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鲠]
周瞭做了個夢。
夢裏周雲之和許晚晴都還在,餐廳的燈光昏黃溫暖,他們就坐在桌對面,中間蒸騰着飯菜的香氣。
弟弟也坐在對面,側臉和身邊的百裏宣說話,嘴角輕輕掀了掀。
這是幅再溫馨不過的天倫圖,他幾乎有些不敢呼吸,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戰戰兢兢,只能捏緊了筷子,笨拙地用那兩根細滑的餐具夾菜,半天夾不起來。
“你笨的。”耳邊傳來溫柔的責怪,然後有人伸手幫他夾菜,他扭過頭,看不清對方的面貌。
那該是他的妻子,對啊,他今年27歲,是該有個妻子了。
他回過頭,桌上一鍋煮得沸騰的湯咕嘟嘟輕響,杯盤磕碰着,許晚晴絮絮叨叨下午的新聞,周雲之總結一句:“那種東西就是騙你們這些無知婦孺。”然後被敲了腦袋。
周瞭端起碗,一邊吃一邊擡眼偷看對面的家人。
晚上大家都睡了,周瞭站在客廳,通往屋外花園的玻璃門開着,晚風灌進來,揚起窗簾。
自己家裏還有花園嗎?
他疑惑地想,又覺得這屋子眼熟,但自己不該住在這裏。他走過去想關上門。
花園被一片朦胧月光籠罩,白玫瑰輕輕搖曳,周望站在那,慢慢轉過身。
不知道為什麽,周瞭像被什麽扼住了喉嚨,危險的預感讓他不能邁步。
周望慢慢轉過身,朝他露出一個輕巧的暧昧笑容。
“哥,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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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完滿的大家庭,父母健朗,兩兄弟兄友弟恭,皆已成家立業,婚姻幸福。
但這隐于夜幕下的私會是什麽?
“嗯,來晚了。”周瞭聽見自己這麽答,然後朝弟弟走過去,他伸出手臂擱在弟弟的肩上,青年笑着,攬住他的腰。
接下來應該是一個吻,但是周瞭覺得自己在發抖。
巨大的愧疚和悖德感纏縛住他,他終于醒了過來。
周瞭在枕頭上喘了會兒氣,然後撐起身體,看了看睡在他身邊,手還圈在他腰上的周望,然後起身下床,披了外套,想到客廳接杯水喝。
昨晚他和弟弟從客廳折騰到卧室,一路狼藉,他只好彎腰收拾,見着周望昨晚丢在門口的提包時,想起來那裏頭放了筆記本電腦,擔心周望沒輕沒重直接抛地上的動作把東西磕壞,就蹲過去檢查。
他拉開包,把筆電從夾層抽出來,不慎帶出了幾張打印紙。
他并沒有多留意,卻還是瞥見了幾個關鍵字。
“X市公安局”、“調查記錄”,還有“段沂源”。
提包裏還有不少文件,周瞭抽出來翻看,最讓他在意的是那份印着X市公安局全稱的信簽紙,是複印件,上面有手寫記錄,很詳細,是四年前周望的那起案子的調查全程記錄,上頭被人拿筆塗了下劃線的地方有兩處。
【嫌疑人檔案雖無犯罪記錄,但得到舉證,XX年X月XX日确實有拘留記錄,牽涉人身傷害案,但由于證據不足得到釋放】
【得到匿名人士舉報,陶苒與此事相關,調查後确有牽連,遂監聽其手機】
第一處提到周望有被拘留的記錄,日期正是他和阮圓幾個把那假經紀人揍過後進局子的日期,當時他趕往X市,跟着去的還有段沂源和江墨。周瞭想起來,當時那件事情因為弟弟留了心眼,最後不了了之,公安局也說不會有案底,他們早就放寬心,但沒想到卻曾經被人在之後的案子裏再度提起,給周望按上了“不是初犯”的名頭。
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人應該就是樂隊的那幾個年輕人、弟弟和自己、以及跟去的段沂源和江墨。
周瞭腦子發緊,又安慰自己。那件事學校也知道,當時警察去學校找周望的老師同學調查過他們的不在場證明,所以也有可能還有人記着這事兒,也許弟弟得罪了某個同學,人家尋機會落井下石。
雖然他自己也覺得說不通。
至于那個舉報陶陶和周望通話,致使陶陶被監聽電話,進一步得以逮捕周望讓他在一審中被忽略自首的初衷,默認為畏罪潛逃後遭到逮捕,以從重判刑。他想不明白誰會這麽做。而周望似乎也在意那個匿名舉報人,用筆重塗了那幾個字。
周瞭想不明白,但似乎弟弟已經有明确的懷疑對象了。
他撿起另外一沓文件,都是關于段沂源的資料,甚至還包括一些看上去像是跟蹤記錄的東西,零零碎碎。
周瞭蹲在那,一時太陽穴抽痛,有些想吐。
“你在幹什麽?”
他聽見聲音,擡起頭,看到醒來的弟弟站在卧室門邊,皺眉看着他。
周瞭站起身,手上還拿着那沓資料。
“你看過了?”周望走過來,蹲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擡頭看了看還呆愣着的哥哥,從對方手中輕輕抽出了剩下的資料。
“這些是什麽東西?”
周瞭終于問出聲,他看着弟弟的發旋,因為自己的聯想而急需得到求證,但又擔心被告知不存僥幸的事實。
“沒什麽。”周望說,把紙張随意地塞回提包,“有吃的沒?我都被餓醒了。”他說着,伸手拽了拽哥哥的褲腿,擡起頭笑了一下。
周瞭卻更加不安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還打算瞞我嗎?”
“沒。”
“你……為什麽會想要回頭查當年那件案子?”
周望的神色終于冷下來,他站起身:“你真的想知道嗎?”
“……”他似乎猶豫了,片刻後才點了點頭。
周望直視着他的眼睛,慢慢說道:“我那時候還太嫩了,闖了禍竟然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曉得跑,如果當時我留下來承擔責任的話,也許事情還不會發展成最後那樣……讓我走到今天這步。”
他伸手撫了撫哥哥的肩膀,不舍似的用力握了握:“當時我跑了,阮圓他們進了拘留所,只有陶陶在外頭幫忙,她只去醫院看過一次李遠,之後就被對方父母轟出來了,因為她除了拎兩袋子水果去,根本拿不出錢,在李遠的父母眼裏,得到賠償比什麽都重要。”
“我當初在等二審的時候,一直在想三件事。第一件事,那麽看重賠償的李遠的父母,為什麽沒有出庭?他們不要原告這親自參與案件的身份,把訴訟權讓給了檢察院,這也就罷了,為什麽連觀庭都不來?再怎麽也是死了兒子,他們不打算看看我這個仇人嗎?”他看周瞭眼中露出驚懼,頓了頓還是繼續說下去:“第二件事,我曾經進過局子的案底被翻了出來,警方既然監聽了陶陶的手機,那應該能聽出來我是為了自首才回X市的,但在庭上為什麽還是按畏罪潛逃從重處理?這前後的不利因素有聯系嗎?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你一審的時候沒有來,段沂源作為我的辯護律師,在庭上為我辯護,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我作為他的當事人,為什麽在上了法庭後才見到他?在那之前,他甚至都沒有來問過事發當天的情況和之後我想要投案的意向,他在庭上陳述的所有資料,都是當初我在公安局的口供,不管怎麽說,這種态度,連案件資料都是二手,他真的是D省最好的律師嗎?”
“一審之前我像個被吓破膽的慫貨那樣,腦子裏什麽都沒有,直到真的聽見自己被判了死刑,我才恍悟,我的命怎麽就交待得那麽輕易呢?我殺了人,我甚至沒看到對方是怎麽閉眼的,我被茫茫然帶到法庭上,唯一為我說話的人卻是段沂源,他雖然字正腔圓,但是我聽着……怎麽就覺得,他巴不得我去死呢?”
周瞭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臂,周望這番話好像又喚起了當年那劫難烙下的心悸。
“就算過了這麽久我也放不下,如果整件事另有隐情,那麽我到底會因此失去些什麽呢?失去你嗎?這大概是段沂源最想看到的結果了。”
“所以,哥哥,就像你看到的,我不得不懷疑段沂源,而且回國之後我查到了更多東西,離蓋棺定論還早,但不會太久了。”
周瞭看着弟弟帶着飲恨的眼睛,想起他12歲那年,被周涵之打得口角出血卻對自己說,還手就沒證據了。他曾經覺得這樣的小望陌生,卻在往後艱難的時日中逐漸熟悉弟弟稱得上睚眦必報的性格。
他先前聽周望那通步步緊逼的陳述,喉嚨發幹,慢慢地,才開始覺出從心底漫上來的憎惡。
他覺得自己要失控了,他和小望畢竟是兄弟,流了一樣的血,這時候那血憤怒翻騰着,就像他當年眼睜睜見到周涵之揍了周望的時候,恨不得沖上去把人打死。
但周瞭及時克制住了,他和周望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隐忍和克制。
“你不能那麽沖動。”周瞭低聲開口,覺得自己不能亂,先不說這種懷疑是否真實,如果是真的,那麽段沂源到底是個多麽可怕的人似乎已經超出了他能應對的範圍,那個人針對的是小望,所以不能再有差池。
“沖動?所以你認為這是沖動嗎?”周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聲音低下來:“夠了,那姓段的在你眼裏就是個幫過我們的大恩人,就算他想上你,他也是大恩人!”他推開哥哥,拎起地上的提包就打開門。
周瞭被他刺激得火起,也只能強忍着去抓對方的手臂:“小望!我不是那個意思!”
周望停下來,周瞭看見他背對自己露出的半張側臉,似乎咬了咬牙:“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你不在,我以為你又走了。”
周瞭說不出話來。
“我想把這一切都查清楚,想讓你心疼我,像小時候那樣,如果我被別人欺負你都會站在我這邊,不管我需不需要。”周望頓了頓:“我不沖動,息事寧人,你會回來嗎?”
周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張了張嘴:“小望,我……”
“可笑我已經被你抛棄過一次,現在還指望着你會把我撿回去嗎?”周望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周瞭,我後悔了。”
周瞭的手還抓着他,有些茫然:“後悔什麽?”
“後悔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