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線
傅元青以前愛坐轎,一頂二人小轎便不算奢侈,也不會越制。
如今有了陳景,不想讓他跟轎随行,便改了坐車。
他出了北安門,在車上等了會兒,這會兒太陽西斜,照着城門樓上的琉璃瓦璀璨生輝,光影照下來,在北安門口。市井小販們愛在此處擺攤,賣些宮裏沒有的零碎小貨,又有宮女們也會拿些自己做的刺繡帕子出來換錢。一來二去,這個時間,北安門外竟成了一個小集市。
傅元青精神已比一個月前好了不少,已不總覺得疲乏,這會兒靠在車內的軟墊上,心不在焉的翻着詩集,時不時透過紗簾去看北安門。
過了好一會兒,終于瞧見了陳景的身影。
他那張天将軍面具冰冷冷的罩在臉上,便沒人敢貼近他。
他亦看見了這邊的馬車,快步走過來,半途被一個賣炒貨的小販攔住,那小販興許是沒有開張,一個勁兒的攔着陳景求買。
陳景有些冷冰冰的聽着小販推銷,雖然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可還是聽他說了很多話。
最後竟然掏出三個銅板,買了一小包炒米。
傅元青瞧着他走來的身影,不知道為何有些心疼。
陳景為人其實心善,心思又細膩,若不是皇城耽誤了他,也許他便不是生人勿進的樣子。
真想着,陳景已經掀簾子上車,摘下面具,擡眼看他,喚了一聲:“老祖宗,屬下回來了。”
然後他猶豫了一下,把炒米遞了過去:“那個小販太纏人,只能買了一些。別嫌棄。”
那個小紙包塞入了傅元青的懷中。
他捏了捏。
炒米還有點溫度。
傅元青便笑了,說:“我瞧你最近幾日心情不好,不如晚上去什剎海旁走走,荷葉已經長出來了,卷着邊,聽說很可愛喜人。”
陳景沉默了一會兒:“都聽老祖宗的。”
“李檔頭,勞駕了。”傅元青對車夫喊了一聲。
駕車的依舊是東廠的李二,李二應了一聲,揚鞭而行。
陳景最近不知為何,情緒并不算好,一路上默默不再言語,氣氛一時有些冷清起來……這時候已至鼓樓斜街附近,外面行人商鋪喧嚣聲明顯。
李二問:“老祖宗,咱們快到海子了,哪裏下車?”
傅元青便對李三道:“在火德真君廟下車吧。”
“好嘞。”
車辇在火德真君廟前停下,陳景扶了傅元青下車,此時廟內點了燈,周圍龍鳳盤香挂滿,香火鼎盛。香客絡繹不絕。
傅元青車馬低調,除了李二和陳景也無随從,進廟門後,道士們只道是平常香客,沒有注意。
兩人在真武大帝像前參拜,傅元青又捐了二十文銅錢。
出來的時候陳景說:“你沒看那位師父的臉色。”
“怎麽了?”
“師傅嫌棄你供奉少了。”
傅元青未穿朝服,只着素色雲紋道袍,系玄色宮縧,外面是一件淡灰色半袖,不似宮人,依稀可見當年世家子弟的樣子,他正琢磨那包炒米如何拆開,随口道:“大端朝官員俸祿本就不多,一個三品大員月俸不過月俸三十五石。宮人俸祿又不足外臣些微。剛捐的二十文,那可是我身上一半的錢。”
“傅元青身上只得四十文,說出去誰信。”
“你信便好。”傅元青道。
他語氣真摯,陳景看他,沉默了許久,失落道:“我人言輕微,信與不信也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
傅元青并不接話,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多了許多攜手的男男女女,人流往一個方向去,走近了一看,是月老殿。殿前道人熱情道:“這位老爺可要求姻緣?”
陳景問:“你瞧我們老爺像是沒有姻緣之人?”
道人被堵了一嘴,怔了好半天說:“也、也不是。老爺儀表堂堂,定、定受青睐,那、那老爺是來斬爛桃花的?”
傅元青掩袖忍不住笑了。
陳景轉身想走,傅元青卻拉着他入了殿內。月老和藹的在神龛內坐着,手中壽杖上開出了桃花朵朵。傅元青在月老像前叩拜,又捐了二十文錢,得了一根紅線。
傅元青将那紅線繞在炒米紙包上,與陳景又往火神廟中行,廟後與什剎海相鄰處,有一臨水亭上了燈。
遠遠望去,荷葉從水底冒出,點綴在海子裏,都還蜷縮着,不曾張開。天色半暗了下來,湖對面遠遠點了朵朵燈籠,路上馬似游龍,車如流水,繁華喧嚣直沖雲霄。
“我許多年沒來過了。”傅元青道,“上次似乎還是在十五六年前吧……殿試那日,做了探花。孝帝點我入翰林。吃完翰林院登第宴,晚上便被幾位哥哥拉來此處飲酒。”
他拆開了炒米,拿出幾粒來磕着。
他在真武大帝前送了千兩白銀做香火,讓道士上了最好的香,又托人點了長明燈,代家人祭祀火德之神,求仕途高升、家族興旺。
靜閑,語閑、心閑、笑閑四位在臨水亭中暢飲美酒,聽對面樓上伶人缥缈歌聲,拿着月老殿中求來的紅線暢想哪日可得紅袖添香。
那日月升的早。
嫦娥仿佛在月中起舞,歐鷺在漁歌唱晚中歸舟。
天下之大,不足他們萬裏胸襟。
浩宇雖高,也得仰視淩雲壯志。
幾人已醉。
然而就在那時,火神廟內轟隆一響,祭祀火神的爐鼎坍塌,爐灰撲滅了那盞長明燈。
然後一場大火,湖對面的瓊宇樓也沒了。
傅元青收回思緒,又抓了一把炒米。
“路上的炒米,都不怎麽精致,老祖宗不喜就少吃些。”陳景說。
傅元青卻道:“不錯。”
“老祖宗騙人。”
“是真的酥脆,米雖然不好,但是炒得火候恰到好處。”傅元青說,“以前陛下小的時候貪嘴,總愛積食。我便讓司禮監的廚子做一些,給陛下吃。”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傅元青仔細去想:“很久了……陛下剛登基那會兒不過七歲,朝中波瀾暗湧有言論說秦王想要歸朝攝政,取而代之。太醫院沒有可信之人,陛下患疾也不敢聲張,便只能我私下翻翻醫書,想些辦法。”
“想必那時很難。”
傅元青又抓了一小把炒米,放在掌心,細細數了一下,是十三顆。
像是這一晃而過的十三年。
“确實很難。”傅元青道,“以前陛下年幼,便安排了宮中女官侍夜。我也心思簡單,沒有放可信之人在少帝身旁。那年冬夜,便有三個宮女乘少帝熟睡,壓了十幾層被褥在少帝身上。若不是曹半安在配殿歇息聽見異響……少帝怕當時就沒了。這三個宮女咬舌自盡,死也沒說出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其他可靠之人了嗎?”
他将剩下的炒米包好,塞回陳景懷中:“太後非陛下生母,無法依靠。前朝諸位閣老又各有各的家族利益,并不真心為陛下操勞。秦王……秦王原本是先帝的三哥,封藩于秦,便是現在,陛下無子嗣,秦王依舊是帝儲人選。唯有無處可去的宮人們只能依附陛下,反而成了與陛下休戚相關的不二人選。”
“皇上那日那麽對老祖宗,老祖宗不生氣,還為他說話?”陳景問他。
傅元青擡頭去看天。
“說了陛下也很孤獨,高居廟堂,除了奴婢們便沒有任何可親可信之人。紫禁城鎖住了數萬宮奴,又何嘗不是鎖住了帝王呢?”傅元青輕輕嘆了口氣。
皎潔的月升了起來。
與夕陽有些呼應。
只是相隔太遠,都顯得孤單。
“老祖宗為何帶我來海子?”
“難得清閑,便帶你來散散心。”傅元青道。
陳景垂首坐在亭子的一側,攤開掌心,不知道看着什麽,過了好一會兒道:“我這幾日消沉,老祖宗看出來了。便特地帶我來這裏,想讓我高興些。”
“我陳景何德何能,值得老祖宗這般上心?”陳景道,“若老祖宗并不真心實意喜歡陳景,便不要這般待我。我……我受不住。”
“我為什麽不是真心實意?”
陳景別過頭去:“老祖宗說要與我做假夫妻。”
他說完這話。
便有些提心吊膽的期盼。
可傅元青沒有答他。
陳景的心有些涼,像是要往海子裏沉下去。
接着,他就感覺到傅元青坐在了他的身旁,又握着他的手。他輕微的掙紮了一下,并不算十分真誠的想要掙開,于是便又讓傅元青緊握。
接着傅元青把剛從月老殿內求來的紅繩系在陳景手腕。
“老祖宗?”
傅元青垂目看着那紅繩,有些不舍的撫摸那條紅繩,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我又有些私心。”
他擡頭看陳景,溫和的說:“若真有來生,我便去找你。只是不知道那時,你還記不記得我。”
傅元青眼神清澈,映照着柔和的月光。
陳景情不自禁,在波光粼粼中,擁吻了他。
夜終于深了。
蒼穹成了藏藍。
離開時,傅元青感慨:“夏日這裏碧綠接天,很是波浪壯闊。只是不知道,那會兒還有沒有機會再帶你來看看。”
“會有機會的。”陳景說,“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