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伊人于水一方
楊灼華突然止了笑聲,一雙美眸死死瞪着林霏。
“你如何得知?!”
林霏站起身,向楊灼華行奇拜大禮。
楊灼華急忙上前攙她起來,不由問道:“何以行此大禮?”
林霏擡起頭,一雙眼微微泛紅,喊了聲“姨母”。
楊灼華一愣,眸中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她一步邁上前,兩手緊緊抓着林霏雙肩,顫聲問:“你是我阿姊的孩兒?!”
林霏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回道:“師娘沒死,我是師娘的養子。”
楊灼華美眸圓睜,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一時竟是喜極而泣。
“我就猜你與我關系匪淺,不然也不可能冒險邀你前來。太好了,太好了!”
林霏原以為她會細問師娘這些年的處境,哪知她一改先前的悲恸,欣喜若狂地望着她,一疊聲稱好後,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拽她貼上前。
“我阿姊既是你師娘,于你而言便是再生父母。”
林霏瞧見楊灼華眼中自己的倒影,她雙眸睜得極大,眼中全是癫狂,紅唇扯着詭異的笑,看着怪瘆無比,林霏能察覺到她失控的情緒,不欲驚動她,僅點了點,表示贊同她所言。
楊灼華終于看到了希望,那只塗着寇丹的手緊緊扣着林霏的胳膊。
“那狗皇帝将我楊家滿門抄斬,害你師娘性命,他才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之人,你既然是我阿姊養子,那便是我楊家人,我要你替我楊家替你師娘報仇,殺了那狗皇帝!”
楊灼華說到愈後,聲音愈尖細狠厲,手中的力道也愈發大,眼中恨意全部迸發,叫人寒毛卓豎。
見其如此,林霏心情複雜,她伸出一手撫摸楊灼華的後背,欲圖安撫下她激動的情緒。
楊灼華看她不說話,人靠得更近,轉瞬間,面上換上了勾人的媚态,蠱惑道:“只要你替我殺了狗皇帝,我今後便是你的人,你活我跟着你,你死我陪你!”
林霏掙開自己被她抓握的胳膊,分開兩人距離,柔和地望着楊灼華,試圖與其講理:“姨母,你先冷……”
“我很冷靜!”楊灼華高聲打斷林霏的話,她死死盯着林霏,一字一句問道:“你答不答應?”
“我尚未清楚前因後果,怎能不辨青紅皂白就殺人?師娘也不會同意我這樣的。姨母……”
林霏還未說完,楊灼華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柄鋒利的匕首,二話不說就朝她刺來。
楊灼華自覺林霏已洞悉自己的身世秘密,既然不願幫她,那于她而言再無什麽感情和用處了,甚至林霏知道的愈多,于她就愈不利。
但她比之林霏,畢竟是身無武藝的女流之輩,林霏只稍一躲一擰,輕而易舉便奪了她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
随着匕首落地,楊灼華似被奪去全身氣力,絕望無助地就要跌坐在地。
林霏忙上前攙住她,突然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林霏低頭去看,就見楊灼華一只手滿是鮮血。
應是她剛剛情緒失控,拔刀時不小心割傷了自己。
林霏扶她坐在石凳上,撕下青衫下擺,一膝跪在地上為她包紮傷口。
楊灼華看着林霏的頭頂,倏而大笑起來,笑得淚水奪眶而出。
林霏不知如何才能安撫她,只能無言地跪在地上,細細為其包紮,耳畔卻響起了她的聲音——
“阿姊把你教得很好,你是個好孩子。我從小就羨慕阿姊,她樣樣都出色,誰都喜歡她,就算已經死了,也會有人記得她。
我羨慕她,羨慕到嫉妒。她憑甚麽這麽痛痛快快地就死了,撇下身後所有事。為甚麽我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楊灼華突然雙手捧住林霏的臉,迫她擡起頭與自己對視。
“狗皇帝真仁厚啊,把楊家所有人都殺了,唯獨赦免了我,呵呵呵。然後啊,他下旨将我貶為千人壓萬人騎的官妓,又任人把我賣到青樓。我在夔州看似風光,其實處處受人監視,他們怕我尋死,一開始送我接客時,還要在一旁守着呢。呵呵呵……”
楊灼華松手,仰首望着頭頂,邊笑邊流淚,既凄又毒:“我恨他!我恨他!”
林霏無言,将她再次滲血的柔夷輕輕捧在手心,重新為她處理傷口。
夜已深,僅這一方長亭燭火搖曳,拉出亭中二人長長的身影。
午夜時分天寒地凍。楊灼華的身子亦被寒風吹得毫無溫度,林霏将真氣輸入她體內,為她驅走滿身寒意。
漸漸地,楊灼華激動的情緒終于平複,她神色疲憊地任林霏握着雙手傳輸真氣。
林霏見她雙眼不再亮得異常,害怕驚動她似的,輕聲問道:“姨母,你可願跟我走?”
“不。大仇未報,我哪兒也不去。”楊灼華微微搖頭。
林霏如鲠在喉,見其執拗至此,也不再勸,繼而說道:“我師娘離家已有一年,我師傅下山去找她,如今亦是音訊全無。姨母,這一年你可曾有我師娘甚麽消息?”
楊灼華依舊是擺頭,她疲憊地合上雙目,突然想起什麽,遽然睜開。
“阿姊從沒來找過我。但半年前曾有一男子到樓裏,同你一樣,說我像他一位故人。後來許是發現我不是,便突然消失再未出現過。”
聽及此,林霏追問:“那人生得甚麽模樣?”
楊灼華沉吟半晌後答:“半年前的事了,我記不清了。但他當時穿着繡有仙鶴的道袍,身量很高。”
林霏精神大震,心頭泛起喜悅,還要問:“姨母可知他從哪裏來,或者去了哪兒?”
“不知。他第一次與我見面,帶了一壇酒,說是賠罪,後來我聽人說那酒是汾酒。”
林霏心中有了計較,又與楊灼華說了幾句,便說要送她回去,卻被楊灼華拒絕。
兩人辭別後,林霏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她心頭思緒萬千。
今夜知道了師娘的身世,與姨母相認,還打探到了師傅的消息,可她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心中反而像壓了塊大石,沉重無比。
本打算回家休息,但她瞥見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跡,又改道去尋水源,準備清理一下自身,以防吓到家中那兩人。
遠遠跟在其後的謝書樽,見其突然改道到河邊,幡然醒悟過來。他眯着眼思忖片刻,并未離去,而是悄無聲息地隐藏在灌木叢中。
河岸上的人跪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洗臉,待洗淨了臉上的血跡,她伸手拆下束發的葛巾,一頭長及腰間的青絲,頃刻間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如絲般柔順,似夜般漆黑。
一襲月光鋪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水色輝映河岸四方,亦将岸上人全身照亮。
遠遠藏着的謝書樽眯起鳳眼,頸上喉結一個上下翻滾,像在等待一個糾結許久的燈謎答案般,灼灼盯着岸上人。
林霏猶未察覺那雙窺視的狼眼,她除了鞋襪,坐在岸邊,将兩腿伸入寒涼的河水中,用四指順了順疏于打理的長發。
天猶寒水猶寒,她就這麽靜坐着,放開耳目,遠眺寒山,細聽風吟。
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下山之後,她遇見了許多事,每當心情郁結之際,她就會尋個無人的地方,有風邀風有月邀月,再回想曾在桃源的日子。
此去很遠的遠處響起了鐘聲,夜半鐘聲回蕩在沉睡的夔州各處,恍惚間,林霏只覺自己獨身一人坐在浩渺天地間,光陰與流水自她身邊淌去,時間仿似靜止,凡世間的紛紛擾擾不再存在。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她仰起頭,閉上眼,呼出一口濁氣。
夜風像在回應她,揚起她的長發,安撫地吹散那口化霧的濁氣。
林霏靜坐片刻,頓感身心舒暢,全身又充滿了力量。
她将秀發全部別到一側肩上,解開腰帶,開始寬衣。
那件終日傍身的青衫終于被脫去,露出了裏頭白色的貼身袛裯。
見到此景,謝書樽屏住呼吸,即将知曉謎語,他卻在這一刻緊張地手心冒汗。
待她終于除去白色袛裯,身上僅着一條長至腳踝的白褲,謝書樽一顆心終于落地,卻又再次燃燒了起來。
如何能不燃燒?岸邊那人腰肢纖細,小腹平坦,雙肩單薄,背上的蝴蝶骨凸起,常年不受日照的肌膚瑩白透亮,與那頭烏發形成鮮明對比,愈發撩人心魄。
她胸脯那處纏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裹布。
被緊緊束縛住的前胸只微微隆起一點,若是披上衣袍,安能辨得出她是雄是雌。
但如今,謝書樽肯定,她就是女子無疑!
林霏就要解開胸上的裹布,突然一道紊亂的呼吸聲被雙耳清晰捕捉,她心神大振,寒着眉目伸手抓過一旁的青衫,一抖開迅速穿戴在身,幾秒系好衣帶,她滿身涼氣地縱地一躍,氣息下提至兩腿,人便直往謝書樽藏身的灌木叢中飛去。
但等她到了,灌木叢中哪裏還見人影。
林霏擡目,視線極力擴展,一路往前追蹤,最終卻只捕捉到拐角處的一片白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