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丹筝一股腦将她連日來的委屈都和方沁訴說, 從她如何逃生一路說到在游龍縣附近遇到重傷的顧夢連,又讓曹煜逮到,将二人分開看管。
方沁問:“你可知道他被關在哪兒了?”
“不知道, 被抓住後,我就被帶來這裏。”她說着, 嘴一撇又嚎啕起來,“我見這院裏和小瀾苑一模一樣, 便知道我終于找到小娘子了……”
“別哭, 別哭, 我們重聚是好事, 該笑的。”
丹筝哇哇大哭,“小娘子你知道嗎?連三爺的右手殘廢了,他被人斬斷筋骨,再長起來已經握不成拳了。”
“…什麽?”
岚鳶連忙制止她再說下去, “別說了,人活着就好,人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
丹筝咬着下唇, 不再說話,趁方沁失魂落魄回進屋內, 趕忙拉住岚鳶。
“孩子…是誰的?”
岚鳶只反問:“這府邸是誰的?”
翌日, 方沁被女醫細致盤問,确認胎兒無恙, 開了保胎的方子, 眼看女醫收拾東西要走, 方沁将人喊住, 起身走到櫥櫃, 拉抽屜拿了一只小布包出來。
方沁在手掌攤開布包, 遞過去,“大夫,請您幫忙看看,這是麝香不是?”
女醫接過去,取了一顆焦黑油亮的香料疙瘩在唇上嗅了嗅,“太太,這是海貍香,不是麝香。”她誤會了方沁的意思,“娠婦是可以用的,太太不必擔心。”
原來如此,怪道呢,她整日裏熏這香,沒有半點用途。
回來不見寶瓶,方沁問隋嬸子方得知她已被逐出府去,寶瓶一直都是曹煜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她出逃南直隸,寶瓶自然難辭其咎,拿海貍香換麝香的主意,她也一定知情。
此時蓉姐兒午睡起來,逮着機會和小姑奶奶單獨說話,揉揉眼睛問她怎麽又帶着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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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沁摸摸她發頂,“蓉姐兒喜歡這兒嗎?”
蓉姐兒想了想,她是知道方沁不喜歡這兒的,可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小姐還是點頭,“喜歡,只是這兒沒有學堂。”
“有的,我給你想想辦法。”
“要找曹先生嗎?”
回來也有一日,曹煜和她連一個照面都沒打過,她不是回來養胎的,自然要主動找他。結果這一去在主院吃了個閉門羹,恍惚回到先頭她剛來的時候,他不見她,她卻還要想方設法讨他歡心,要他救方家人性命。
只今時不同往日,他要是不心疼她肚子裏的寶貝疙瘩,那就試試別搭理她。
不一會兒便有丫鬟火急火燎去回禀曹煜,說方沁帶蓉姐兒劃了艘船到湖心,要摘蓮蓬來吃。
曹府湖邊的确種有荷花,只都是看的,哪個缺心眼的會想劃船去摘蓮子來吃,就連岸邊的船都是清理水底淤泥時用的。
曹煜摔了筆杆便往外跑,果真見方沁拿竹竿撐船,喜氣洋洋行在湖心,蓉姐兒頭頂荷葉,嘻嘻哈哈不知在說些什麽,反正是高興極了。
“小姑奶奶說得對,不往岸邊瞧,真像在西湖邊上!”
“方沁!你想幹什麽!”
蓉姐兒稚嫩的童聲後頭緊跟男人的一聲爆喝,不過距離遙遠,湖面開闊,方沁搭個小涼棚在眉上,與岸邊的他喊話,“別擔心,我整日在西湖邊上看人撐船,看都看會了,不會摔下去的!”
方沁挽胳膊撐得更起勁,在湖面上兜着圈子,有一下力道使得猛了,忽然扶着肚子,一動不動。
“方沁!”曹煜站在岸邊暴跳如雷,吩咐下人撐船去将她弄上岸來。
好在只是抽筋,方沁抻抻腰便緩解,她也鬧夠了,任憑小厮靠近,跳上船替她撐上岸。
船剛靠岸,曹煜便一把将她掣上地面,好懸沒将她絆倒。
“你幹什麽?”方沁擰眉訓斥,“摔我事小,摔了曹大人的寶貝可如何是好?”
曹煜幾乎咬牙切齒,“你在故意氣我?”
“沒有。”方沁搖搖頭,笑問:“大夫說懷胎最要緊是心情愉快,我看起來不愉快嗎?”
曹煜拉起她便走,“跟我來。”
方沁賴住腳步,“不去。”
曹煜氣得幾乎七竅生煙,“你要做什麽?故意和我唱反調?”
方沁只是将她瞧着,眼珠子透着光亮,不說話,他卻明白她的意思,她要見顧夢連,一刻也等不了。
曹煜咬牙切齒地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還活着?你那丫頭沒和你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說明白?”
方沁只是看他。
“好,好。”
曹煜當着下人和蓉姐兒的面俯身與她貼面耳語,方沁要躲開,又被他托着後頸,“我帶你去見他,只是小祖宗可千萬揣好我的寶貝,別見了舊情人一個不留神,将我的孩子給弄掉了,那他可就罪大惡極,死一萬次都不夠。”
手撒開,見她抿唇瞪視,終于正眼瞧他,曹煜笑得惡劣,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小祖宗恨我的樣子真漂亮,叫我愛得牙癢。”
今天日頭的确毒辣,方沁有身孕後極其畏熱,沿途在馬車裏悶得滿頭汗,額前發濕黏黏貼在腦門,脖頸上也纏着細軟的發絲,盈潤富有光澤,她伸手抹一抹,擡眼見曹煜将她頸部裸露的肌膚盯着,只若無其事別開臉去。
卻聽他道:“太醫說,妊娠三月便可同房。”
方沁陡然蹙眉,瞪他,“你休想。”
曹煜懶懶道:“什麽叫休想?你是我過了禮的未婚妻,拜堂成親,洞房花燭怎麽能叫休想?”
曹煜此刻不可理喻,他說出口的話多半是為了膈應自己,方沁不想多費口舌,馬車停穩,她正欲起身,忽地被掣到他腿上坐下。
曹煜手掌托高了她下巴,餓狼撲食生吞血肉似的偏首在她頸側吸.吮,鹹津津的汗液底下是滑膩的皮膚,他極用力,如同真在暢飲她的熱血,待方沁反應過來他的意圖,頸部已明晃晃多出個觸目驚心的紅斑。
見方沁又氣又急,雙瞳水潤颦眉怒視,他哼笑,“我就是要讓他看見,怎麽?你我還差這一個吻痕嗎?”
“卑鄙,幼稚。”
她忍氣吞聲輕飄飄罵他,默然行下車架,見此地是處嶄新宅邸,明白顧夢連被囚禁于此,猛然推開府門,快步闖了進去。
門內不知她是何人,正欲阻攔,見曹煜背手在她身後款步跟随,擡擡手,将衆人遣退。
方沁闖進去一扇門一扇門地推開,她本可以大聲呼喊,卻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嗓子,只顧得上悶頭尋人。
她終于在一間廳堂停駐腳步,與門內靠坐在牆,形容憔悴的男人對上了目光。
“…沁兒?”
來人背光面向他,顧夢連多日未見陽光,瞧不真切,乜目以遲鈍地視線将她身形勾勒。
方沁倏地捂住下半張臉孔,止步不前,安遠侯府的小侯爺,背着她行走雪地的連哥哥,秋闱大出風頭的武狀元,殺害順恒投誠的叛軍……
方沁伫立原地淚如雨下,他說他會活着回來,便真的回到她眼前,身材消瘦仍舊高大,黑了許多,眼下似乎有一道半指長的疤痕。
顧夢連的容貌變化很大,黑瘦了,也淩厲了,疤痕為他增添幾分憔悴和戾氣,眼中少年意氣不再。
她站在他面前,像是隔着風霜雪雨、滄海桑田。
“去啊,怎麽站在門口不動了?”身後貼上溫熱熟悉的氣息,是曹煜跟了上來,手扶住她腰側,領她邁過門檻,“認不出了?這是你的連哥哥。”
顧夢連雙手雙腳被縛,激動吶喊:“曹煜!你放開她!”
曹煜偏首在方沁鬓發細嗅,将她摟得更緊了些,“連三爺叫我放開你,我是不是該聽他的?”
方沁眼裏只有牆下那疲倦的人影,竟是連他半句話都聽不進,她朝他走過去,蹲下身,拿手帕輕輕擦拭他沾染塵埃的臉側。
顧夢連一眼便看到她頸側紅痕,卻似沒有看見,只望着她,“你等我,沁兒,你等我,我一定帶你離開。”
方沁心頭酸澀,擡眼瞧他,柔聲道:“不要管我了。”她搖搖頭,“我過得很好,曹煜會讓你走,你走之後不要再回來,去哪都好,只不要再回來了。”
她話音算得上冷淡,顧夢連皺起眉毛,“為什麽?”
“我和曹煜就快完婚了。”
“我知道,這都是他逼你的,你根本不愛他,你心裏的人是我,對不對?沁兒,我沒有一日不在想你,沒有你我根本活不下來!我們已經完婚了,你可還記得?你帶着親手繡的蓋頭來尋我,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那不作數的,我傻你也陪我傻嗎?”
“就是作數的!你別怕,別信他說的話,更不要為了我委身于他。沁兒,你還願意相信我嗎?我一定能帶你走,我做出承諾,只要你相信,哪怕赴湯蹈火我也會實現。”
“別說了……別再說了……”
方沁哽咽搖頭,張開手似是想去觸碰他的面容,曹煜掣起她胳膊将人拉扯起來,“怎麽不告訴你的連哥哥,你不僅快為人妻,也快為人母了?”
“你放開我,曹煜…你放開我!”方沁責罵想要掙脫,反被曹煜緊摟在側,勒得她胳膊生疼。
曹煜見他二人說不盡的你侬我侬,深深吸氣,胸腔上下起伏,惡狠狠道:“說啊,告訴他,你揣着個什麽寶貝?尚不知男女,也有四個月了,是我們兩個的孩子不是?”
方沁淚蒙蒙不語,反而是顧夢連震驚過後高聲喝止,“曹煜,你不要欺人太甚!”
曹煜怒不可遏笑得一聲高過一聲,掐過方沁下巴,凝視她道:“你恨他嗎?”他伸手指向顧夢連,“你本不會生下這個孩子,卻因為他不得不回來,生下這個本該早早被你扼殺的孽種。”
他越說,笑得越開懷,方沁卻不能在他眼裏找到半點快樂。
“你本來在杭州多快活,若不是他自投羅網地回到南直隸,你會被我抓回來嗎?你恨死我了吧,那你為何不恨他?是顧夢連害了你,害你不得不生下這個孽種。”
方沁瞧可憐蟲似的瞧着他,“你不要這樣說。”
曹煜冷笑,“我哪裏說錯了,你會回來難道不是因為他?”
“曹煜,這孩子不是孽種,你不要這樣說。”她淡淡道出心中所想,“這孩子差點被我扼殺,如果連你也這樣說他,那還是不生下來為好,你覺得呢?”
曹煜片刻怔愣,頃刻紅了眼梢,他嗤笑了聲,長出口氣将她松開,“我覺得你今天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還有什麽話要對連三爺講?要沒有了,便話別吧。”
顧夢連痛心疾首,“沁兒,不要……”
方沁得知他還活着便足夠欣慰,至于旁的,早都錯過不必再反複回望,何必為二人已經結束的感情平添遺憾。
他們回不去了。
她拿出一條破舊的瑪瑙紅繩,貼身收好在顧夢連前襟,眼裏噙着星星點點的笑意看他。
仿佛在說,連哥哥,就将我忘了吧。
“你活下來還有許多個明天,就讓當年那個小姑娘獨自走在雪地裏吧,你背着她,永遠只能在原地打轉。”
我也要丢下那個小姑娘往前走了,以他人之妻的身份。
當天夜裏顧夢連便重獲自由,渾渾噩噩行走長街,不見前路,更不見歸途,但他絕不會就此放棄,絕不會就此将方沁拱手讓給曹煜。
他怎舍得丢下她孤身一人,他要帶她離開,也要除掉曹煜,報奪妻之仇。
五日後,曹府大吹大打金鼓齊鳴擺起喜宴。
因辦得匆忙,只宴請了些與曹煜平日裏走動頻繁的同僚好友,賓客稀少,排場卻大得驚人。
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去都乘車騎馬,鑼鼓聲裏小厮丫鬟前呼後擁,乍看去給足體面,夠南直隸百姓茶餘飯後說上三天兩天。
來賓都知道曹煜迎娶的是老家表妹,先頭生病了使得喜事推遲的那位,她在南直隸沒有娘家,便少了接親的一步,時辰到了擡進嫁妝走個過場,在前廳拜堂。
“你們可有誰見過新娘子了?聽說是曹中堂年少時訂的姻親,只是一個鄉下女子。”
“鄉野村婦,又有誰好奇她的模樣?要我看,曹中堂娶她也只是圖個名聲,橫豎将來也不是不能納妾。”
王書愚從邊上擠進去,目不斜視地拍掌,“大喜的日子,你們就這麽多嘴。”
新娘子讓喜婆牽了出來,瞧那身段纖纖袅袅,再瞧那大紅窄袖裏露出來的一雙手,十指細長瑩白如玉,衆人均是始料未及。
這哪是村婦?蓋頭不掀,說是神仙妃子也未嘗不可。
一身大紅喜服的新郎官走上前,在賓客的道賀聲中從喜婆手裏接過紅綢的另一端。
堂上空空蕩蕩,連新郎官新娘子父母的牌位也無,喜婆因此越發賣力氣,吊起嗓門給新人唱賀詞。
方沁曹煜各執紅綢兩端,在衆人歡天喜地的喧鬧聲中,朝牆上大紅囍字躬下身體。
新婚夜曹煜喝得爛醉,散席後甚至不能送客,被架進屋來倒頭便睡。
方沁雙手置于膝頭,端坐在他旁側,她今日穿的是早前為顧夢連預備的喜服,這是曹煜的要求,她沒什麽所謂,只是有些不合身了。
喜婆領小丫頭端着合卺酒進來,新娘子還在等着揭蓋頭,新郎官卻已經酣然大睡,見到這一幕,不免有些抓耳撓腮。
方沁輕飄飄解圍,“不喝了,将酒端出去吧。”
“那蓋頭呢?”喜婆問得小心翼翼。
方沁自己将蓋頭挑開,露出張粉面慵妝,在滿屋朱紅的映襯下顯得淹然百媚的臉,“都出去吧。”
她見到屋裏紅燭滾燙,四處張貼大紅喜字,再偏首看向曹煜,恍惚間瞧見他一身石青色道袍,款步往小瀾苑來,笑稱她小祖宗,與她問安。
而今他們竟已有了孩子,成為正式夫妻。
起先擔心曹煜真的要她頂着肚子行周公之禮,眼下他吃醉過去,她便放心地讓岚鳶丹筝伺候着卸下滿身金玉。
環佩叮當,吵得曹煜翻了個身,方沁拿眼睨他,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你這樣亂動,沒的再打到我,我今晚就去耳房睡了。”
等了等,被裝飾得紅紅火火的床鋪上無人回應。
“丹筝,給老爺燒壺濃茶放着,他這樣到夜裏是肯定是要難受的。”
方沁洗過臉換了身衣服,由岚鳶拿了些果腹的小食,往屋外去了,外頭讓紅燈籠照得亮堂堂的,她走在廊上,素着張臉,靜谧端穩,半點不像是她今日大喜。
遠處湖心的亭子都挂了紅燈,照得湖面泛起暖紅的漣漪,一時間連那四面臨水的六角亭看上去都不再孤獨。
屋裏曹煜在門關上後緩緩睜開雙眼,瞥見妝凳上留下的她的喜服,望穿秋水地那麽側臉盯着,直到眼珠幹澀,不得不阖上雙目。
這便是他們的新婚夜了。
作者有話說:
ORZ (作者在這裏放置了一個曹狗,路過都可以踹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