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是孩童、是夫君
傅元青去的還是遲了些。
快到內書堂的時候,便瞧見成群結隊的小童們下學。擡杌的腳夫們自覺側立在道邊,傅元青也下了杌,垂手而立,那些穿着灰青色纻絲內侍服的小童們背着統一制式的書包,路過時,都紛紛給傅元青行禮。
“掌印好。”
“老祖宗好。”
“夫子好。”
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團,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傅元青也不嫌煩,微微笑着拱手還禮。
這些小童們,多半是從小在宮中長大,還有些是八九歲時送入了宮中。原因繁多,無法列舉,而無論何種原因,傅元青入宮後,便要求各監年滿五歲宮人需入內書堂學習。
年齡上不封頂。
男女皆可入學。
一時間原本只有百十人在讀的內書堂,鼎盛時有近千學生。
“可真羨慕呀,我要是這麽大,也想去讀書。”有個腳夫感慨,“以後寫封信回家也不用托別人了。”
傅元青聽見了對他說:“晚上下值後亦有教習教識字,《三字經》《百家姓》都教。”
“真的嗎?小的年齡快四十了,還能去學嗎?”擡杌的腳夫問傅元青。
“讀書識字何時都不算晚。若要去,便去司禮監找曹秉筆安排就是。”
腳夫連忙感激道:“謝謝老祖宗!謝謝老祖宗!”
傅元青笑了笑:“識字則知恥揚善,讀書則心懷天下,于宮裏是好事,不用謝我。”
下學的孩童們終于在皇城根兒下作鳥獸散,有些去內草場、太液池、萬歲山等地兒偏遠的角落戲耍,有些已經大了開始當值,便要回監裏做工。
有豔羨的、有歡樂的、還有苦悶的。
諸如此類,為一灘死水的皇城些微的加了些煙火人間氣息。
傅元青到了內書堂門口,裏面學員盡散,只有一個身着從七品補服的官員在鎖門。
那人身形消瘦,鎖上門後有些惶惶,回頭看看到傅元青,一怔,連忙抱拳道:“學生蘇餘慶,見過傅掌印。”
傅元青回禮,又仔細看他:“翰林編修蘇大人?”
“正是學生。”
蘇餘慶是兩年前科舉殿試榜眼,傅元青記得瞧他答卷頗有幾分風華,人也風華正茂,家事清白,與世家財閥皆無瓜葛,便代少帝點了他做翰林。
只是不知道過去了這麽久,他為何還只是個七品編修?
就算他手頭拮據無法“孝敬”如侯興海一般的朝中蛀蟲,在翰林院靠才華晉升品階也不算難事才對。
傅元青心中有疑慮,卻沒有再說什麽,只問:“蘇大人,裏面還有人嗎?”
“沒有了。”蘇餘慶道,“到了下學時,內書堂內不許學員逗留,我逐一檢查過,才鎖得門。”
傅元青點頭:“如此。多謝蘇大人。”
“掌印客氣了。”蘇餘慶又道,“如無其他事宜,學生告辭。”
他離開時步履沉沉,少了許多年輕人的意氣風發,興許他自己都沒注意有些東西已經在他舉手投足間打下了烙印。
傅元青收回視線。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際遇。
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劫難。
有些坎兒只能自己過,旁人幫不上忙。
傅元青在花房附近的河畔找到了陳景。
河邊一片柳樹,一群小童聚集在下面,把陳景圍住,陳景戴着天将軍面具,手頭正在用柳條編繡球,他手巧,折枝、剝皮、揉團,很快一個小小的挂在柳條下面的小繡球就做好了。
小童們都眼巴巴的看着他做。
得到的人,一陣歡呼。
沒得到的人,便更期盼的瞅着他,希望自己是下一個幸運兒。
柳絮從空中落下,像是毛茸茸的羽毛,落在了陳景額頭。這會兒老祖宗注意到他睫毛極長,竟有兩朵柳絮挂在了他睫毛上。
他在外圍瞧着這個年輕的死士安靜的做繡球。
最後一個做好了,又大又軟,死士提着軟軟的柳枝,伸手穿過人群,遞過來,繡球甩到了傅元青面前,粉嫩可愛,然後又彈回去,落在半空中。
傅元青一怔:“給我?”
陳景點頭:“嗯,送給老祖宗。”
小童們這才察覺身後的人,連忙站起來,老祖宗老祖宗的叫成一片。
傅元青微笑着從陳景手裏接過那個玩具,遞給了身邊最近的小童,道:“你們十幾人,他也是做不過來的,就拿這些輪流玩去吧。”
小童們不敢多嘴,于是一群人簇擁着得到了繡球的孩子們,作鳥獸散。
傅元青在陳景身邊坐下。
“今日上課如何?”
“原本是送我去盧學貞的課上習字,可是沒帶束脩【注1】。進門的時候,盧大人沒讓我進去……我在外面聽了會兒。”陳景說,“不過等了一會兒,旁邊的教課的夫子還是讓屬下進去聽課了。”
盧學貞……
傅元青在腦子裏過了一下這個名字。翰林院修撰,正六品。
“哪位夫子讓你進去聽課?”
“翰林編修蘇餘慶。”
“講得如何?”
“很好。”陳景從身邊拿起折剩下的幾只柳條,把它們握在手中,來回編織着,“他講得淺顯易懂,比盧夫子的要好。盧夫子講的我都聽不懂。”
“盧夫子講什麽你聽不懂?”傅元青有些好奇。
陳景擡頭想了下:“我也不太明白,似乎叫做什麽宦什麽錄……”
“《奸宦錄》。”
“似乎是的。”陳景問,“有什麽不對嗎?”
傅元青沉默了一下道:“內書堂的講義是翰林院編撰,針對新學幼童有《百家姓》《千字文》《孝經》等可教習。再大一些的讀《論語》《大學》。若有勤奮讀書,志向高遠的則讀《大學衍義》《貞觀政要》……而內侍官通讀之書也不過《內令》《忠鑒錄》《貂珰史鑒》。絕不應讀《奸宦錄》這種由本朝前人編纂,借古諷今,譏諷內宦而做的獵奇讀物。”
讓翰林院的諸位大家來內廷教習本就阻力重重。甚至有人直言:“此間之物類污如垢,不可教習、不可啓智。沾污納垢則同流合污也。”
被分派到差事的翰林們,也多有敷衍不盡心的。
人心不可移。
不算過分的,傅元青便當做沒看到,只是盧學貞此舉實在有違讀書人的體統。
他攢眉沉思,陳景瞥了他一眼輕輕摘了他的官帽,将手裏剛編好的花環戴在了他額頭上,正好貼着網紗抹額。
傅元青回過神來,摸到頭頂那個柳條編的花環,頓時羞讷,連忙要摘:“你這是做什麽?”
“給老祖宗繡球,老祖宗不接。”陳景道,“為老祖宗編‘冠’,老祖宗也不接。是嫌棄陳景送的東西不值錢嗎?”
他這麽一說,傅元青拿着花環的手頓時就停在了半空。
陳景垂眼道:“屬下身無長物,連肉身都不是自己的,命是老祖宗的,上學也是您安排的,連束脩的錢都沒有……送老祖宗的只能是這點微末心意。老祖宗不稀罕,也是應該的。是陳景肖想了。”
傅元青被他一通自輕自賤的話堵了嘴,半晌才接話道:“我……沒有此意。只是我年齡大了,這些都是孩子愛玩的,我……”
“老祖宗看我也是孩子吧?”陳景落寞的說,“可我拿得出手的只有孩子能給的。”
“陳景……”
陳景湊過來,緩緩按住傅元青,将他按倒在了青草河畔柳樹下。
陳景摘下了面具。
他擡眼看傅元青……
傅元青一時怔住了。
——他怎麽能覺得此人的臉龐酷似先帝呢?陳景的輪廓也許與先帝有些近似,可是他們的眼睛,全然不同。
趙謹的眼,顏色極淡,光亮處,幾乎近似琥珀。
可陳景……
陳景有一雙漆黑的眸子。
這會兒,春光從柳梢頭打下來,明暗之間,他的眼睛深處就帶了光。像是一汪幽深的潭水,波光粼粼。
“老祖宗,您看……我不是孩子了。沒有這樣的小孩……我也不想做孩童。”陳景說。
傅元青呆呆看着他。
“老祖宗忘了。”陳景緩緩道,“您說過,這半年,我們是夫妻。”
陳景啄吻傅元青的嘴唇,緩緩解開他腰間绶帶。
兩個人緊緊貼在了一起,貼在了春光中,兩個心跳奇異的同了拍。
“撲通撲通”地急促響着。
火熱的身體糾纏在了一起。
“我想做,老祖宗的夫君。”陳景道。
【注1】束脩:古代拜師酬禮,相當于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