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宮牆內的海棠
“太祖皇帝以前朝為鏡,防外戚專政,洪武元年便重新修纂《女訓》,又倡《女德》、《烈女傳》,為祖宗家法。又曰凡天子、親王之後、妃、宮嫔,慎選良家女為之,進者弗受。故,自開朝以來,後宮女子多采之民間。”內閣次輔衡景自正月間下朝被踩斷腿後,今日是第一次來文淵閣。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案前走了幾步。
於闾丘捏着胡尖微微颔首:“衡閣老所言極是。”
“那老朽便不明白了,首輔既已清楚太祖遺訓,在選後一事上,於閣老為何卻力薦權家女子?!”衡景質問。
於闾丘笑了笑道:“衡閣老,應知道當今太後便是陛下龍潛時的正妃,太後之名當年亦在京城內遠播。既已有先例,我等效仿便不算越界。”
衡景皺眉:“於閣老……”
於闾丘又道:“後少帝尚未弱冠,亦需要前朝支持,若屆時根基不穩,尤其是兵權……定……”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
未曾進入文淵閣內,按照規矩站在外間堂屋的傅元青靜靜聽了幾句,便擡目而望。
文淵閣就在端門東側,是離宮外最近的地方,傅元青看着那檐上的騎鳳仙人歡喜的帶着五脊六獸朝着宮外的方向眺望,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出去,不知道為何有些豔羨。
然而這種豔羨沒有持續多久,就聽見了匆匆的腳步聲,浦穎拿着奏折正跨進內閣堂內正門。
他看見屋裏的傅元青就是一怔:“你、你怎麽在這裏。”
傅元青掖手作揖道:“奉陛下口谕,就立後一事等內閣諸位大學士議個辦法。”
“他們在議?”
“是。”
“內閣三位都在?”浦穎又問,“於闾丘、衡景、於睿誠。”
“正是。又請了禮部尚書師大人過來同議。”
“那你怎麽不進去?”
事實是剛諸位內閣輔臣回來,於闾丘請他入內,被衡景和師建義直接攔住,師建義指着文淵閣門口的石碑道:“太祖皇帝曾在此立下戒碑。傅掌印可識字?讀得懂上面說什麽嗎?”
他問傅元青是否識字,分明是羞辱人。可傅元青垂眼道:“傅元青識字,讀得懂太祖訓誡。上面說的是:內宦宮奴不可幹政,違者斬。”
“這戒碑,皇極殿下一塊,文淵閣下一塊。上朝議事是先帝的遺诏沒錯。可這下了朝,來到內閣的話,傅掌印還是應該有幾分敬畏吧?”
傅元青躬身作揖道:“傅元青明白諸位輔臣的意思,傅元青就在外等候諸位大人議個章程出來。不敢入內窺探。”
“內閣重地,那邊煩勞傅掌印在此恭候了。”於閣老客氣道。
“應該的。談不上煩勞。”傅元青說完這句話,諸位大臣便進去議皇後人選直到現在。
刻意搓磨人的事兒多了,也不必事事說得清楚。
傅元青回答:“按照規矩,外朝議事,內侍官非召不可入內。”
浦穎語塞,半天後道:“今日查辦侯興海貪墨案的聖旨下來了,賴立群已經帶着錦衣衛在各衙門抓人了。”
“浦大人過來送吏部的折子?”傅元青沒接這句話,只說着側身讓開,“浦大人請進。”
浦穎經歷了春場跑馬那日的事,又在前幾日禦門前有所反思,十幾年的怨怼消散了些許,更多的無所适從和手足無措湧了出來。他從傅元青身邊走過,又頓了一下,說:“倒忘了。”
然後浦穎在懷裏胡亂摸了摸,掏出一個信封:“老爺子托我帶進宮給你的東西。”
傅元青一怔。
“昨兒楊淩雪送過去的山參,因為是帶了皇命的東西,我爹不敢再扔,給老爺子送過去了。老爺子知道是你送的,大哭哀嚎,提筆寫了八個字,讓我進宮拿給你。他渾渾噩噩的,以為還是傅家剛出事那會兒,要是寫了什麽東西犯了忌諱,傅掌印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
傅元青看着那封着的薄薄一張箋。
他伸手去拿,指尖微微發抖,将那信接了過來。
“啊……還在發愁怎麽帶給你呢。”浦穎有些故作輕松道,“沒想到竟能在內閣遇見。太好了。”
傅元青沒有說話,從信封裏拿出那張箋,只覺得薄薄一張信箋竟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的打開信箋,折痕清晰,浦夫子熟悉的字跡顯露,肆意灑脫、力透紙背。
上書八個大字——慎獨、慎微、慎言、慎行。
一時間,傅元青內心氣血翻湧,千百種滋味堵在了嗓子中,眼眶酸熱。
“夫子病重中,還擔心我在宮中安危,讓我審慎行之。”傅元青低聲道。
“……他年齡大了,總活在十年前的記憶中。你不用為他擔心。”浦穎忍不住說,“傅掌印大可不必——”
他收起信箋,正衣冠,雙手合握于胸前,行大禮,一鞠到底,對浦穎道:“多謝浦大人。”
浦穎連忙讓禮:“不過一封信而已,掌印多禮了。”
傅元青起身,沉默的微微搖了搖頭。
“傅掌印可有話要轉達?”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傅元青又道,“我愧對夫子教誨,愧對夫子的關心。無顏見他了。”
說到這裏,便已有些凄涼。
浦穎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于是道:“那我便進去了。”
他剛走了兩步,就聽見傅元青在身後喚他。
“浦大人。”傅元青輕聲開口,“浦大人此時進去,選後一事,內閣諸位定會詢問你的意見,浦大人定不可選權家女子。”
浦穎何等人,回頭看他:“這麽說傅掌印已經有人選了?”
“不敢。浦大人若信得過——”
“是誰?”
傅元青看他,道:“六科廊,工部給事中庚昏曉之妹,庚琴。”
六科廊給事中官居從七品,從品階上看,确實出身不高。
可給事中可督辦六部事宜,上達天聽,是個位低卻權重之職。
這個庚昏曉他也聽說過。
是個直臣,早年的進士,從知縣、知州一路提上來的……聲譽極好,絕不于閹宦為伍。
礦稅、鹽稅貪墨之事上折子罵過內監多次了。
傅元青這是吃錯了哪門子藥找這麽個吃力不讨好的扶持?
浦穎狐疑看他,最後敷衍了一句“知道了”便轉身進了內閣。
傅元青又負手去看那五脊六獸……
心口上壓着恩師的信箋。
雖然只有八個字。
雖然等了十三年。
可那信箋像是有着溫度,讓他心底都暖和了起來。
他是有些喜悅的,想和人去說。
想來想去……只有陳景浮現在腦海裏……也許也只有他可以聽他說這些似乎毫無意義的瑣事了。
傅元青的心思已經飛的遠了,飛到了內書堂那裏。
他昨夜寫了手書,如今陳景應該在內書堂裏上課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許掌司奉茶上來,問:“老祖宗,請飲茶吧。”
“不了。”傅元青說,“你為裏面幾位大人奉茶。待裏面有了章程再送來司禮監。”
許掌司見他要走,困惑問:“老祖宗去哪裏?”
老祖宗腳步一頓,兢兢業業勤勉政務的他,第一次有了些心虛,道:“去內書堂,我、我今日有課要授。”
“哦……”許掌司不疑有他,感慨道,“老祖宗真是日理萬機。”
傅元青聽在耳裏更覺得有些諷刺,腳下便加快了速度,出了文淵閣。
可偏偏天下人都與他作對一般,擡杌的太監恭敬問:“老祖宗去哪裏?”
傅元青咳嗽了一聲:“內書堂。”
末了又忍不住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補充道:“只是去授課。”
擡杌的太監不疑有他,加足了腳力,一路晃蕩着就穿過夾到往玄武門外的內書堂而去。
一陣暖風吹過來,不知道是哪個殿內的海棠花瓣随風飄動,傅元青在凳杌上攤開手掌,那幾片粉嫩的花瓣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花雖剛開。
他似乎已經瞧見了紅果沉甸甸的挂滿海棠樹枝頭的樣子。
紅燦燦的,繁碩累累。
仿佛在熱烈的燃燒。
在他心頭。
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