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真的不會再離開我了嗎?
恍惚中,付安陽聽到有人這樣問。
身體裏面是滾燙的,外面卻一陣陣發冷。他茫然地向四周望去,細雪紛紛飄落,将兒時嬉鬧的草坪覆了一層銀白。
晏晏。
沈聞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跟我走吧。你不喜歡現在的生活,對不對?
跟我走吧。我會保護你。一起離開這裏,今後再也不會有分別。
付安陽轉身四顧,卻找不到說話那人的影子,愣在原地快要被凍僵時,緩緩呵出一口白色的熱汽。
不。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但他明明沒有開口說話。
他拒絕了。可明明那麽渴望再見……到頭來真的有了能走的機會,為什麽又拒絕?
他尋找那道為自己而來的身影,所目之處卻被彌漫的大霧掩蓋,看不清房屋和草地,看不清周圍是否只有自己一個人。
剪刀石頭布。
沈聞敘的聲音說,如果我贏了,就跟我一起走吧。
他沒打算有任何動作,自己的手卻已經擡了起來。
……這是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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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掌,五指正在緩慢地舒展。想要控制,卻怎樣用力都不聽使喚。
伸開的手掌前,傳來一聲熟悉的笑,無奈且縱容。
我就知道。
別擔心,晏晏。
不管玩多少次……
我永遠都會出石頭的。
身邊的場景飛速變幻。天色驟然暗沉,他像在一輛疾馳的車上,不斷加速聲音響得令人心驚。
零散的槍聲從前後兩個方向逼近,有人咬牙咒罵了句什麽。方向盤擰緊,車身甩出猛烈地撞擊。
身體裏灼燒的溫度翻湧而出。
天旋地轉。
有溫熱的液體流進了眼睛裏。
他動彈不得,只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救救我。
**
“我應該特意囑咐過你了吧。就在今天早上。”
單人病房區,沈聞敘披着大衣站在走廊的盡頭,底下還穿着實驗室裏的純白衣褲。
笑意全無,聲音比臉色寒意更甚,“是我輸了太多藥,腦子不清醒記混了麽?”
“葉嘉禾,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
挨訓的人靠着牆根,站姿很垮。
“誰能想到他那麽膽小,一吓就暈。”
葉嘉禾小聲犟嘴,“槍裏怎麽可能裝子彈……我哪知道他會有什麽心理陰影啊。”
沈聞敘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銳利仿佛冰錐,直刺人心。從頭到腳都裹挾着實驗室裏那股清冷的藥味,向來不引人察覺的信息素隐隐欲放。
受不了這種強烈壓迫感的煎熬,葉嘉禾心一橫,閉着眼睛嚷嚷,“你幹脆揍我一頓得了!”
路過的護士溫柔地提醒,“醫院裏不要大聲喧嘩哦。”
沈聞敘臉色緩和了些,微微颔首示意,壓低嗓音道,“我不會再罰你。好好想該怎麽向葉叔交待吧。”
“……”
他不會額外再罰,是知道有人一定會親自動手。
葉嘉禾深知親爸的恐怖。但橫豎是自己開玩笑沒分寸惹下的禍,回去抄家規跪家法也只能認了。
接受現實之後,心态反而恢複得更快。不解道,“去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只知道你去找他……不是說給他過生日麽,怎麽當晚反而在外面起了沖突。”
偶爾響起的腳步聲消失,走廊裏又恢複了寂靜。
沈聞敘手指冰涼,收攏在大衣口袋中捏着一方小紙袋。
去年的平安夜,付安陽在舊宅過生日,他按捺不住去了一趟,并意欲說服兩人一并離開。
但付安陽拒絕了他,不舍家人和朋友。
原本的計劃放棄後,沈聞敘只打算留下一晚,陪他過完生日就走。但當晚付安陽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去辦,連夜乘車回了趟家。
那晚的司機被仇家掉了包,付安陽是現成的誘餌。在轉移的路上被他察覺異常,帶人攔截下來。
雖然車輛被撞翻,付安陽沒受什麽嚴重的傷。
“只是清場沒清幹淨,有漏網之魚。”
沈聞敘說,“對面開槍的時候大概是把他當成了我。”
來不及叫他躲開,只能全力撲倒他。所幸子彈擦着耳朵飛了過去,相比丢掉性命,一點小傷根本無足輕重。
但對付安陽而言,那場景是人生從未經歷過的地獄。
就像他第一次從家裏離開時,兵荒馬亂的逃亡中恐懼與絕望感會一輩子烙印在心上。
全身的細胞都在躁動,沈聞敘垂眼調整呼吸,拿出口袋裏的小紙袋撕開,倒出藥片吞了下去。
“實驗還沒結束,你就這麽跑出來待會兒信息素炸了怎麽辦。”
葉嘉禾望向病房的方向,“要不你先回實驗室,等他醒了我再通知你。”
“不用了。”
“這次我憋着不去廁所也會看好他的!”
沈聞敘仍舊說不用。
“他醒來想看到的人是我。”
“……醫生不是說不确定他什麽時候醒麽。”
本來只是想惡作劇一把,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葉嘉禾心裏帶着些負罪感,自己找活幹想要彌補,“那我去實驗室給你拿多點阻斷劑來。”
沈聞敘颔首,看着他離開,獨自轉身走向病房,一時間有些頭疼。
總覺得這些天會發生什麽,直覺果然應驗了。
醫院裏的診斷只能斷成低血糖導致的暫時性昏厥,更深的原因無法細究。他對付安陽腦海中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不得而知,只盼望這樣的變故不要再造成二次傷害。
這是從一開始,楚茜就警告過他的。
無論是怎樣的态度和立場,他們起碼在這點上目标一致,都不希望付安陽再受到傷害,不要再——
“啊,你是那位小同學的朋友嗎?”
沈聞敘拉開半掩的病房門,房間內空無一人。
護士站值班的阿姨善意地提醒,“他剛才出去了,握着手機,看樣子是去跟家裏人打電話。”
一醒來就亂跑啊。
沈聞敘無奈地道了聲謝,“那我在病房等他。”
葉嘉禾自告奮勇留下來照顧病號,帶隊的老師先領其他學生回了學校。付安陽沒有往家裏打電話,問了夏予添大致情況。
“射擊館裏你聽見槍響忽然就倒下了,只好給你送最近的醫院裏來。把我們都折騰夠嗆。”
得知他身體無恙時,夏予添不留情面地發來嘲笑,“看來是被吓暈的。”
“……”
被吓暈的本人也很無語,但又無法反駁,只能發串省略號簡單概括心情,“哦,上你的課吧。”
葉嘉禾留下來照顧他?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
大中午院裏人來人往,多一個游蕩的病號也無人注意。付安陽不想回病房,坐在綠道邊的長椅上深呼吸調整心态,腦海中還回蕩着那場車禍和嘈雜的槍聲。
擡手在眼前定住細看,還在抖。
的确吓得不輕。
多少是有點丢人了。
他沒有立刻聯系葉嘉禾,也不太需要,很容易想到是去了洗手間之類的地方,過會兒再回來也沒差。
真正想見的人卻不知道離了多遠。
身體燥熱得難以忽視,連帶着情緒也煩亂起來。他揪着衣領扇了扇風,漫無目的地發消息給沈聞敘。
【sunset:你在哪】
實驗室每天固定的通訊時間還沒到,沈聞敘還要再過幾個小時才能看到這條消息,估計看到的時候會感到詫異。
是比“吃了嗎”“睡了嗎”更沒意義的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發這句,心底躁動更甚。
片刻後手機震動,沈聞敘回複位置給他。
付安陽怔了怔,刷地站起來跟着手機導航往回走,進了住院大樓。
他們兩個定位的直線距離只有兩百米,沈聞敘就在醫院裏。電梯慢得出奇,他繞到樓梯間一層一層地往上跑,離自己的病房越來越近,一直跑到五樓。
沈聞敘站在走廊盡頭,看着屏幕上的兩個小點越靠越近,擡眼便望見朝自己飛奔過來的人影。
帶着沖勁撲了個滿懷,後退兩步才勉強接住。
“我們去年見過面!是不是。”
付安陽用力攥着他的衣袖,聲音顫抖。像有很多話要解釋,很多問題要問清楚。可到了最後吐露出的一句卻是:“對不起。”
早就應該說的“對不起”,直到今天他才想起來。
那晚沈聞敘說了天亮就得離開,他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麽時候,才會連夜回家去拿那只箱子。
他拒絕了陪沈聞敘一起離開,那麽箱子裏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想讓他帶走。為此坐上被人做了手腳的那輛車,引出後來的禍端。
如果他沒有在深夜裏任性地偷跑出來,之後的沖突都不會發生了。
“記起來了嗎。”
沈聞敘嘆了氣,撫摸他的背低聲道,“就是怕你會這樣想,才不敢告訴你的。”
“我以為你死了!”
時隔這麽久才想起來,記憶卻嶄新得像是昨晚發生的事。付安陽緊閉着眼,呼吸急促,語無倫次地哽咽,“你當時……滿臉都是血,我以,以為……以為……”
以為沈聞敘被那一槍命中了要害,是為了救他才死的。
“沒事的……已經沒事了,別再想了,我們都好好的。我不是還站在這嗎?”
沈聞敘耐心地安撫,逐漸覺察掌心傳來的熱度高得有些異常。
他不太确定是否因為自己的體溫太低才有這樣明顯的差異。捏起付安陽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來,被淚水浸濕的臉頰燒得通紅,睫毛濕漉/漉地垂着,看起來格外可憐。
沈聞敘微微皺眉,掀起他的衣領,手掌探了進去。
付安陽身體一僵,不知怎麽手腳發軟,臉更紅了,“別摸了。”
“身體好燙。”
沈聞敘不再遲疑,脫下大衣把他整個人裹起來帶回病房,關好門窗,“先待在這裏不要出來,我去找醫生。”
“你好像……要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