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夜深了, 後山寂靜一片,望月乞巧的女孩子們也都預備睡了,丹筝寶瓶不見方沁歸來, 出去尋人,得小道士告知, 她在另一廂房,預備下山離開。
丹筝寶瓶點點頭, “準是這兒太吵了, 我們打擾了太太休息。”
小道士卻道:“是來了位姓曹的大人, 該是你家老爺吧?他在山上和匪徒打起來了, 一身的傷,眼下正在廂房裏上藥,等會兒就走。”
“匪徒?!哪來的匪徒?”
“莫怕莫怕,已經扭送官府去了。只是殿裏被砸得亂七八糟, 我得會兒還要去打掃幹淨,你們收拾一下吧,你家夫人在等你們。”
顧夢連沒有被扭送官府, 也沒能帶走方沁,留在山上包紮了傷口, 在觀外枯坐到翌日天明才下山離開, 但那已是後話。
眼下丹筝寶瓶回屋收拾,消息便不胫而走, 女眷們都吓得夜不能寐。
“我就說剛才是有一聲怪響吧?你們都不信, 非說我疑神疑鬼。”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人都被打跑了, 咱們要不要去謝謝曹中堂?”
“你存得什麽心思?謝曹中堂, 且輪不到你, 還是回家去讓令尊大人代為轉達吧!”
阮青坐在一邊,弱有所思看着窗外,當夜下山回了家去。
曹煜已經帶着方沁回府,請來大夫處理了外傷,方沁始終陪伴在側,她解釋了今晚顧夢連出現在此的前因後果,曹煜只嗤笑一聲,似乎并不相信。
他塗抹了藥草汁的眼下顯得黑青一片,雪白的裏衣領口沾染不知是誰的血跡,屋裏燭火昏黃,襯着他很是駭人。
這模樣莫說上朝,就是上街都得惹人多看幾眼。
在山上時小道士就說他肋下骨頭被打壞了,所以呼吸都疼,此時屋裏只剩他們兩人,方沁越發不敢看他。
“七夕夜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難怪你費盡心思要在今日來到山上。”
Advertisement
“我不知道他今日會來。”
“你不知道,那我進門時,你牽着他的手是要往哪兒去?我挨打時,你看着我,又在想什麽,失望嗎?小祖宗,沒能眼睜睜看着我被他打死,你心裏是不是很失望?”
方沁呆坐床沿,手指甲摳進掌心,說不出半句,她想要解釋,也不知自己為何解釋。
她知道他不會與她動怒的,于是默然不語。
曹煜冷冷發笑,褪了染血的衣物,精赤着青紫的前胸睡下。
翌日清晨,西寧侯府派人送來人參和虎骨,還給方沁送了安胎的幾味藥材,方沁沒多想,以為是阮青沖着自己送的。
曹煜聽到小厮如此上禀,只道:“退回去,太太不吃。”
方沁不解,以為他只是和自己作對。
之後的幾個月裏,方沁都沒有見過曹煜,他養他的傷,看不見她或許能好得更利索。她待在青居,不得外出,月份大了他們兩個不見面也好,生怕一言不合臉紅脖子粗,催出個早産兒來。
周芸前來探望,羨慕地摸着她的孕肚。孕事很是玄乎,想懷的懷不上,不想懷的卻快要生産。
周芸與她抱怨,說趙家因為她嫁過去這麽久肚子沒有動靜,私下裏盤算着要給趙栾納妾。
方沁大驚,“不是嫁過去時說好了不會納妾的?”
周芸也委屈,面上還算堅強,“唯一欣慰的是栾哥和我一條心,沒有聽從父母安排,可是他在家裏說的話哪有他爹娘來得有分量,眼下不過是一天天拖延罷了。”
方沁壓低嗓音問:“可請大夫瞧過?”
周芸颔首,“瞧過的,我日日都喝調理的湯藥。”
方沁眨眨眼,絞這帕子道:“趙栾便不喝了?”
“栾哥是男人,要是傳出去……”
“男人怎麽了?這時候還顧惜什麽名聲。”
“你說得對。”
話說一半,也有些動搖,周芸本就是個有主意的,什麽名聲不名聲,問題在誰那兒,就找誰解決,這有什麽錯?
如此到方沁七八個月的時候,周芸又來了一趟,說換了三個大夫都查不出來,該是兩人都沒什麽大毛病,但光她一人進補是不夠了,因此每晚上都逼着趙栾喝湯藥。
趙家夫人得知此事,與她鬧了好大個不愉快,對趙栾不知哪來的信任,覺得他絕不可能叫女人懷不上孩子。
彼時方沁約莫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臨盆,整日神思緊張,夜裏被大肚子折磨得氣短難眠,白日裏也昏昏沉沉,很是遭罪,便沒有細問趙家的事,估摸着不會太為難周芸。
生産這日,方沁毫無預兆,她想着十月懷胎,一心只當還有半月才會生産,晌午吃飽了在院裏踱步,下身忽然淌了熱水,伸手一摸,還好不是紅的。
方沁緩步走向右側水缸,扶着缸沿一動不動,“丹筝,去,去請穩婆,我好像要生了。”
半個時辰後,岚鳶寶瓶跟着穩婆在屋裏助産,丹筝飛奔而出,頭簾掀到發頂,露出個透亮的腦門,急忙讓門房小厮套車,去禁中請老爺回府。
彼時曹煜正和劉文清對坐飲茶,紅泥小爐煨着果幹,二人也難得有此機會坐在一起,不過也是各懷鬼胎,暗暗較勁。
劉文清一直與曹煜不對付,為了讓他永無可能冒過自己,甚至想讓妻子的外甥嫁女兒給曹煜。
“曹熹照,西寧侯府的婚事你回絕了,而今他送女兒給你做側室,你怎的也百般推拒?他前段日子還在與我抱怨,說你實在是有些油鹽不進了,雖是庶女,但也出身名門,你好歹也是朝廷四品官,家中怎能沒有一個知書識禮的女人。”
曹煜溫吞飲茶,手指在桌案輕點,半點不受影響,“多謝劉中堂關懷,只是熹照娶妻也近半年,與愛妻感情甚篤,拙荊而今在家待産,我如何能夠做出令她心寒之事。”
“心寒?”劉文清捋胡須一笑,搖了搖頭,“帝王家有三宮六院,富貴家有三妻四妾,因丈夫立側室便心寒的妻子,絕非賢德,曹中堂更應該再娶啊。”
說罷外頭進來下屬通傳,附耳對曹煜說了什麽,後者當即站起身來,朝劉文清舉臂鞠了一躬。
“劉中堂,家中忽來急信,拙荊臨産,恕晚輩先行告辭。”
曹煜一陣風似的閃身邁過門檻,劉文清甚至連句客套的賀詞都未來得及講,他人已經大踏步出了文淵閣。
劉文清冷哼,道他做戲上瘾,不過一個年少定親的鄉野丫頭,哪用得着如此上心。
那廂青居裏女人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一聲是方沁發出來的,她痛得快昏死過去,哪還有力氣大聲說話,嘴皮動上一動都要打顫。
寶瓶在旁指揮她呼氣吸氣,本該全程緊閉的房門倏地被人打開,曹煜氣還喘不勻,人已經蹲在床榻邊上,眼光上上下下行遍她全身,也不知在檢查什麽,難不成還怕她缺胳膊斷腿。
“老爺,老爺您不能進來!”寶瓶吓得直叫嚷,女人生産,犯男人忌諱,沾着血跡是要染上黴運的。
曹煜只道:“閉嘴!”
方沁見是他來,眼淚登時便止不住了。
就是他!就是他害她這麽疼,害她受罪……
他們已月餘沒見面了,她知道他一直默默關注着青居,關注着她,可是他的肋骨還未愈合,而她也忍着不體現依賴,只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曹煜…我好痛……”
她這輩子沒有這麽痛過,下腹有只手在撕扯她的髒器,不将她扯得七零八落便誓不罷休,手忙腳亂抓住了曹煜靠在床沿的手臂。
穩婆見她分心,不由得咂舌,“太太,用力,用力呀!咬牙用力,孩子還沒出來呢!”
下身一記銳痛叫方沁疼得尖叫,穩婆當即阻止,“別叫,太太,叫出來浪費力氣,要咬牙忍着,不能叫。快,誰去擰條熱巾子來,讓太太咬着。”
丹筝自告奮勇去擰,她也沒見過這個陣仗,被方沁一嗓子吓抖了手,銅盆應聲落地,水也灑了,她汗毛一凜,趕忙端起來跑出去再接。
推門再進來卻見曹煜撸胳膊挽袖子,将手腕遞給小祖宗咬着,方沁也不客氣,張口便咬,反而解恨着呢。
一番血淚混雜的努力,穩婆喜笑顏開,“瞧見發頂了,胎位是好的,太太加把勁,就快看到小眉毛了!”
方沁聽罷也得鼓舞,半個時辰将那健康的孩子伴着啼哭帶到了世上,她陡然松口,喘息間嘗到嘴裏淡淡的血腥。
人是懵的,曹煜抓起她的手不斷在指尖親吻,像是渡給她他的溫度。
穩婆扯來布子擦拭,處理方沁下身狼藉,又裹起那小嬰兒,“恭喜二位,是位小公子,哭得很響亮呢。”
穩婆說罷見無人響應,垂首一看這家老爺正紅着眼睛給夫人捋頭發絲。
方沁汗濕了全身,臉上脖頸上黏黏膩膩貼着發絲,曹煜擰了巾子給她擦身,才一觸碰到她皮膚,她便哭了。
雖然沒見過別人生産,但她曉得別人家的丈夫一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曹煜是個瘋子,她清楚他不能以常理論之……
可她寧願他不做這些……
方沁瞧見他手臂四五個肉粉的牙印,依稀往外透着血絲,“我咬疼你了?”
“不疼,我最不怕疼。”曹煜撫過她額頭,紅着眼圈,“我曉得這跟你受的罪比起來,還不到一星半點。”
方沁閉了閉眼睛,深深吸氣,偏首将臉側放入他的手掌,曹煜輕撫她道:“沁兒,先頭的事我忘了,你也忘了,好不好?”
她睜眼不語,曹煜問:“看看孩子嗎?”
方沁輕輕颔首,他将那醜兮兮的小肉團子從穩婆手裏接過來,抱到她眼前去,她瞧了瞧,又瞧瞧曹煜,真奇怪的小東西,竟是從她身體裏剝下來的,長得卻和誰都不像。
她閉上眼睛,“抱去給奶娘吧。”
下晌蓉姐兒放學歸家,聽到哇哇啼哭,方得知自己的叔叔降世了,趕緊撂下書卷,跑去逗叔叔玩。
曹煜給這孩子起了個“恕”字,曹恕,恕兒,希望他的娘親每叫他的名字一次,都能寬恕他的父親一分。
他給遼東寫去信函,分享這一喜訊。還和方沁說,先頭方家被抄下來的府宅幾經輾轉,現在到了汪銘手上,一般都放置着,只當一處財産,不會有人住進去。
過段日子,孩子長了兩天稍微好看些了,起碼不再皺皺巴巴。
奶娘抱着恕兒在屋裏走來走去,方沁只靜靜瞧着,奶娘問她要不要抱,她鮮少點頭,見她漲奶難受,問她要不要喂,她從來搖頭。
費那麽大勁生下來,竟是一點都不寶貝,反觀老爺就不一樣,總把小少爺抱在手上,奶娘老勸,說這樣睡出來的頭就不好看了。
總被抱在臂彎裏,腦袋如何睡得扁?腦袋不扁,又怎麽能好看呢?
周芸帶着荃哥兒來道賀,周芸抱着恕兒逗弄他小臉,喜歡得不得了,“真漂亮的小孩兒,比荃兒小時候不知漂亮多少。”
周荃在邊上笑,“可不帶這樣說的。”
“叫什麽名字呀?可起好了?”
“曹恕,如心恕。”
周芸一愣,“曹熹照起的?”
“嗯。”
“真有他的。”
方沁還在坐月子,不能下地,孩子在秋日生産,她更要謹慎保養,不能下地見風,蓉姐兒枕在她邊上,當她的小暖爐。
周荃也脫了鞋側坐在塌上,壓着被窩,不叫熱氣跑出來。
方沁觑向周芸肚皮,“好幾天沒問你,近日可請大夫號過脈了?有沒有動靜?”
周芸點頭,“沒動靜,想來湯藥見效還需要一段時日。”
“趙家夫人可還為難你?”
周芸冷下眼來,“她指了自己屋裏一個大丫鬟送進我屋來,說給栾哥通房,可我看,要不了幾天就得擡她做妾。”
方沁驚愕,“什麽意思?”
礙着邊上有兩個小的,周芸只是輕嗤,低頭逗逗小曹恕,“能是什麽意思。”通房做妾自然要有孩子倚仗,她說得已經夠明白了。
曹煜從外間進來,見屋裏正熱鬧,沒有出聲,丫鬟湊上去接他脫下的石青绫羅大氅,周芸和周荃也都站起來與他道萬福。
說話的聲音大了些,吓到眼珠亂轉的小曹恕,立時哇哇大哭,周芸連忙搖晃臂彎地哄,也不知道為什麽,被曹煜看着哄他的兒子,叫她很是緊張,越緊張越哄不好。
“我來。”
曹煜走上前接過襁褓,他胳膊長,手掌也很修長,穩穩托住嬰兒背脊,一拍一拍,哭聲很快被止住,他食指點點恕兒軟乎乎的面頰,綻出個初為人父的溫馨笑顏。
周芸毛骨悚然宛如白天見鬼,怔愣看向方沁,後者習以為常對曹煜發號施令,“把恕兒交給奶娘吧,哭成這樣,他該是餓了。”
曹煜卻問:“好,你餓了嗎?”
“不餓。”
“吃過什麽?女醫來看過了嗎?說你今天恢複得怎麽樣?補藥喝了?”
方沁一五一十地說了,讓曹煜帶荃哥兒和蓉姐兒出去,她和周芸單獨有話講。
等曹煜都照做了推門出去,周芸哪還記得剛才在說什麽,瞠目結舌問:“小姨姥姥,你給曹熹照下蠱了?生個兒子就叫他轉性了?”
方一愣,遲疑道:“他…一直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