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趁下午的開學典禮還沒開始,沈聞敘獨自待在操場後門思考人生。
一間教室裏坐幾十個人,空氣混濁得令人呼吸不順。他不喜歡集體生活,只是為了付安陽才來的這所學校。
重逢的第一面,那麽激動人心的時刻他還稍微克制了一下,免得吓着旁邊同學。付安陽見到他卻沒有露出什麽特別的表情,甚至态度冷淡,好像一點都不高興。
是在生氣?
特意安排在開學第一天見面的驚喜太過分了嗎。
沈聞敘暗自琢磨了許久,直到開學典禮預備入場的廣播響起,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剛準備擡腳,有什麽東西越過牆頭從他頭上飛了過去,伴随着少年十萬火急的提醒。
“抱歉同學借過!!救命!!”
“……”
餘光裏飄起白色的虛影,稿紙劈頭蓋臉地往下砸。罪魁禍首卻往前沖得頭也不回,飛速跑過操場消失了蹤跡。
沈聞敘愣住幾秒,瞥了眼腳下散落的稿紙,俯身一張張撿起。
臺詞。簡歷。
還有一份發言稿。
簡歷右上角是一張正裝照。邊緣露出的靛藍色西裝領大概就是校服外套,白襯衫領口微敞。打眼一看“帥”就跟水印似的打在照片上。
是一張好學生的臉。少年不卑不亢直視鏡頭,發絲柔順地垂落耳邊,淺棕色的瞳仁清澈透亮。輪廓尚且算不上棱角分明,下巴一圈嬰兒肥還隐隐未褪,沉靜的眼神卻很有些早熟模樣。
沈聞敘拿在手裏看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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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這張臉更圓更軟時的樣子,但對這眼神有些陌生。
明明距離上次見面才隔了幾個月,是在暴風成長嗎?
沈聞敘緩慢地摩挲照片裏的那張臉,指尖停頓在嘴角,向上一挑,眯起了眼。
怎麽看起來成長得不太高興啊。
廣播裏的指示又響了一遍。他收起簡歷和發言稿回到班裏集合,排好的隊伍正在點名,只差他一個人。
嚴謹在班級名冊上打鈎,不滿道:“下次不要遲到。”
“不會有下次了。”
他抱歉地笑笑,言語溫和地認錯。聽起來十分誠懇,讓人也難再生出氣來。
集合完畢後整個班一起去禮堂。沈聞敘沒能從隊列裏找到付安陽的人影,葉嘉禾倒是有代為留心:“剛聽見班長跟老師報備,說付安陽直接去後臺準備演講稿了。”
他意味深長地啧了一聲,只對着沈聞敘的角度裏,賴以示人的朝氣陽光蕩然無存。
“可以啊你那小心肝,還是新生代表呢。”
沈聞敘沒接茬,觀察到周圍都是以班級為單位的隊列,思慮周全道:“如果我現在離隊單獨行動,會不會不太符合正常高中生的形象?”
“來前你給自己規劃的好孩子形象?會。”葉嘉禾不以為然。“不過高中生本來就什麽樣的都有,你當叛逆的那種也行啊。真想去也沒人攔得住你。”
這話裏隐隐帶着些撺掇的意味,但沈聞敘并不認同。
既然付安陽都當新生代表了,那他當然也該做個遵守紀律的好學生。
這樣顯得比較般配。
葉嘉禾撇嘴嘁了一聲,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時碰上不遠處另一道視線,倏忽間又露出燦爛的笑容。
視線的主人被他回望的視線盯到臉紅,鼓起勇氣邀請:“嘉禾待會兒坐一起吧?”
“行啊。”他不假思索地應下了。
“那沈——”
“哇你這麽貪心的嘛?有我還不夠,還想要他?”
“不是啦!因為你們兩個看起來關系很好的樣子,就覺得……難道不坐一起嗎?”
“我們啊。”
他看了眼身旁正在走神的人,像是開玩笑的腔調,笑意卻未達眼底。
“也沒有那麽要好哦。”
沈聞敘沒興趣聽身邊這位撩妹。新生代表發言一般會被排得很靠前,他需要一個能自由活動的空隙,盡快去後臺把發言稿交給付安陽。
但按班級落座後他才意識到,學生似乎整個下午都要待這兒,直到開學典禮全部結束。期間甚至還有高年級生站崗執勤抓紀律,早退偷溜都不讓的。
原來學校規矩這麽多,還以為只要按時上學交作業就行了。
沈聞敘稍加思索,低調地輕咳兩聲,向班長試探地問:“我可以去洗手間嗎?”
“……剛才怎麽不去。”
嚴謹無奈道,“三分鐘之內回來。”
行得通。沈聞敘得寸進尺:“可我還不知道洗手間在哪,找起來可能會費點功夫。”
“那就四分鐘!”
“……”
這一句的音量稍微大了些,周圍幾個座位的同學紛紛看他們。沈聞敘卻不急不惱地笑了笑,随和地起身:“遵命,班長。”
他音色本就好聽,含笑的咬字尤其溫柔無害。夏予添扭頭左右看看,身邊那些望向嚴謹的眼神居然都帶着點羨慕——好像都自動把“班長”替換成了自己的名字。
代入感極強,四舍五入已經是男朋友了。
“長得好看也太占便宜了吧,連說屎尿屁這種事兒聽着都斯文高雅。”
夏予添從後座俯身過來,趴在她椅背上感慨,“是不是感覺能去廁所給他送手紙都很榮幸。”
“滾啊。”第六感正常運轉,嚴謹只覺得這人會是個惹禍精。“他怎麽會跟晏晏認識的?”
打招呼時那麽熟稔的樣子,好像還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也奇怪來着。”夏予添附和,“怎麽你們都不知道?”
關绮綠從另一邊冒出腦袋來跟着點頭。
他們四個從小一起上學,彼此人生裏幾乎沒有缺席的空檔。如果付安陽真的有個這樣的熟人,沒理由他們全不知情:“會不會是上半年在家休養認識的新朋友啊。”
“有可能。”嚴謹說,“回頭問問他。”
**
被探讨底細的新朋友正試圖在四分鐘內摸清這棟建築的結構。
學校禮堂有兩層,二樓通過一條玻璃連廊和對面的藝術樓相連,有集體活動時兩邊的準備室是通用的。付安陽可能在禮堂候場室,也可能在藝術樓化妝間,甚至可能回了操場去找自己掉落的發言稿。
短時間內無法判斷,沈聞敘只能靠運氣碰。
禮堂裏人多眼雜,走兩步會被好幾個高年級的風紀崗盯着看,他從二樓後門出了禮堂,剛要往連廊那頭走,又被路過巡查的師姐叫住:“同學!開學典禮結束之前是不能提前回班的。”
“找衛生間的話禮堂裏也有,要不我帶你去一樓?”
話聲響起時沈聞敘還未回頭,視線從對面兩層樓上飛快掠過。倏忽間驚鴻一瞥,垂落的餘光捕捉到一樓窗邊的人影。
比起運氣,更能讓人想到命中注定之類的好詞。
沈聞敘心情愉悅,收回目光轉身的瞬間換了副神情,朝着催促的風紀委員苦惱地笑了一下,語氣很不好意思,“一樓洗手間人太多了……我有點着急。”
“啊這,那,你快去吧!直走藝術樓洗手間就在樓道旁邊。”
師姐看清他的模樣懵了一下,兀自臉紅起來,哪裏還忍心為難。“快點回來哦,典禮馬上就開始了。”
“嗯,馬上就回來。”
沈聞敘乖巧應聲,腳步匆匆地快速通過空中連廊,走到藝術樓那側時回頭看了一眼。
巡查的師姐不疑有異,已經進了禮堂。
他沒再裝模作樣,放松姿态退回幾步跨越欄杆,從連廊上縱身一躍,落地三兩步走到了化妝間窗外。
比起去樓裏一間間找,顯然這樣更快。
化妝間有挂燙機,付安陽正專心熨平校服外套塞進書包時揉出的褶皺,聽見有人敲窗,轉頭猝不及防對上一張笑眯眯的臉。
“……”
笑不出來,有點吓人是真的。
窗戶沒鎖。沈聞敘象征性引起他的注意,自力更生地推開了窗:“退後點。”
付安陽沒太多時間思考是否該把這位可疑的同學關在外面。下一秒,沈聞敘擡起長腿踩在窗框上,大刀闊斧地跳了進來。
落地卻很輕,力道控制得又穩又快,一點腳步聲都沒留下。
付安陽視線落在他的腿上,思路一偏,莫名覺得踢人應該很疼。
“你稿子掉了,剛從操場經過的時候。”
他體貼地略過了翻//牆的事,從校服外套的口袋裏翻出疊成小方塊的發言稿遞出去,“喏,是這個吧?”
遞出去的同時才瞥見旁邊桌上也有張一樣的稿紙,沈聞敘心裏略微失落。
原來是有備份的,顯得他千裏送鵝毛的情意都不那麽浪漫了。
剛站牆根兒底下的那個人是他啊。付安陽才反應過來:“……謝謝。”
是特意來送發言稿的嗎。
在教室裏尬聊的時候沒想到,人還挺善良。付安陽收了他費心送來的鵝毛,自我感覺像欠了他人情,有些猶豫是不是該再說點什麽。
至少問問人家叫什麽名字吧。
付安陽打定主意再尬聊兩句,還沒來開口,盯流程的師姐風風火火推門進來催:“趕緊啊我的新生代表!好家夥你還在這梳妝打扮呢馬上要上場了!外套快點穿好!”
付安陽只來得及把外套從挂架上拿在手裏,突然被人握住手腕,帶着他磕磕絆絆地往外沖:“……喂!”
“來不及了!”
“我知道!我自己能跑啊!!”
“……”
本來不用跑的,禮堂就在旁邊,走過去也來得及。可被拉扯着,他莫名其妙地跟着跑起來了。外套搭在臂彎袖子往後呼啦啦地飛,帶起迷之熱血又中二的氛圍,仿佛他們不是趕演講而是搭末班車去拯救世界。
付安陽完全搞不懂這位一言不合拉着他快樂起飛的同學。
明明跟自己沒什麽關系的事,這個人都能摻和得樂此不疲,到後臺甚至還有心情給他加油打氣:“不要緊張。”
付安陽穿上外套整理衣襟,對他額外的一句有些嫌棄:“我又不是小學生。”
其實心裏不太确定。
印象裏這樣的場合他從小就經歷過很多次,已經習慣到有些公式般的麻木,按理說是不會緊張的。付安陽默默調勻呼吸,往講臺前走,沒兩步又被叫住。
“喂,付晏晏。”
付安陽轉頭看他,望進滿眼清澈的笑意。
“加油。”
**
站在演講臺上的心情跟在臺下的預期不一樣。
付安陽對自己的認知只停留在短暫的半年內,更早的記憶,只有在類似場景重現時才能被激起些片段。
他只記得自己做過多次這樣的演講,但只有真正站上臺時,才能想起并體會到确切的心情。
捏住發言稿的指尖微微發潮,記憶裏的每一次演講都由此時鮮明起來。
原來真的會緊張。不是他以為的依靠經驗就能解決,即使已經習慣了,即使做得很熟練,也每次都會緊張。
目光所聚之處,付安陽在麥克風後站定,在腦海中将這成百上千注視的眼睛替換成沉默的鏡頭,停頓了兩秒,開口時聲調沉穩。
“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下午好。”
他向臺下微微鞠躬。
“我是高一(1)班新生付安陽。很榮幸能站在這裏,作為新生代表發言。”
盛大的掌聲響起,付安陽帶着練習好的微笑流暢講話,瞥發言稿時餘光忍不住往臺側飄。
那個急急忙忙來給他送發言稿的人還沒走,但正被師姐教訓,目測是耍帥到一半要被帶回班級座位去了。
不知怎麽付安陽有點想笑,但心理活動時演講也沒停,借着看發言稿的停頓及時調整表情繼續端莊。
粗心大意忘記把稿子裝好,時間也不夠再返回操場去找。如果沈聞敘沒有出現,他原本打算帶上來的發言稿是一張白紙。
紙上的內容對他而言其實并不那麽重要。他的記憶力不錯,即便沒誇張到過目不忘的程度,提前背下一篇發言稿也并非難事。
以往都是這樣的。稿子拿在手裏起裝飾作用比較多,起碼比立正站直雙手貼褲縫的姿勢從容些,順便讓無處安放的視線能有個落點。
完成任務後付安陽沒回一班的座位繼續觀看開學典禮,直接找了老師請假回家。
典禮全部結束還要再上一節課才到放學時間。他家靠近郊區,平時一趟得四十分鐘,如果等課上完再回去,趕上晚高峰得花上兩小時。
好不容易有機會和家人一起吃晚餐,把時間浪費在路上未免可惜。
他從上學開始就是深得信賴的優秀學生,品學兼優從沒惹過麻煩,偶爾請個假也無傷大雅。老師沒怎麽為難,督促兩句就讓校衛放他離校了。
提前回去他沒讓家裏司機來接,自己打了車,可總覺得少點什麽,剛駛出校區又讓司機掉頭回了學校後門,車停路邊回操場牆根那去找。
他掉的不止發言稿,可臺詞和簡歷都祭天了。偏僻的牆根這兒沒有,再往遠處就是監控範圍了,估計也不會飄那麽遠,更有可能是跟發言稿一起被人撿走的。
可是他只收到了發言稿。
正常人在還東西的時候會私自留下一部分嗎?
善良的同學突然變得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