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he)
(本章內容銜接oe, 跳了oe劇情會連不上)
馬車在城樓停下,方沁抱着恕兒行下車架,往後快走兩步去拾地上白帕。
起一陣風,又将手帕朝城裏吹, 她緊趕兩步, 将帕子拾起抖一抖, 面朝城內街道,回憶洶湧在腦海呈現, 她回首看向城門下進進出出, 或在歸途或在離家路上的人。
心裏也有一人,恨他念他, 傷過他也被他傷, 刻骨銘心, 淪肌浃髓,永記不忘。
顧夢連還站在原地等她。
方沁擡起腳步, 又被沉甸甸的擔子帶累。
她看向懷中神色懵懂的小恕兒,笑了笑,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的負擔, 所以才讓我放下離開的念頭。”
“娘…”兩歲不到的孩子不懂,恕兒只是睜着眼瞧她, “娘抱恕兒, 愛恕兒。”他視線讓糖葫蘆吸引,“吃這個,吃這個。”
方沁輕巧一笑, “你還曉得愛, 抱你就是愛你了?要是拍花子拿糖葫蘆将你抱去, 你也覺着他是愛你?”
“爹說,娘愛恕兒。”恕兒拍掌,樂呵地露出幾顆小牙,“爹第一愛娘,第二愛恕兒。”
孩子只懂鹦鹉學舌,會說的話,一知半解,都是大人教的。方沁不知道曹煜什麽時候教給他這些,從前沒聽過,難不成就是在北直隸時教的?
“沁兒,怎麽了?馬車還在等。”顧夢連見她停駐,不由得催促。
方沁看向懷中孩童,渾身湧過異樣的熱度,她不信,她不信曹煜用盡手段換得今日,還會輕易放手,他說的愛難道都是假的,他為了她險些把命丢了,難道那也是假的?
她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我得回去一趟,我還不能走。”
顧夢連愕然,“為何?”
方沁坦然面對他道:“多謝你送我到這兒,可是剩下的路,早晚要由我自己走,多謝你,多謝你。”說罷她轉身往回跑去。
“沁兒!你醒醒!我是在幫你啊!”
方沁轉回身,已是淚眼朦胧,“對不起,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最怕的就是曾經的故人要幫我、救我,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一定要找他問清楚,我要找他問清楚,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連哥哥,盼你一切都好,不必等我,我不值得。”
顧夢連大驚失色,追上前挽留,腳步卻漸漸變緩,明白自己早已追不上她。
“娘不哭,不掉小豆子。”恕兒在方沁懷裏随步伐上上下下颠簸,方沁以手背抹去淚水,心中的不安使她越跑越快,幾度趔趄,趕到曹府門外,上氣不接下氣地叩響銅環。
曹府下人所剩無幾,搬去北平後只請一對祖孫看守,丹筝夫妻偶爾回來查看。
來應門的便是祖孫中的孫兒,見是方沁,微微一愣。
“這外頭的馬車是誰的?”方沁喘着指向街上,府門外停着一架車,此前從未見過。
那小孫兒沒見過什麽世面,磕磕巴巴道:“該是大官兒,是老爺請來的,說姓汪,叫汪銘。”
方沁聽罷沒來由渾身發寒,汪銘是掌印太監,皇帝身邊的人,怎會不遠千裏來到南直隸?
“你看好恕兒,找個人去趙府報信,便說……”方沁一抿唇,“便說大事不好,請栾二爺帶着人來。”
小孫兒牽過少爺,點點頭,“知道了,太太。”
方沁捉裙往主院跑去,她怕極了,像有只手推着她走,趕得晚了,只怕會叫她抱憾終身。
“曹煜!曹煜——”她慌亂地推開一扇扇門,卻見他不在主院,倉皇片刻,她立即往青居跑去。
白日晃晃,她腳步虛浮,宛若踩在雲端,時刻擔心墜落。
青居院外站着一個低眉順眼,面龐白皙俊美的小男人,見了方沁,微皺起眉,立時張開胳膊擋在月洞門外。
方沁瞧見他,像瞧見一尊瘟神,不躲開,卻迎上去,用盡力氣想推開他,“曹煜——!曹煜!你出來!你出來見我啊!”
院內也聽見外頭的騷亂,曹煜托起酒盞的手頓住,汪銘雙手呈着漆盤,見他遲疑,急忙道:“曹大人!快快飲下此酒,我定放尊夫人一條生路。”
世間人人貪生怕死,誰能例外?曹煜聽院外疊聲喚他,将他喚回這尚叫他萬分留戀的塵寰,擲開酒盞,将汪銘那把年老的骨頭往邊上一推,便要出去尋她。
方沁不知哪來的蠻力,幾度掙脫桎梏闖進內院,不過萬分狼狽,蓬松的發髻墜在一側,衣襟被掣得歪歪斜斜。
“曹煜,曹煜,曹煜……”她不會說愛,每每為他痛心,便只能叫他的名字。
曹煜跑出來幾乎将她撞進懷中,抱着她死不放手,用力道:“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自己跑回來的,不是我去抓你回來的。”
“是我自己回來的,是我自己回來的……”
“好。”曹煜松開她半分,急急喘着,垂首望她,“你怎知我後悔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後那小男人追上來,要分開二人,莫看他細細瘦瘦白淨得像個漂亮女人,力氣卻十分大,上來先箍住方沁手腕,要将她從曹煜身邊拖走。
再看汪銘那把老骨頭,仍坐倒在地,“哎喲喂哎喲喂”地喊着,就是站不起來。
“曹大人!你這是違抗聖旨!”那小男人一開口,嗓音纖細,方沁方知他是個宦官。
曹煜冷哼,“你和你幹爹兩個往日與我倒是許多往來,要置我于死地也毫不手軟。”
二人話說半句扭打在了一處,院裏空空蕩蕩,曹煜拖他進屋,尋一柄刀。可這是青居,就連撬茶餅的茶刀都是要收起來的,他将那小宦官的腦袋按在地上捶打,正欲往床架子上砸,卻被宦官瞄準時機脫身,兩手掐住了脖子。
發了狠地使力,好像将聖旨抛到了腦後,只是為了打回去。
汪銘在旁用他幹枯細弱的嗓音贊道:“好,好孩子,好樣的。”
一擡頭,卻見方沁舉着花瓶,顫顫巍巍朝他們走過去,汪銘大叫:“小心吶!”
“嘭”得一聲悶響,瓷器落地,小宦官俯身趴在了曹煜身上,不再動彈。
方沁渾身一顫,攥着拳一動不動,曹煜當即翻身而起,單手搓搓脖頸,朝适才還在叫好的汪銘走去。
“嗳!曹大人!曹大人有話好說!”
曹煜果真停下腳步,不等汪銘露出片刻欣慰,他道:“沁兒,把桌上藥瓶拿來。”
方沁看向桌案,上頭擺着一只細脖頸的白瓷瓶,這不是青居她屋裏的東西,是汪銘帶過來的。她将瓶子遞給曹煜,偏首不看。
只聽得一陣含混地吞咽聲,曹煜冷冷松開掐住汪銘下巴的手。
“汪掌印,你站錯了隊,可沒法,我也站錯了,天就要變了,你本就活不長,換我送你一程。”
汪銘抓撓脖頸,不斷蹬腿,“曹…曹煜……你,你——”話未說完,嗓子便被灼燙得再也不能發聲,而後腦袋一挂,人也沒了。
曹煜站起身将瓷瓶丢開,回身見方沁垂手站在原地,他扯動唇角,笑得難看,走過去将她輕輕攬在懷裏,來之不易,格外珍視。
方沁陡然恸哭,栽進他懷裏緊抱不放。
曹煜胸膛起起伏伏,懷抱她吻在發頂,呼吸逐漸歸于平穩,二人成了一尊塑像,許久沒有動作。
方沁卻想起來,“不好,趙府等會兒要來人了,我剛才叫門房去趙府請人,怎麽辦?要不要叫他們知道?”
曹煜當機立斷,搖了搖頭,“你恐怕要有幾年不能與周芸相認了。”
周芸夫家還在朝為官,若是受他們牽連,必然禍及滿門。
方沁顫聲,“我們要逃嗎?”
他颔首,“往南去,總有地方給我們藏身。”
方沁想起出城時的場面,聯想江浙,擔憂道:“南邊很亂。”
曹煜抓起她皙白的手在唇畔,“越亂越好,他們想反便要得民心,等亂到北平,浙江只會是最太平的地方。”
方沁聞言大驚,但見曹煜在抽屜裏翻找出火鐮,又将酒液打翻在地,将塌上織物丢到地上,一把火點燃了青居。
等到趙府的人趕來,卻見曹府門房無人,祖孫兩個都在提桶救火。
那小孫兒說:“趙家夫人,太太昨日便帶着少爺跟一位姓顧的官人走了。老爺今晨就在這屋裏,會見了京城來的大官,之後他們大吵起來,等我們反應過來就看到青居這裏火光沖天,再救火,已經遲了。”
周芸一聽,萬分錯愕,得知方沁無事,又松了口氣,“你說你家老爺也在這屋裏?可是為何只搬出兩具焦屍?”
小孫兒垂着頭,“這我不知道,橫豎他們三人逃出去一個,具體是哪一個,我們也分不清了。趙家夫人,您請走吧,官府的人就要來了。”
趙栾遲疑,問周芸:“等官府來了總是還要搜查,我們在這兒會不會好些?”
周芸不語,回身望向屋內,輕笑一聲望向高牆之外,“我們走吧。官府要搜便搜,曹煜放走了小姨姥姥,是死是活與我們都沒有幹系了。”
城外,曹煜已經帶着方沁來到渡口,他租下一艘烏篷漁船,先行站在船頭,接過她懷中恕兒,牽着她坐進烏篷。
漁船駛離渡口,搖搖晃晃推開水波遲緩遠去。
恕兒熟睡着靠在方沁胸前,她窩在曹煜懷中,竟在緊張之中依偎他睡了過去,醒來天已擦黑,船舷挂上油燈,她動了動,不知道曹煜是醒是睡。
忽被他擡起下颌與他對視,方沁在暗中眨眨眼,不由問:“怎麽?”
曹煜揚眉輕笑,他嗓音沉沉也似初醒,“是我要問你怎麽回事,我要娶阮青了,你還丢下顧夢連跑回來找我,我在你心裏就那麽重要?”他頓了頓,“你不知我有多欣喜……待你那麽好,總算有所回報。”
“要是沒有回報呢?你便死了!”方沁仰着脖子罵他,“你拿命賭我會不會回來,要是我沒有回來,要是我路上耽擱了呢?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
話音才落,他便吻下來,手掌撫摸着她倔強高仰着的脖頸,掌心濕乎乎帶着水面的潮氣,溫熱裹挾着方沁全身感官,她微啓雙唇,試探地含吮他的舌尖,仿若兩尾纏綿的游魚,水底嬉戲競相追逐。
方沁一手捧過曹煜面頰,閉眼與他磨蹭半邊臉孔,淚痕濕漉漉沾染在他肌膚,“曹煜,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沒有,別怕,汪銘那幹兒子沒有被你打死。是我殺了他,是我将他燒死了。別怕,別怕,我愛你…”曹煜附耳與她默念,阖眼将愛說了一遍又一遍,不是許下承諾,只是在抒發他本以為此生都不能再釋放的情感。
她卻傷心難過,“你騙我了,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可是你撒謊了,我恨你,我恨你。”
方沁抽噎着拉過他衣襟吻他,吻得又鹹又燙,曹煜想,他大概這輩子都忘不掉這個吻了。
他們擠到了小恕兒,小恕兒醒過來,睜着個大眼睛擡頭瞧,“小豆子,小豆子掉在恕兒臉上。”
方沁擦擦眼淚忍俊不禁,“誰教你的?什麽小豆子,這是眼淚水,是高興的眼淚水。”她想起來,側目看向曹煜,“是你教的吧,你還教他什麽了?怕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一股腦教了孩子一堆怪話。”
曹煜笑笑,想起自己帶着孩子從北平趕過來,一路想着赴死,的确莫名其妙和恕兒說了許多,而且說着說着總會變成訴苦。
本意是叫他乖乖的,愛護娘親,不惹娘親生氣,娘親生氣便要賠不是,因為她是個再好脾氣不過的人,如果她生氣,定是有人對她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恕兒要快點長大,站到她前面去,替爹保護她。
給了恕兒許多壓力。
還好,還好,他沒死成,小男子漢還不必被迫成長。
曹煜輕笑,斂目看向懷中妻兒,眺望烏篷外水天一線,身無外物地離開了這個承載他懊恨和歆羨的地方。
來時身陷泥淖一無所有,去時心懷期冀別無所求。
“曹煜。”
“嗯?”
看樣子方沁也安安靜靜想了許多,“我一直都說錯了,你不是瘋子。你是傻子,傻得沒邊,傻得無可救藥。”
曹煜欣然發笑,深吸氣,阖眼躺下,“傻得沒邊可不就瘋了嗎?跟個傻子背井離鄉漂泊不定,你怕不怕?”
“怕。”方沁放恕兒在邊上,趴到他胸前去,心裏沒底,卻故作輕松,“過不了幾天你的畫像肯定會被滿城張貼,本來還指着你出去賺點銀子回來,不過無礙,我畫你一定畫得像,大不了我晚上畫你的通緝令,白天去女學教書養你。”
曹煜閉着眼笑,揚手落在她臀上,聽一聲嬌呼,往上扣住她腰身,“他們要反卻無人襄助,我們去了,盛雲未必夾道歡迎,但也少不得要從我這探聽消息。”
他一頓,“這條路也不好走,不過我眼下看不見李賢的勝算,只要蒙古看準時機出兵,他內憂外患必定焦頭爛額,世道越亂,我便越有把握護你周全扆崋。”
方沁倏地擡首,茫然向他,眼眶子發熱,“你有能耐不早說,害我白擔心一場。”
曹煜笑得不懷好意,“我有沒有能耐你不知道?我最大的能耐不就是哄得小祖宗不能離開,只認我這個不肖子孫。”
“找打!”
方沁揮手作勢要打,恕兒在旁大驚失色,揮舞小胳膊上來拉架,說起話來還口齒不清,“不打不打,恕兒給娘賠個不是,爹做了很壞很懷的事。”
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架勢努力。
“曹煜!”方沁睜圓了眼,“你到底教了他些什麽?”
曹煜想笑,又不由得皺眉,指點起曹恕,“你記性好該獎,可怎麽說得有些傻氣,枉我還想對你委以重任。”
兩歲不到的小恕兒阻止了一場争端,扶着桌板自己坐下,去夠上面擺的果子來吃。
方沁無可奈何起身去抱起他,交給曹煜。她站到船尾去,一面吃甜津津的果子,一面看沿河兩岸風光。
浪靜風恬,煙波浩渺,她站在船尾,忽然便想回頭看看。
曹煜屈膝坐在烏篷下,黑夜裏他狡黠明亮眼睛在如水的月光下亮晶晶的,蘊含笑意,也正瞧她。
那只貪得無厭的狐貍分明是一無所有落荒而逃了,卻氣定神閑,竟像是達成了最大的野心,擁有太多而別無他求。
方沁轉回身,不再看他,而是看向遠處還未徹底消失的彼岸。
金陵朦朦胧胧只剩一個光點,好像一個夢境。
她在那裏哭着墜地,哭着送走方家的繁華,哭着将自己交給曹煜,現在又哭着随他離開,總在哭哭啼啼當中走向下個節點。
但這一次的眼淚和先前不同,這次她哭的不是未能把握住的過去,她綻出一抹笑意,恍惚瞧見邊上劃過一葉扁舟,舟上兀立一幹癟老道,正朝她笑。
定睛細瞧,卻只是一尋常老者。
她愣了愣,鑽進烏篷裏去,思前想後,枕着曹煜的腿,柔聲說起那抹叫他愛不釋手的月牙紅記,說起那個以桃花煞為開端的故事。
伴随她娓娓道來,漁船輕緩蕩開水波,送故事中的人,繼續在紅塵徜徉。
作者有話說:
完結!有些東西來不及交代會放番外,番外目前計劃寫一個短篇if,寫一個正文時間線後的甜劇情,計劃七天內寫完,但不是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