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近來曹煜忙得腳不沾地, 聽說在弄什麽賦稅合一,方沁不懂,只覺得好, 他不來,她一個人睡, 沒人壓她頭發。
這賦稅合一的風聲剛傳出去,曹府的門檻簡直要被踩下去一寸, 官小的他閉門不見, 官大的他請人家喝杯茶。
方沁整日在曹府內院, 也不是不往外跑, 不可避免便要将那些訪客遠遠見上一見。
曹煜不會特意引薦,可架不住別個熱情,不過遠遠瞧見方沁剪影,便要問問他那是府上何人, 他都說是撫州老家的表妹,與他有婚約的,初夏行禮, 屆時要來吃酒。
那些官員都是官場老油條了,見慣那無情無義的炎涼事态, 聽他如此說, 無一不驚愕。
一個如此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居然還守着式微時的舊約, 要娶老家的村戶女為平妻。
“這是何等賢良, 曹中堂不論道德品行都乃吾輩楷模, 令人自慚形穢。”
“徐大人謬贊, 我與表妹兩小無猜感情深厚, 其中情誼不是金錢和功名可衡量。”
那日王書愚也在, 聽完這話,摸摸鼻子兀自俯身看花去了,沒好意思吱聲。
徐大人一拍大腿忽然咂舌,“可惜,可惜了。”
曹煜眉毛輕揚,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何事可惜?”
“嗳,既然曹中堂都定下婚約了,此事我說出來也無妨,說出來沒準還免得別人白跑一趟。”
說到這兒,曹煜也都聽出了幾分明白,徐大人道:“是西寧侯,他家嫡女去年及笄,正是物色夫婿的時候,我和他家裏長子走得近,聽他口風,該是想請冰人來貴府說媒的。”
曹煜點點頭,被人看中也不覺歡喜,只平淡道:“原來如此,那便有勞徐大人對外稍将我的婚事提及,免得給旁人惹去不便。”
“曹中堂想得周到,這點小忙我自幫得。”
王書愚笑了笑,“徐大人,瑟瑟和素素您還照拂着嗎?前幾日我到秦淮去,只見素素不見瑟瑟,她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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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丫頭有了身孕,瞞我三月,我叫她一副藥吞下去,竟生受不住,兩天便去了。”
曹煜聽罷皺一皺眉,不是可憐誰的遭遇,只是想起那日小祖宗誤診,他當即要她将腹中胎兒拿掉,現在想來,也不知她內心如何看他。
定然覺得他冷酷無情,不顧及她的安危,從而懷疑他的用心。
可一想到那是姓顧的在她體內灑下的種,不分彼此地汲取着她身上養分,以她軀殼為皿,構築嶄新的肉.體,那個肉團會叫她母親,叫顧夢連父親。
莫說彼時,就是現在想想——
徐大人正就征收賦稅侃侃而談,曹煜卻失手碰翻了建盞,讓那釉面漆黑的上等茶具跌在地上,碎開裂痕仍“骨碌碌”在地上滾。
王書愚見他不言不語面目陰沉,在他肩頭輕拍,兀自起身招呼了丫鬟來收拾殘局。
“徐大人,曹中堂近來操勞,咱們兩個還是不多打攪,讓他得空多休息休息。”
出了門,徐大人問他曹煜是怎麽回事,王書愚想了想,敷衍過去,“那瑟瑟素素是曹中堂送你的禮,就這麽說她死了,那不就跟說‘我将你送我那紙銀票給燒了’一樣不中聽,曹中堂如何不動氣?”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
夜闌人靜,曹煜合上書頁掩下哈欠,在書房将油燈的火攏在掌心,移到燈籠裏去。
他跛着腳從主院往青居走,猜想方沁還沒睡,哪成想拐進院門就見屋裏早早熄燈,靜悄悄連個晃動的人影也沒有。
推門進去,岚鳶帶着鋪蓋睡在外間,支起胳膊見曹煜站在清明的月影裏,手裏提着一盞燈,分明是那麽霁月風清的景,卻叫她心中直發慌。
“娘子已經歇下了…”
曹煜并未搭理,她是屋裏唯一陪宿的丫鬟,見了他卻紋絲不動,也不上前接他手裏的燈,俨然是在逐客。
他吹了燈擱在桌上,徑直撩開紫瑛珠簾,繞到內室去了。岚鳶頹然跌回枕頭,兩手攥着被衾困意全無,不敢聽屋裏動靜。
床榻間方沁還未熟睡,聽見珠簾搖曳便也轉醒,“岚鳶?”
“是我。”
方沁不自覺攥了攥身下褥子,仍面朝裏睡,聽是曹煜也沒有轉過身迎他,聽身後脫衣聲窸窸窣窣,他掀開被子躺進來。
一條胳膊非要從她腰側和軟褥之間穿過,将整個人往後輕拖,圈進懷裏,方沁身不由己地被掣過去,腦袋也自然而然從她煙色菱紋繡枕上滑落。
曹煜擡胳膊想替她将枕頭拽過來些,她卻先一步将那小枕往床裏側推了推,叫他夠不着。
不等曹煜問她為何如此,她先轉過身來,拉起他胳膊從頸後穿過,将臉靠着他左肩膀,聽見他心跳變快了一些。
曹煜只需稍稍低頭便能嗅見她發間幽香,不由得心神蕩漾,輕聲問:“今天是怎麽了?”
方沁半張臉在被子裏,聲音悶悶的,“什麽怎麽了,先頭不也有這麽睡的時候。”
“那是你累極了,随我擺弄。”
方沁驀地擡頭瞪他,蓬松柔軟的發髻堆在他臉側,“你再說我就趕你出去了。”
曹煜仰躺着笑,忙道不說了,忽然想起來,“噢,我知道了。”
方沁心下一驚,陡然沒了睡意,冷聲問:“知道什麽?”
曹煜沒在乎她突如其來的冷言冷語,“算起來這幾日該是你的小日子,可是肚子不舒服來拿我暖身?怎麽也不叫你那親如姐妹的丫鬟給你填個湯婆子?”
方沁沒成想他連這個日子都算着,其實還沒來,但也快了,于是認領下來。
“記性真好,這你都知道。”
曹煜在她發跡落下一吻,圈過她肩膀,手掌揉揉她肩頭,“我知道。”
“…你有心了。”
床帳子裏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彼此均勻的呼吸,方沁控制着自己的一呼一吸,做得像是漸漸安睡。
翌日早晨他走後,岚鳶進來服侍,見方沁抱着枕頭還在睡,岚鳶提醒她今日和高靜雪說好了要到趙府去,可不能再賴下去。
方沁是天快亮了才睡着的,她着實難以枕着曹煜入眠。
閉上眼想起他承認殺死自己養父,就下意識就皺起臉來,心慌氣短,愈發睡不着覺,最後粗略算算至多睡了兩個時辰,将枕頭撣撣,愛惜地放回原位,坐起身由着岚鳶和寶瓶伺候梳洗。
待到趙府,周荃早在門口翹首以盼,“小姨姥姥!蓉兒妹妹!”
門後冒出個穿紅戴綠的婦人,方沁一眼認出那是趙家夫人,正喜氣洋洋朝她招手,“方小娘子,快進來,外頭柳絮吹得多惱人呀。”
方沁與她客氣,“夫人,您怎的還親自出來迎我。”
趙家夫人今日塗脂抹粉裝束隆重,好似有重大任務在身,“也是湊巧,我娘家親戚今天要來,我就讓人到門房吩咐一聲,結果荃哥兒這孩子說她正在門房等姨姥姥,我才曉得方小娘子今日也來,就索性領着他在這兒一起等着。”
“原來如此。”方沁不疑有他,亦步亦趨跟着進門,忽聽身後轎子落停,趙家夫人扭轉身形喜笑顏開。
“哎唷,方小娘子,你們怕不是商量好要前後腳來,怎的你一到,我娘家小舅舅也到了。”
方沁終于從她字裏行間察覺些許不對,“娘家舅舅?那我該尊稱一聲?”
趙家夫人親熱地牽着她往外去,“不必,你們兩個說巧真是巧,年紀小卻都是家裏的大輩,其實你們呀一般大,方小娘子你又是親家小姨,以名字相稱豈不正好?”
這下子方沁沒什麽不明的了,這是見她孤苦伶仃要與她說媒。
但見轎子裏走下來個仰首伸眉的高個男人,模樣端正,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和方沁的确匹配,但除此以外,也沒什麽算得上登對的了。
趙家夫人揚聲道:“快進來,平舅舅,你從國子監徑直來的?瞧瞧,穿得還是這身氣派的襕衫,你個兒高,更顯精神!”
曾平瑞是知道今日要來相看娘子的,特意穿了身國子監學生才有的襕衫,以昭示他那了不得的才學。
“這位是?”曾平瑞行至方沁面前,與她見禮。
“這是芸兒的小姨姥姥,與你平輩呢,姓方。”趙家夫人又和方沁介紹,“這是我小舅舅,姓曾,曾平瑞。”
方沁微笑一颔首,不失禮儀。
邊上周荃倏忽擰起眉毛,他不喜歡這個曾平瑞看小姨姥姥的眼神,從上至下,從下至上,滿是審視意味,不大尊重別人。
周荃眼梢瞥着曾平瑞,“小姨姥姥,我娘還等着,咱們快進去吧。”
曾平瑞只知道要來見個姑娘,不清楚她身邊小女孩是和她什麽關系,一行人往裏走着,他也不怎麽避諱,壓低了聲音就問趙家夫人。
趙家夫人有眼色,咋舌搡他,要他先別再問了。
方沁耳力一般,周荃卻聽了個明白,回首将他瞪上一眼,對他嫌棄至極,倒足胃口。
等進了前廳,趙家夫人将方沁留下,不讓她随周荃再往裏去了,美其名曰,“嗳,我看這麽着,荃哥兒,你去将你娘和姐姐叫出來嘛,都是客人,人多熱鬧,既在趙家我就一并招待了,大家不要拘着。”
周荃歲數雖小,但也懂人情世故,這是在拿“客随主便”來壓他,便輕哼了聲跑去搬高靜雪。
等高靜雪和周芸一來,幾人在前廳面面相觑,除了趙家夫人,誰都有些尴尬。
趙家夫人一抖手絹,眼梢綻開兩朵蟹爪菊,“來,親家,你也是頭回見我娘家小舅舅吧?芸兒不是,芸兒,你見過的,你還說他一表人才呢。”
是,一表人才,彼時周芸剛嫁進趙家,就是看到趙家一條狗也要誇那是忠心護主的哮天神犬。
周荃不大愉快,站在原地擰眉毛,突然朝外邊跑出去。
他也是個小大人了,幾次聽姐姐說起曹先生和小姨姥姥的關系,暗自揣測也依稀能品出個大概。
當即到門房去找到曹府的車夫,附在他耳畔道:“快回去一趟,要是曹先生在府上,就和他說趙家夫人找了個大馬猴來給小姨姥姥相看,她來者是客不好回絕,快派人來替她解圍呀!”
正值下晌,曹煜不可能在府裏,車夫趕回去将話帶到曹府,卻是落進寶瓶耳朵。
寶瓶攥着手一尋思,嘶,這事究竟算大還是算小呢?
算小吧,她能預見曹煜聽說此事時鍋底黑的神情,算大吧,又不足以叫人送信去禁中将他請回來,兀自衡量一番,決意先将方沁屋裏床鋪整理,且等曹煜下值回府再說,也快了。
前晌她将青居的被衾抱出去曬太陽,這會兒拿藤條拍過,折好了抱回屋。
寶瓶哼着小曲掣過方沁的煙色小枕撣一撣,“哎唷!”痛呼一聲,她拍得手疼,枕頭裏竟像是藏了硬物。
她龇牙咧嘴甩甩手,蹙眉将那枕頭提起來檢查,伸手進菱紋枕套一摸,掏出只小布袋來,捏一捏,裏頭像是串了三顆珠子。
“奇了。”她将布袋在掌中倒過來,倒出一條損壞的紅繩,上頭穿着三顆漂亮的瑪瑙珠。
寶瓶眉毛一點點攏高,這是姑娘先頭戴在手上的紅繩子呀,那晚之後她竟将繩子給藏了起來,視若珍寶地收在枕頭底下……
身後倏地傳來腳步,寶瓶後脊一凜,背手轉過身去,正巧迎上曹煜目光。
他甫一回府,門房便說趙家那兒來了人,先頭那個和趙家說話的小子這會兒人不知在哪,不過寶瓶知道是為着何事回來,請曹煜去青居過問寶瓶。
這才有了眼下這一幕,寶瓶笑得比哭還難看,“老爺,您回來了,門房,門房跟您說起了嗎?趙家夫人多管閑事,要給姑娘相看夫君的事……”
曹煜只問:“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就是個線頭,我在給表姑娘整理床鋪呢。”
“我看看那個線頭。”
作者有話說:
曹狗:我悲慘童年,我好慘
小祖宗:養父不是好人,你殺了他更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