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寶瓶不太會說謊, 就連神情都是心裏有鬼,莫說曹煜,就是任何一個人都不難看出她此時正在撒一個十分拙劣的謊。
曹煜指出她話語中的蹊跷, “你有段日子沒叫過她表姑娘。”
寶瓶幹笑,“嗐, 姑娘表姑娘不都一樣。”
“交出來。”
“老爺…”寶瓶對曹煜了解不深,不過是知道他曾經長在市井而今飛黃騰達, 大概清楚他有些手段, 卻不清楚他有多麽表裏不一。
于是緩緩将那三顆珠子交了出去, “您別生氣, 那天晚上要燒紅繩,姑娘本來就是不願意的,之後撿了珠子回來也情有可原,一定不是故意與您作對, 您對她也太強硬了些。這麽着,她什麽時候才肯對您敞開心扉,您說是吧?”
曹煜并未伸手去接, 擡眼瞧瞧她,又垂下有似凝了霜霧的眼, 冷冰冰将那三顆珠子注視, “這是從哪拿的?”
寶瓶偏身往床上一指,“枕頭裏。”
曹煜一言不發朝那枕頭走過去, 擎在掌中, 不由想起昨夜她的反常之舉,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什麽乖順溫柔, 聽話體貼, 都是因為怕他發現那枕頭裏的秘密。
這條命途多舛的繩子,最終被她藏在了夜夜相伴的枕中。
昨夜他去,沒準還驚擾了一雙鴛鴦休憩。
曹煜将瑪瑙紅繩接過去,灌回布袋,塞進了枕芯,擡眼無甚波瀾,“你剛才說,趙家要做什麽?”
寶瓶怯生生搓手,眼角掃過床鋪那只被丢下的軟枕,“趙家要給姑娘相看夫君,姑娘脫不了身,請您去救急。”
“嘩啦”一聲,趙家夫人抓把花生放到方沁手邊,“吃,吃呀,不用客氣。平舅舅,你能者多勞,到外頭傳壺茶來,給方小娘子把杯子裏的茶水添上。”
那曾平瑞往日在家都不是個伺候人的,這會兒被指使,臉上露出片刻不爽快,後又礙着人多,這方沁也挺讨人喜歡,便站起身到外邊去拿來茶水。
趙家夫人趁着這個空檔與方沁賣力誇贊曾平瑞,方沁雖然不聲不響,但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夫人,我是有婚約在身的,您今日此舉,叫我着實生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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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約?”趙家夫人愣了愣,“是說和安遠侯府的婚約?可是那小顧将軍…”
方沁傷處被撒一捧鹹鹽,淡淡搖了搖頭,“後來種種原因,又定了一樁。”
趙家夫人身上那股熱情招待的勁兒頓時消下去大半,人都矮了一截,“小娘子,這是幾時的事啊?”說着,眼睛照高靜雪瞟過去,“怎麽此前都沒聽人說過?”
這問題與趙家不相幹,方沁不答也不失禮,只微笑向她,算作表态。
趙家夫人心念一轉,仿佛懂了。
齊國公府舉家發配,之所以留下個小姑姑,多半是有人請了冰人保媒,要将她求娶,是以這會兒才在曹府裏待嫁。
不過這種時候談婚論嫁,無非是趁人之危,那不就和她也沒什麽兩樣,能是多好的夫家?
本來不一定能配得上,齊國公府一抄,便有機可乘,抓緊把這麽好的小娘子聘進家門,這可是一等一的修養和品貌,在南京又沒有親人,只有夫家可以依靠,哪找得到比這更好的媳婦人選。
趙家夫人仍不死心,“可是已過禮了?”
方沁如實搖頭,“還未過禮。”
趙家夫人松一口氣,“沒有過禮算哪門子定下?方小娘子,你也要為自己打算,對方可有我平舅舅的好出身好相貌?”
正說着,曾平瑞從門外進來,趙家夫人将他一比劃,壓低聲量道:“他眼下在國子監讀書呢,将來少說也是個貢士嚒,一看便是有大出息的。”
方沁拿她那雙似水柔情的眼睛将曾平瑞一瞧,低下頭去,曾平瑞擎着茶壺頓了頓,胸口好生瘙癢,莫不是有情生根?
這小娘子羞羞答答,嬌娜動人,顯見是為他拜倒,為他折服了啊!
曾平瑞舔舔下唇,來給方沁倒上茶水,趙家夫人問他:“平舅舅近來讀得什麽書?”
“讀得不少,說不過來。”曾平瑞笑着架起二郎腿,說起國子監裏的見聞,滔滔不絕,回神發覺方沁心不在焉,問:“小娘子可讀過什麽書?”
方沁柔柔敷衍過去,“不太讀書。”
這下子倒正中曾平瑞下懷,“那就好,我平生最見不慣女子舞文弄墨,女子本不應當讀書,生來眼界逼仄,能力在內院也得以施展,能相夫教子安頓家裏也是一種福氣。”
方沁抿口茶擡眼将他一觑,笑了笑,“想來我是個沒福之人。”
身後岚鳶不自覺掩唇,憋住不笑,就連周芸也假做低頭飲茶,唯有高靜雪還保有體面,與趙家夫人微微一笑。
曾平瑞愣了愣,他也不笨,聽出方沁言外之意是在婉拒,升起些不愉快。方沁眼下不過一介布衣,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她這個人,曾家門楣于她已是高攀,她既然高嫁,為何還要想着回絕?
外間進來小厮通傳,頗有些手忙腳亂,“夫人,太太,曹中堂大架光臨,過了倒座房正和栾二爺往這兒來。”
趙家夫人笑逐顏開地起身,“嗳,曉得了。”她轉向方沁,“這是見你外出,親自過來接人了,曹中堂對方家對小娘子一片孝心,真叫人欽佩。”
曾平瑞一聽東閣學士曹熹照來了趙府,登時精神百倍,他相中方沁有一多半就是沖着此人,若能和方沁結為連理,曹熹照還不得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爺”?
将來何愁發展,仕途一片坦蕩!
想着,門口光線一暗,被來人遮擋,屋裏齊刷刷站起一片,趙家夫人連聲唱喏地迎上去,言語熱切吩咐趙栾招待。
曾平瑞跟着起身,就見門口矗立一鶴骨松姿的青年男人,生一張白淨風流書生面,皎潔的丹鳳眼隐隐含笑,但笑容只到嘴角,還遠夠不上眉梢。
丫鬟上來要接他肩上绀藍绫羅大氅,他擡手道“不必”,可見并未打算久留。
曹煜迳朝梳背椅上的方沁走過去,站到她身後,右手溫熱包裹在她肩頭,微彎下腰問得自然,“小祖宗出來也有半日,幾時同我回去?”
他舉動越界,猶如昭示主權,方沁颦眉斂目,不敢看周圍人的反應,“快了,待我和靜雪單獨說幾句就走,你到外頭去等吧,我馬上出來,別弄得興師動衆的。”
她摸出條帕擦擦蓉姐兒剝花生吃的手,“和曹先生先到外頭等我,我一會兒就來。”
曹煜直起身與高靜雪禮數周到微一颔首,不等趙夫人再說什麽,已讓趙栾帶路,抱上蓉姐兒又出了去。
他身上水沉香的氣味還殘留屋內,人卻只剩門外大氅翻飛的一個颀長背影,蓉姐兒趴他肩上,抻長脖子往回看。
這一來一去,竟是半個青眼也沒給曾平瑞投去,好像屋裏壓根沒這個人。
曹煜是來給方沁解圍的,還不至于什麽貓貓狗狗的醋都要來上一口。
屋裏靜悄悄,趙家夫人也是個人精,曹煜适才低眉順眼彎腰那一下,她再看不明白就白吃四十多年的米了。
還說這曹中堂對方家忠誠不二,原來也是為着一己之私!
曠男怨女同一屋檐,說不好早就有了私情,自己适才廢那一番口舌,落在那方小娘子耳朵裏,只怕成了笑話。
只是那曾平瑞看不明白,見曹煜就這麽走了,還打算和方沁再套一套近乎。
趙家夫人出言令他打住,語氣涼下大半,“既然曹中堂都來了,不好耽誤,平舅舅,你且随我來,讓小娘子和親家母把話說完,不妨礙她們。”
曾平瑞遲疑跟着走了,廳裏讓曹煜一下子“轟走”一大幫人,只剩下高靜雪周芸幾個,幾人具避開适才景象不談,只有周荃自豪一拍胸脯。
“是我将曹先生請來的,小姨姥姥,這下子是不是救您于水火了?”
方沁彎彎笑眼,“謝謝你,荃哥兒,你也先出去,我和你娘說幾句話。”
“嗳!”
等到屋裏沒有別的人了,高靜雪快快摸出一只茄袋塞進方沁手中,“已經賣了,這事真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什麽都瞧不出,可那賣畫的卻一眼認出這是你的真跡。”
方沁欣喜颔首,後又遺憾,“我今天還帶了一張,現在沒法給你了,下回你到我那,幫我再往畫坊拿一趟。”
如此一來,路費便能悄無聲息地積攢出來。
“好。”高靜雪收斂笑意,抱歉道:“荃兒那孩子不懂事,你請見諒。”
“沒事的。”方沁知道她說的是周荃喊來曹煜一事,搖搖頭,“不用費心替我隐瞞,婚儀近在眼前,到時請柬一發也瞞不住,這臉早晚都是要丢的。”
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要真嫁他,待她死了,就是變成孤魂野鬼,也不敢面見列祖列宗。
方沁将茄袋交給岚鳶,要她貼身揣好。她怕自己等會兒上了轎,若與曹煜姿态狎昵,必然被他發現。
送走方沁,周芸總算蹙起兩條秀眉,回屋合上門沉聲問高靜雪,“娘,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您上次特意出府就是為了替小姨姥姥賣畫?她為何要請您代勞?曹先生待她那麽好,還能不給她錢使?”
周芸越說,只感覺答案離嘴邊越近,可她不敢繼續說下去,聯想先頭高靜雪說表面無辜的人并非真的無辜,看起來糊塗的人也并非還有別條路可走……
“難道小姨姥姥她…是被迫的?她想走?”
高靜雪語重心長托住女兒兩手,“芸兒,答應我,你和栾兒一定要幫她遠走高飛,你記住,千萬千萬記住,這是你當年欠她的。”
周芸一時克化不過來,怔愣當場,憶起兩年前方沁食用栗蓉後險些出事,她那時十幾歲,以前也見過別人吃東西瘙癢,以為吃了不該吃的至多是起疹發癢,哪成想害得方沁卧床休養多日。
她怕得不行,與高靜雪坦白,彼時方沁還不能見風,高靜雪便拉她去聽瀾苑任憑老夫人處置,老夫人嘆了聲,撥弄佛珠道她糊塗,竟因妒生恨,犯下惡行。
又不忘問她,曹煜和方沁是否真的交往過密,周芸搖搖頭,跪下說是自己善妒,與方沁絕無半點關系。
那造孽的天時剛好趕上周芸定親,若傳出去她因妒傷人,定要損害姻緣,老夫人便只叫她記得這次教訓,罰她在聽瀾苑為方沁久跪抄經直到痊愈。
現在想來,若當時周芸一口咬定曹煜與方沁有私情,或許牽一發而動全身,今天的方沁便不會落在曹煜手裏。
早春河水凜冽,丹筝濕淋淋爬上河岸,凍得牙關打顫。
她從人牙子手裏逃了,本來是要沿河往東,将她賣到揚州,她跳了船,到岸上又搭一艘南下的船想往回去,哪知道船上人正說着近來南直隸的變故,這才知道崔家被滅族,方家已發配遼東。
丹筝無處可去,索性随船一路南下,她是浙江溫州永嘉縣人,老家還有堂兄弟,只是她身無分文,攢了十幾年的積蓄全都化為烏有。
“奶奶的。”丹筝擰幹衣袍,往蘆葦蕩子裏一坐,“誰坐霸王船了!我有錢!我是齊國公府小姑奶奶的大丫鬟!我攢了可些錢,夠買你一艘破船的!”
話沒說完,“哇”得癟嘴哭了,“我的錢,我的錢——,小娘子,岚鳶…你們在哪兒啊——”
就這麽着,她哭夠了又爬起來,問路往老家去。
餓了就往村裏去要飯,“嬸子,給口水喝吧,我是先頭南京城裏交戰跟着主人家逃出來的,沒成想到半道走散,只能去永嘉老家投奔親戚。”
嬸子在家門口打水,見這女子灰頭土臉兩腳爛泥巴,她自家也是有小姑娘的,心軟地讓她進屋,“你可是也餓了?”
丹筝哭着點頭,嬸子給她拿來年糕,還是過年時候打的,用紅曲點着梅花點。
“吃吧,多吃點,真是可憐。”嬸子又給她拿來鹹菜,“再吃點菜頭,吃鹹的,有力氣。”
丹筝哭得稀裏嘩啦,道謝連連,走之前那嬸子與她囑咐,“你往前去就是金華了,但是你記着,只挑小路走,先頭南京來了好多兵,在游龍縣抓人,剛消停才多久,還亂着吶。”
丹筝的腦袋不容她多想,滿懷感激點了頭,擦擦嘴又上路了。
她挑僻靜的路走,躲開先頭官兵抓人的幾處山坳,來到游龍縣,在沈家村落一落腳。她腳後跟磨得刺痛出血,想問村民讨些草木灰止血,再借竈火将她沿路挖的野菜和根莖煮了吃。
沈家村地處偏僻民風淳樸,見她拄着樹棍一瘸一拐地進村,就有人上前來問她是不是要讨水喝。
丹筝從懷裏掏出大把野菜,“嫂嫂行行好再借個火,我燒了吃菜,柴灰還要用到腳上止血。”
怎知對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罵,“你這傻姑!怎的用柴灰止血?”
丹筝一愣,那村婦又道:“咱們這兒就是草藥多,先頭打仗,村裏赤腳大夫拉回來五六個傷兵,我帶你去,管他要點,啊,別傻乎乎拿柴灰止血。”
“謝謝,謝謝!”
二人一前一後去到那赤腳大夫的院門前,徑直推進去,就見前院晾曬三匾幹草藥,門前躺着個半臂長的鍘刀,也是用來鍘草的。
黃狗見有人進來叫了兩聲,大夫在竈房揚聲問:“誰啊?”
“我,柱子家媳婦,管你讨點薊草。”
老頭也好說話,“拿去吧,就在主屋。”
丹筝亦步亦趨跟過去,進了主屋好濃的藥味,見炕上齊刷刷躺了一溜或醒着或昏沉的傷員,通通精赤着健壯的上身,被紗棉纏着傷處。
丹筝不免多看一眼。
只這一眼,叫她瞧見一人,瘦了不少,眼睛緊閉,她頓時停駐原地,腦中“轟”的炸開。
“連…連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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