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彩樓歡門
聽他言是,又聯想到“二十裏內尋帶有‘怡’字的依梅香苑”此話,林霏的步履緩了下來。
一時間,她心頭思緒繁雜,腦海中已然認定,無論如何也是要去一探究竟的,可心理上,卻極端排斥那烏煙瘴氣的煙花之地。
謝書樽将她遽然蒼白的面色看在眼裏,暗道有趣。
尋常男子聽說要去青樓楚館,莫不是眉飛色舞春光滿面;這人倒好,神色沉重如臨大敵。
謝書樽若無其事地問她:“還要去嗎?”
林霏抿了抿唇,點頭回:“先吃些東西,等過了晌午,再去看看。”
她還挺了解煙花場所,知道晌午後客流會消弱。
謝書樽繼續不露聲色地試探:“為何要去青樓?”
林霏也不打算瞞他,“去找人。”稍後她又補充:“你不必陪我,去做自己的事罷。”
這可不成。
謝書樽:“我無事可做更無處可去,同你一道罷。”
又走了半晌,終于看到一家小拍戶。
二人坐在店外的條凳上食了些肴馔,謝書樽吃得很少,只偶爾喝兩口茶卻幾乎不動筷。林霏知他窮講究,便兀自要了好些常見的小吃。
餍飽後,二人往原路一直行進。
僻靜的民居之後,便是縱橫萬數的瓦肆商鋪,一棵高魁的梅花樹越牆而出,林霏知道他們到了。
這怡紅院不是一般的秦樓楚館,而乃自成規模的一處花界所在。
彩樓歡門,四隅背巷,即便已過晌午,此處依舊是賓客絡繹門庭若市。
步入朱門,脂粉香四溢的燈樓懸挂珠玉,微風将至,锵然成韻。不知有多少自稱正派的騷人詞客,雜沓其中。
滿院的言笑晏晏歌臺暖響,初次尋歡的無知兒郎自然會将此處視為人間仙境。但一踏足這樣嘩鬧香豔的場所,此前遭遇的種種頃刻湧上林霏心頭。
樓上緊閉的廂房裏傳來喘息笑鬧,弦樂聲不絕于耳。
鸨母扭着蜂腰,嬌笑着上前招待乍到的二人。
“兩位客官,”鸨母笑意盈盈地望了謝書樽一眼,見其相貌平平,便又瞥向林霏,倏然一愣,她湊上前細細打量,待看到林霏平坦的胸部和頸上凸起的喉頭,既而笑容愈發燦爛——
“第一次來罷,有些面生吶。不知二位是尋妾還是聽妓啊?”
林霏強耐心頭不适,直言不諱:“媽媽,我是來此處尋人的。”
言訖,林霏便見鸨母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忙從袖中掏出碎銀遞上前。
果然,鸨母收了錢後又生出了些許熱情,但總歸不比原先耐心。
“小哥兒尋的是哪位呀?可是咱們樓裏的姑娘?”
“媽媽聽說過‘桃夭先生’不曾?”
“桃夭先生……”鸨母又将林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失笑,“小哥兒找的是桃夭姑娘罷。”
林霏問道:“桃夭姑娘是樓裏的姑娘?”
“可不嗎,還是咱們樓裏的金字招牌呢。”鸨母笑着颔首。
那就不是她要找的人了。
林霏亦不欲找姑娘們陪酒,加之心緒紛亂,一時無措地立在原地。
鸨母只稍一眼,便瞧出了林霏是個不識情|事的雛兒,她也是在風月場上浸淫許久的老人了,清楚初次尋歡的男子大多矜持害臊,尤其是這些個生得俊秀的男子。
她轉了轉眼珠,瞄見一旁的謝書樽神色如常,一看就知是嘗過滋味的,旋即笑着轉向謝書樽,親昵問道:“這位小哥兒,如何?招一個?”
謝書樽觑了眼猶自讷讷的林霏,倏而彎唇一笑,笑得閱人無數的鸨母眼皮跳了兩跳。
還真瞧不出,這相貌平平的男子生了雙極豔的鳳眼。
謝書樽道:“開個廂。喚樓裏的桃夭姑娘來。”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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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除了鞋襪踏進包廂,謝書樽從容穩健地走在前頭,林霏則是慘白着面色跟在其後。
一隊稚嫩的女孩兒端着各式珍馐擺在長幾上,還将賞銀的錢簍子和賒條筆紙放在一旁,随後,衣不遮臀的藝伎們抱着弦樂款款步入。
看着面前一個個妩媚女子,林霏頓感頭暈目眩。她強忍着腹內惡心,攔住要落座的謝書樽,“書樽,我們還是回罷。”
謝書樽不顧她的阻攔,落座後,還伸出長臂也将她拽坐了下來。
“頭一回到青樓,不看看所謂的花魁就走,豈不吃虧?”
林霏清楚花魁的身價不低,她也曾見過貪圖一夜春宵的貨郎擲金萬兩,還要勸:“我身上沒那麽多銀子。”
謝書樽不以為意地點了點賒條,漫不經心:“不是還有這個麽。”
林霏見勸不動他,以為他只是想要一睹花魁姿色,腹部緊迫欲吐的感覺又愈發強烈,便道:“那你在這兒,我先回去了。”
她吃力地扶着岸幾要站起身,卻被謝書樽一把拉下。
“你不是要找桃夭先生麽,說不定那甚麽桃夭姑娘知道呢?”
被謝書樽一語點醒,方才是身體太過不适她未想那麽多,如今倒也生了要探問的心思,林霏便又忍着目眩盤腿坐在蒲墊上。
謝書樽一早便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如今見她光潔的額頭冒出冷汗,神情隐忍,好像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他先是無動于衷地看着面前的歌舞,随後按捺不住地為身旁的人倒了杯溫水。
見她飲下後依舊氣色煞白,便眯起俊目,将廂房裏的藝伎全部遣了出去。
随後忍不住問她:“你怎麽了?”
廂房裏的藝伎全部離開後,林霏才感到呼吸通暢,她無聲地喘了喘,抹掉額上冷汗,啞着嗓音道:“我沒事。等見了桃夭姑娘後就走罷。”
謝書樽心下暗悔做的這個決定,面上卻不露分毫,僅僅點了點頭。
見她菱唇雖依舊泛白,但面色稍霁,謝書樽攥着的心才松開,又為她倒了杯水。
林霏柳眼含笑地道謝接過,謝書樽冷淡地撇過頭,須臾,不自然地咳了聲。
“你既然不舒服,為何不說?我們可以過幾日再來。”
話畢,他自己都還未意識到用了“我們”二字。
林霏感念他難得一見的體貼,唇角漾出了燦爛的笑容:“我的确無礙,應該是方才吃的東西太雜,肚子有些不舒服。”
無礙?若當真無礙,何以會發那大灘的虛汗?
謝書樽并不信她的話,既惱她不說實話,又氣她不顧自己身體,同時,愈發清楚那桃夭先生對她的重要性。
“那桃夭先生到底是何人,讓你如此挂心?”
林霏默了一瞬,正要答他,卻聽見廂房的木門被緩緩拉開。
二人相視一眼,齊齊向廂門望去。
一只踏着羅襪的小腳邁了進來——
“二位公子。”
這一聲恰如黃鹂出谷,又似銀鈴作響,尚未見其人便先聞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