥向四周,尋找有沒有窗子或別的出口。
韓慶笑道:“曾老,你是在害怕嗎?”
曾明義寒着臉,一邊慢慢移步到電梯,一邊道:“你到底想做什麽?給顏止報仇?”
韓慶嘆了口氣:“報仇?我跟你有什麽冤仇?”他看着曾明義,道:“我請你來,只是想完成顏止的心願。我跟顏止相好一場,沒給過他什麽好處,連帶他走都辦不到,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他把事兒徹底辦完。”
韓慶擡頭看着天水,道:“這頂上,是我能找到的所有流星石了。而你--”韓慶冷冷看着曾明義道:“是除了我那德國哥們兒之外,唯一想要這蟲子千秋萬代的。我那哥們兒好辦,哪天我把他灌醉了,趁機把他寶貝蟲子燒光就行,反正他的寵物多的是,也不在乎這一兩只的。但你啊,你對這蟲子執念那麽深,我也沒法兒了,只好把你和蟲子一起弄死!”
曾明義腿一軟,快步走到電梯旁,按下了鍵。自月亮灣出事後,他身邊總是帶着七八個保镖,但他怕單卿把他看成邊城的流氓土豪,所以這次是單身過來的。他後悔得要命,厲聲道:“顏止瘋了,連你也瘋了嗎?”
韓慶淡淡道:“顏止沒瘋,他腦子清醒得很。他說過,我跟你挺像的。他說得真對,我們都不喜歡弄髒自己的手,在後面謀啊算啊,永遠給自己留條路。但這人啊,是不能貪圖安樂的,該拼命的時候就不能慫,該你付出的代價,你就得付。這就是天道,你說對嗎?”
曾明義不語。他已經聽到電梯上行的聲音了,雖然細微,卻是救命的唯一希望。他心焦得不行,不時看着電梯上的顯示屏。11、12、13……
韓慶笑道:“曾老,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您跟我賭骰子,還記得嗎?今天我們也賭一把吧,你說,是電梯先上來呢,還是這蟲子先落下?”
曾明義驚恐地擡頭。那玻璃缸下面原有一層厚厚的帆布繃緊了做支撐,韓慶把帆布撤去了,被蟲子毒液侵蝕多時的厚玻璃頓時不勝負荷,現出了裂痕。
天水蕩漾,裏面的母蟲騷動起來,孔洞急促伸縮,口器也伸長了一倍。
17、18、19……玻璃的裂口向四周擴張,天水比剛才更加明亮。終于“嗒”一聲,一滴天水掉落下來。
曾明義大驚,他眼巴巴看着電梯的顯示屏,23、24、25。
到25樓,電梯的顯示屏黑了。
電梯停下。離他們所在的27層,只有一點點距離。
韓慶嘆道:“他媽的,單老狗經手的,果然都是豆腐渣工程!誰買這樓誰倒黴啊。”
曾明義絕望地癱坐下來。玻璃發出格喇格喇的響聲,在曾明義的頭上轟然倒塌。天水淋了他一頭一身,裏面的母蟲瞬間爬滿他的身體。
韓慶倒退幾步,随手打開了後面的窗。他向後一縱,坐在了窗邊。一小片陽光照了進來,卻馬上被吸進了天水無以倫比的璨亮中。只有部分直接被陽光照射的流星石和母蟲受到了紫外線侵襲,化成了水。
母蟲進食的景象,真是又華麗又殘酷。她們争着給自己的卵找食物,曾明義沒叫兩聲,就再也叫不出來了。他保養得又嫩又白的皮膚爬滿了母蟲,只一會兒,皮膚變成骨頭,卻也還是雪亮的白。晶瑩剔透的蟲體附在骨頭上,吸食那更有營養的骨髓。
眼前的天水蕩起無數波瀾,像那驟聚驟散的銀河,變化無方。韓慶想,這就是顏止不想讓他看見的景象吧。
他閉上眼睛,別過頭去,手臂一使勁竄出窗外,順勢爬到了頂層的矮牆上。
日頭猛烈地照在韓慶的頭上,樓下傳來喧嚣的人聲和憤怒的車笛。韓慶坐在那頂端看着人間日常,恍如隔世。
在月亮灣槍擊宣兵,還能說是誤傷,但現在費了那麽大的功夫誘殺曾明義,他再也找不到借口做個好人了。
他等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矮牆盡頭的轉軸,一拉,地上整片帆布被掀了起來。底下銀光粼粼的天水暴露了在大太陽下,眨眼間開始褪去光芒。流星石和母蟲融化了,消解在水裏,本來清澈的水面變成天藍色、深藍色,最後變成渾濁的灰黑。
曾明義可憐的白骨在水中載浮載沉,猶如一截枯木。
韓慶看着眼前肮髒的水,只覺孤獨得要命。他從沒覺得那麽難熬過。
在這大天臺上,他曾經對顏止說“我喜歡你”,差點被顏止揍死。他多麽希望顏止現在能在這裏把自己暴揍一輪!要不曾明義沒死也行啊,能跟他說說幾句話。
現在全世界只剩他一個人了。外面車水馬龍,是正常人的世界,而他和這白骨一樣,只是這城的一場亂夢。
他突然明白了顏止在這城市裏的痛苦和掙紮了,那種被大衆的世界放逐在外的感覺。因為看過別人沒見過的景象,而永遠找不到那日常世界的入口。
他恍恍惚惚地從外牆爬了下去,到了20層,跳進窗裏,找到了他以前爬的樓梯,麻木地走到底層。底層漆黑如墨,韓慶靠着方向感往前走,走了好長時間,卻還是在迷宮般的大堂裏,尋不着大門的影子。
他想,這場景真熟悉啊,上次他跟顏止打完架後,他也是一個人走在這黑洞,焦慮地找着出口。
他想,這樓也太邪門了,看着不大,怎麽總是走不出去?
他又走了一會兒,還是在漆黑中打轉。他有點慌張了,這剛殺了人,這麽快就有現世報?
他讓自己鎮定下來,努力回想,上次是怎麽走出來的。
他記得他被顏止扔在了這大樓,他慌忙尋找出口,最後他是回想着顏止怎麽把他帶進來,憑記憶七扭八拐地走出去的。
可是都過了千八百年了,他哪兒還記得這路怎麽走?他只記得自己說過:“抓緊點我的手,別把我給丢了。”
最後……最後顏止還是松開了他,把他一人留在黑暗裏。
是啊,顏止總是随時能松開他的手,一次次地把他扔下。想到這裏,韓慶萬念俱灰,突然就不想走出去了。
在濃稠的黑暗裏,顏止的身體和臉一點點地浮現在他眼前。他的臉一如往常的沉靜如水,永遠不會顯現他腦袋裏在打些什麽主意。韓慶甚至不知道,他那顆可以把自己趕盡殺絕的心,到底有沒有過自己的一席之地。韓慶憤怒了起來,他對那幻象質問道:“石頭,你要不理我就算了,但我們既然好上了,你為什麽随随便便就能把我一腳踹開?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那幻象仿佛是笑了一笑,道:“你怎麽跟個怨婦似的?”
韓慶更怒了,他撸起袖子,就想撲過去拼命。但他看着顏止的臉,到底是舍不得的,他留戀地凝視那英朗沉靜的眉眼,想要把每個細節都篆刻到心裏,以後沒什麽可以念想了,他就一根頭發一根頭發地把他想一遍。
他嘆道:“你終究是不愛我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甚至沒把我當成你的伴兒。石頭,你知道嗎,我害怕得緊,你第一次把我丢在這裏的時候,我就很害怕。我在迷宮的這一頭,你在迷宮的那一頭,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到你跟前。”
那幻象道:“別怕。抓緊我,我帶你出去。”
韓慶真的把手伸了出去。
他被那只溫暖的手牽着,經過暧昧不明的牆和房間,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那只手的觸感太真實了。
只聽那幻象說:“放心,我以後都不會扔下你了。”
大門被推開,陽光一下子充斥了半個大堂。顏止轉過頭來,陽光在他身上鑲了金色的光圈。
韓慶如遭雷擊。他自問自己沒什麽藝術細胞,絕對想象不出這麽唯美的幻象。要是鬼魂呢,又不可能在太陽底下這麽嚣張。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沖了過去,緊緊抱着顏止。他一句話都不敢說,只默默地數着懷中人的心跳。他想,只要跳夠100下,那肯定就是活人了吧。
他數到100下了,那顆鮮活的心髒還在跳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簡直就是對瀕臨絕種生物的大屠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