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簪纓楊家
“沒有下次。那種地方你不準再去。”
謝書樽的臉已然黑得像鍋底。
他人看着清瘦,相貌更無林霏清俊,但一拉下臉,總讓人感到無端的壓迫,心底發慌,其餘幾個當晚的侍者壓根不敢靠近,只遠遠站着,望向林霏的目光盛滿憐憫。
林霏見他如此在意,心裏頭甚是欣慰——謝書樽果然還是明辨是非對錯的,知道沈耽聲色乃無德儲之小人矣。
思忖間,林霏的面上不自覺帶上了明亮的笑容。
“書樽說的是。我今日不過是去尋人,并未做甚麽問柳尋花之事。”
謝書樽想到那不端怪異的桃夭,還有林霏那聲驚顫的“師娘”,加之她的認錯态度良好,他私心裏對林霏的說辭已有些相信,但心中還是不爽利。
“你何時散值?”謝書樽蹙着眉問她。
“應該還要兩個時辰。”林霏想到将他冷落了一日,如今他又得等她散值後才能休息,自覺抱歉,便說:“要不,我去四海客棧給你開間……”
“不用。”驟然打斷林霏的話語後,他也發覺不合适,便欲蓋彌彰道:“客棧住一夜是你兩個月的房租錢罷。哪裏不是睡,又何必浪費銀子。你去忙罷,我等你。”
林霏愈發欣慰,只覺謝書樽經過幾日地耳濡目染,終于有了些人情味,她叮囑其別與人博戲後,就兀自忙碌去了。
謝書樽又在坊裏坐了将近兩個時辰,靜靜看着林霏像個陀螺般,不停歇地轉來轉去,一會兒是東邊的客官要茶,一會兒又是樓上的換棋,她一手端杯一手拿棋盤,身形化成一道黑影,快速地跑上跑下,偶爾遇見桌椅倒地,還能用腿輕松撈起,這般看着,他竟不覺得無趣,好像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喧嚣的賭坊便打烊了。
林霏和侍者們依次畫完亥,各自領完十文銀錢後散去。
謝書樽跟在林霏身後,一只腳剛跨出大門——
“咚!——咚!咚!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一慢兩快的鑼聲緊接着更夫的吆喝,已至亥時。
林霏打着燈籠,與謝書樽走在漆黑阒靜的大街上。四下無人無聲,燈籠裏燃燒的燭火在寒夜中升起氤氲熱氣,偶爾吹來冷風,将燈籠吹得晃晃蕩蕩地搖。
林霏回首望了謝書樽一眼,就見他抱着兩只胳膊,薄唇已凍得發紫,但神情依舊平淡。
她一回首,他便牢牢盯住她。
林霏緩下腳步,與他并肩而行,将燈籠往他那邊靠近,讓他能夠汲取些許暖意,不至于冷得打哆嗦。
哪知他以為她是要将燈籠遞給她,一伸手覆了上來,林霏沒料到此舉,一時還未反應過來,握柄的手就被他抓在了掌心中。
他的手掌很涼很大,完全伸展開時,輕而易舉地就将她的手包裹住,興許是習字的原因,那幾根秀美的長指還生了老繭。
“你的手好熱。”
說罷,謝書樽貼得更緊,甚至像捏東西般時抓時放地活動了起來。
“……”林霏一陣無語,見他玩得愈發起勁,直接就将自己被他抓在大掌中的手扯了出來。
謝書樽略微不滿地瞪着她,被他這樣瞪了半路,林霏依舊面不改色無動于衷。
二人無言半晌,林霏的耳邊除了刮來的風聲,突然又出現他低沉的嗓音,她一直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聽過。
“林霏,我覺得你那小妹,長得有些像城腳榜文上的賞金重犯。”
“賞金重犯”四字,被他故意說得一字一頓。
果然,話音剛落,謝書樽就滿意地瞥見那張沉靜的面容,出現了一道裂痕。
但林霏很快又鎮靜下來,“那人不是她。”
謝書樽在心底哼了聲。這人裝得還真像。
“我倒好奇,那重犯不過一介女流,朝廷何必窮追不舍,”謝書樽特意停了一瞬,見已勾起了她的全部注意,才悠悠道:“恐怕她不是一般人,身上說不定攜帶了甚麽稀奇之物。”
“何物?”林霏不禁脫口而出。
“我哪知?怕是些掉腦袋的東西罷,比如貪污名冊甚麽的……”
林霏陷入繁雜的思緒,又聽身邊人道:“誰救她,誰嫌命長。”
言訖,一陣寒風迎面刮來,林霏手中的燈籠被吹得大幅度擺動,籠內火光明明滅滅,卻一直不見徹底熄滅。
二人各懷心思,餘下的路程亦不再攀談。
到了矮屋外,林霏發覺窦寧兒還未休息。望着透出屋外的燭光,她不禁天靈突突。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後,窦寧兒看見跟随林霏一起進屋的謝書樽,當即大發雷霆。
“他怎麽還要在這兒過夜?”窦寧兒怒氣沖沖地質問。
“就今晚就今晚。”
林霏咳了聲,就要推她進屋,卻被她一把揮開手臂。
“你當我三歲小孩呢?!前天說就今晚,昨天說就今晚,今天還是就今晚,到底有多少個今晚嘛?!”
林霏被她問得一個頭兩個大,卻還要硬着頭皮上前安撫。
而當事人直接略過推搡的兩人,除了鞋襪躺倒在榻上,一掀被子窩了進去。
窦寧兒瞪大杏眼,被這無賴之舉驚得失聲,心下是愈發厭惡這不要面皮之人,卻對其毫無辦法。
林霏眼睜睜看着窦寧兒跑回裏間,一時間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就在她未留意的這刻,榻上的人眼神冰冷,雙瞳中赤玄兩色交替變換,在林霏望過來的瞬間,他閉上雙目用布衾蓋過腦袋。
只有天曉得,他剛剛在忍耐怎樣大的怒氣。若不是林霏在這兒,他真想一手掐死窦寧兒,交易甚麽的見鬼去罷!
多處補丁的布衾被他高大的身軀撐開一片小天地,鼻端彌漫着若有似無的桃花香,這香味從榻上各處蔓延過來,将謝書樽圍繞,也将他的暴躁徹底撫平。
----
将近子夜。
林霏驀地睜開雙眸。
她安靜地躺在草堆上,靜聽一遠一近兩道呼吸聲。
那兩道呼吸聲平緩有序,聲音主人顯然都已沉入夢鄉。林霏這才悄然坐起身,穿上絲履,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出。
她走後不久,榻上人亦睜開了眼。
謝書樽翻身下榻,他原打算将裏間熟睡的窦寧兒運走,但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放棄了這個打算,改為出門追随前頭鬼祟的人。
前頭的林霏躍上房屋,施展輕功向城外奔去。
夜色濃重,可城外一尺亭內卻亮着星點燭光。
待林霏确定亭中僅有桃夭姑娘一人,她才不疾不徐地向一尺亭走去。
亭內人見到林霏颀長的身影,緩緩地站起了身。
“林公子來晚了呢。”桃夭笑意盈盈地望着拾級而上的林霏邁進長亭。
林霏作了一揖,歉然道:“讓姑娘久等了。”
“公子怕是因為貪戀溫柔鄉,才遲到的罷?”
“姑娘,你邀我來此,不是準備說這些的罷?”林霏不答反問。
桃夭嬌嬌笑了起來,跟她玩起了你問我猜的游戲:“你一人來的麽?”
林霏點頭稱是,随後與桃夭一起入座。
二人對峙半晌,誰也不先開口,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昏黃的燭光映在桃夭的臉上,視覺不真切下,她的相貌五官幾乎與師娘如出一轍。
最後還是林霏敗下陣來。
“桃夭姑娘,你真的沒有同胞姊妹麽?”
桃夭默了一晌,雙目牢牢鎖着林霏,好似是在判斷她是敵是友。
終于,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有。”
林霏瞪大雙眼,面上露出喜悅的神色,急忙問她:“你可認識桃夭先生?”
尚來不及歡喜,卻見桃夭搖了搖頭,林霏一愣。
“你不認識?那你為何名為‘桃夭’?”
“我确實不認識。我為自己取作‘桃夭’,是因為,我阿姊就叫‘桃夭’。”
林霏攥起掌心,強抑下急速的心跳,靜待她之後的話語。
“我其實是十九年前,被滿門抄斬的楊氏幼女,楊灼華。我阿姊是嫡長女,楊桃夭。”
楊氏?林霏自下山起,從未聽聞這十九年前被滿門抄斬的楊氏。
楊灼華見她面露疑惑,凄凄地笑了笑,繼而道:“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百年世家尚可在一夜間傾覆,落得無人知曉的下場。十九年了,這樁陳年舊案,記得的人又還有多少?”
林霏輕聲問道:“敢問姑娘,你阿姊如今身在何處?”
楊灼華紅唇微啓,極為平靜:“她死了。她十九年前就死了。”
“她……如何死的?”
楊灼華的面上挂着不及眼底的笑容,那張紅唇紅得詭異。
“你真想知道?”
林霏不由肅了面容,颔首。
楊灼華笑得愈發詭異,“活埋。她是被活埋的。”
“我楊家祖先為荊太|祖打下江山,幸得封侯拜相五代人,卻從不敢忘本,一直克盡厥職,從未有過逆心,至死都不敢有怨言,可一腔的忠肝義膽,終究抵不過帝王權術。
我爹正當壯年便戰死沙場,家中無兒郎長兄,阿姊眼看我楊家因為家主殂落,愈發式微,便斷發披甲,從此以男兒身替國上陣殺敵,卻為如今已貴為一國之君的太子識破身份,那人允她班師回朝後便會昭告天下,三媒六娉地迎她過門,給她個身份,還說要護她周全。
可笑我阿姊天真良善,信了負心漢的鬼話,最終落了個紅顏薄命的下場。她死時才二十歲,正當女子最好的年紀。呵,呵呵呵呵……”
楊灼華神情癫狂地笑了起來。
林霏摳緊石桌,啞着聲音問道:“你阿姊腿上可是有道傷疤,從側臀長至腳踝?”
楊灼華突然止了笑聲,一雙美眸死死瞪着林霏。
“你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