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陣風
第57陣風
“這是在哪兒?”司濛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嗓音低迷,近乎嘶啞。
周邊的環境是那麽的陌生,白色的窗簾被風掀起一角,微微浮動。
她仔細回憶,卻始終想不起究竟發生了什麽,記憶像是斷片了,根本就銜接不上。腦子像是要炸開似的。
她的記憶不禁回到了第一次見晏竟寧那天。一大早醒來,頭痛欲裂,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衛生間時不時傳來瀾瀾水聲。一個陌生的男人從裏頭出來。
“發生了什麽事了?”一開口,口渴地厲害。
“這是在醫院,你上午暈倒了。”晏竟寧走上前,拿起一只枕頭墊在她腰下。
“醫院?”她默念一遍,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是病號服沒錯。
醫院!
孩子!
電光石火之間,畫面洶湧而至,直沖腦門。所有的記憶在瞬間拼接上。
她心一提,下意識去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晏竟寧瞅見她的動作,趕緊說:“你放心,孩子沒事。”
司濛的心落回實處,臉拉下來,冷冷地說:“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晏竟寧:“……”
“司濛……”男人搓了搓手,一臉茫然無措,“對不起……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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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濛閉上眼睛,揚聲道:“把我媽叫來,你出去!”
“司濛……”晏竟寧躊躇在原地,“我……”
“出去!”
司澄說的一點都沒錯,他上午那麽逼他,她怕是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司濛,媽和二哥去買飯了,等會兒回來。”他咬了咬下唇,“我去給他們打電話。”
司濛伸手拿掉枕頭,直接躺了下去,被對着她,抗拒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無奈,他只好先退出病房。
司澄帶着秦琬歌女士去給兩人買晚飯了。
已經下午五點了,從上午到現在,這兩人都滴水未進。
坐在走廊裏等了十多分鐘,司澄和秦琬歌女士提着一大袋吃的回來了。
見他們走來,晏竟寧忙站起來,“媽,二哥。”
秦女士一見面就問司濛:“濛濛醒了沒?”
晏竟寧回答:“醒了,您快進去吧。”
“好好好。”秦琬歌趕緊提着一袋子吃的走進病房。
兩人男人留在外面。
晏竟寧一臉挫敗,司澄就知道他碰了釘子。
“走,出去走走。”司澄勾了勾晏竟寧肩膀。
“好。”
兩個男人一同去了住院部天臺。
天臺之上,風聲尤為大。呼呼啦啦迎面刮來,像是森林裏一陣陣蕩滌的濤聲。
司澄靠在欄杆上,從褲袋裏摸出煙盒,點燃一根。
吸一口,吐出細細小小的煙圈兒。
他把煙盒往晏竟寧面前一遞,含糊道:“來一根?”
晏竟寧沒拒絕。他現在心情煩躁,嗓子眼癢得難受,煙瘾早就犯了。
火光忽閃,清淡的一小撮青煙燃起,煙火越燒越旺。
他遞到唇邊狠狠吸一口,五髒六腑被尼古丁和焦油灌滿。可即便是這樣,焦作的情緒卻并未得到絲毫緩解。
司澄背靠着欄杆,一只手扶住,一只手拿煙。
兩個男人同時抽煙,吞雲吐霧,一時間煙霧缭繞。
司澄先開口:“上午的事情抱歉,情緒過激了。”
“沒事。”晏竟寧曲起修長的手指彈彈煙灰,悶聲說:“是我沒照顧好司濛。”
“濛濛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司家其實還有個女兒?”司澄繼續說。
晏竟寧倏然愣住,真沒想到司澄再開口會說這個。
他靜默一瞬,方道:“我聽她說過一點。”
司澄懶洋洋地靠在欄杆上,指尖的那根煙被冷風越吹越旺。那抹猩紅的火星子,仿佛就像是人體內燃燒沸騰的血液。
頂樓,疾風呼嘯。
變天了,天空昏沉,塗抹着厚重的雲霧。
視線之內,對面的高樓大廈仿佛都近在咫尺。宛丘第一醫院鎏金的招牌微微倒映在人眼瞳裏。
從頂樓往下看,街道上人流、車流不斷,熙熙攘攘,猶如萬千蝼蟻在緩慢移動。
晏竟寧抽着煙,越抽越兇。靜靜地等待着司澄說點什麽。
司澄側了身體,看向遠處,嗓音徐徐而清爽,“潆潆是我們司家的養女。她比濛濛晚出生半小時。她父親是我父親的司機。在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兩人遭遇恐怖分子襲擊,她父親救我父親沒了。痛失愛人,她媽媽傷心過度,很快也跟着去了。留下五個月大的潆潆。父親将她帶回司家,由我母親撫養。對外就說是雙胞胎。這事兒一直都是我們司家的秘密,除了我父母就大哥和袁叔知道,我和司漠都不知道。司濛那個時候還小,自然也不會知道。”
“兩個姑娘一起長大,性格卻完全不一樣。潆潆活潑開朗,嘴很甜,很會讨長輩歡心。她也很聰明,凡事一點就通,學東西比什麽都快。可濛濛就不一樣了,她不愛說話,性子很沉悶,在家裏的存在感非常低。小的時候我和司漠都喜歡帶着潆潆一起玩。濛濛就一個人玩她的,從來不參與我們的活動。”
“因為李叔的死,父母心懷愧疚,尤其是父親。他們把對李家的愧疚悉數轉到潆潆身上,百依百順,要什麽給什麽。而我們幾兄弟也被他們教育要對潆潆好。長此以往自然就忽視了濛濛。”
“大哥大學畢業就繼承了家業,為了生意奔波。我從小不受管束,常年在外地跑。司漠從小到大一直住校,在家的時間很少。我們都一直以為兩個姑娘的感情很好,從來不知道潆潆很早就有了心理疾病,對濛濛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
“直到潆潆自殺,我和父母從謝老師那裏知道了真相。我們這才知道她從小到大就一直在忍受潆潆的暴力,被折磨的痛不欲生。這麽多年,她一個人默默忍受着,只字不提。而我們這些家人卻毫無察覺,竟然要從她老師的嘴裏才得知這一切。你說多少諷刺?無形之中,我們也都是幫兇。”
“知道真相後,父母一直都在後悔,後悔不該收養司潆。而給自己的親生女兒帶來這麽大的傷害。尤其是母親,經常一個人偷偷抹眼淚。司濛出嫁以後,她時常一個人半夜坐在書房裏偷偷哭。只要一想起那些事情,她就忍不住哭。然而這個傻姑娘到現在還以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她瞞着我們,只字不提司潆對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們難過。”
“告訴你這些,是想跟你說我這個妹妹她真的很不容易。司潆出事以後,她抑郁了很長時間。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都不見,整個人就跟瘋了一樣。從那以後。我們家裏人從來不敢逼她,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全部都順着她的意思來。她突然說要和你結婚,我們都沒阻攔過。如果她真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千萬別逼她。她經不起逼,我真擔心你會把她給逼沒了。”
“這孩子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自己扛。表面看着對什麽都不上心,其實她心思細膩,別人對她怎麽樣,她心裏門清兒。身為家裏人,我們什麽都不求,就只希望她好好的。司家已經沒了一個女兒,斷不可再沒第二個。”
手中的那根煙終于燒完了,只剩下一小節煙蒂。他擡手給摁滅在高臺上。
他抹了把臉,嗓音被冷風吹啞,卻異常堅定,“你放心我不會再逼她,有孩子最多是錦上添花。可若是沒了她,我生不如死。”
***
從醫院回去,司濛沒有再回橫桑,而是一直住在娘家。
晏竟寧陪她待了幾天,奈何公司有個項目出了問題,他不得不回去主持大局。
而孩子的事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醫生說司濛的身體不适合打胎。
這件事算是徹底翻篇。可只有他們知道,兩人之間的心結還沒有真正解開。
司濛沒有跟晏竟寧回橫桑。兩人一人在宛丘,一人在橫桑,維持了長達半個月。
公司的那個項目很大,Dyes投資了近兩個億。中間出了問題,可想而知這事牽扯多大,晏竟寧這個Boss幾乎徹夜難眠。一時間就再也兼顧不到司濛了。
一轉眼就到了隆冬。
宛丘的寒冬絲毫不比橫桑溫柔。北風怒號,氣溫一日比一日低。雪也早早的下了。
宛丘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橫桑也下了。
第一場冬雪,整個西南地區皆被席卷,無一幸免。
風雪彌漫,院子裏的那棵廣玉蘭枝丫光.裸,雪花撲簌簌地掉落,漸漸落滿樹梢,越蓋越多。
下午,晏竟寧剛和幾個高層開完視頻會議。
室內亮着燈,燈光溫柔而暈暖。筆記本電腦亮着光,一小捧光束映照四周。
他走到窗邊,舉目眺望。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裏的那棵廣玉蘭。
過去,司濛總喜歡站在他現在這個位置,手裏端着一杯咖啡,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咖啡都變涼了。
一開始他并不知道她在看什麽。只知道她神色迷惘,眼神哀傷,并不開心。
後來他才知道,她是在悼念過去。看着那棵廣玉蘭想到了孩提時代孤獨絕望的自己。
男人靜靜地看着那樹。他在想,這個時候,司濛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在安靜地注目着這棵廣玉蘭。
于是他撥通了司濛的手機。
“喂,竟寧?”卻是秦琬歌女士接的。
“媽,濛濛呢?”
“她在睡覺。”
“哦,讓她睡吧。”
“媽,我還要過段時間才能過去。”
“沒事,你安心工作,我會照顧好濛濛的。”
“辛苦您了。”
他看着那廣玉蘭的枝丫被強風生生折斷,積雪嘩啦啦往下掉。
***
12月25日,聖誕節。一個越來越受到國人青睐的日子。同一天,三水小姐全國巡回畫展的最後一場在雲陌如期舉行。
司濛一早就答應了主辦方,必須出席。
最後一場畫展,她将向外界宣布,封筆退圈,從此三水小姐便不再畫畫。
這是她一早就已經想好,一直都想做的一件事。
她活了二十七年,卻好像窮盡了半生在畫畫。五歲那年第一次拿起畫筆,第一次接觸油畫,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會畫這麽久。
入這個圈子這麽多年,功成名着,卻也是滿目瘡痍。被贊過,也被罵過;被愛過,也被恨過;被追捧過,也被厭棄過;被理解過,也被非議過;酸甜苦辣鹹,人世百态,一一嘗遍。
在這個圈子,沒人能夠一直立于神壇,經久不衰。她從籍籍無名,到後來有幸攀至頂峰。有幸領略過這高處的風景。于她而言,這就夠了。
如今,她不想再繼續逗留在這個圈子。她或許還會畫畫,但絕對不會再有作品面世。“三水小姐”這個名字,曾經紅極一時,卻也終将淡出人們的視線,會成為過去,成為會議。就像當年的百曉生一樣。
從此以後,只有司濛,而不會再有三水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