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見過姚恭人,見過顧公子。”方沁上前端方見禮,毫不露怯。
她大方,有人比她還大方,就好像根本不知道羞赧是為何物,丢開手裏的螃蟹,站到她跟前去,高個子微微欠身好與她平視,笑得跌宕風流,“見過沁兒姑娘。”
姚恭人哪知道這二人私底下通着書信,怕他吓壞了深閨小姐,“哎呀不知羞的,夢連,你怎麽張口就喊方小姐閨名,就不怕唐突了人家?”
方沁輕輕搖了搖頭,“名字起了就是給人叫的,小時候都叫我沁兒,現在身邊除了嫂嫂就沒人這麽喊我了,我倒願意多讓人叫幾聲沁兒。”
無心一番話惹姚恭人唏噓,她是寡婦,替公公小叔子守着蕭索的一家人,丈夫殉國後也再沒人叫過她一聲做姑娘時的昵稱,整日夫人長夫人短,就好像她除了這個管家的頭銜,再沒有別的身份。
小小年紀沒爹沒娘,竟是叫侄子帶大的,怪叫人憐惜。
顧夢連暗道将來加倍對她好,現在嘛,先順杆子爬,“那你也別叫我顧公子了,也該改改口不是?”
方沁虛心問:“你說,怎麽改?”
見兩個小冤家說着話旁若無人,姚恭人悄悄拉過崔慧卿到邊上,低頭假做賞菊,實則偏首相視輕笑。
方沁又問:“是寐胥還是夢連?你說我該如何叫你?”
她眼睫試探,忽扇着朝顧夢連望過去,顧夢連一頭撞進情網,心跳錯拍,好在氣勢還在,負手彎腰,得寸進尺,“家裏人都管我叫夢連,不喊我的表字,你也喊我夢連可好?”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直呼你的名不尊重,你年歲比我大,就叫你連哥哥,你看好嗎?”
哥哥妹妹那是再好不過了!顧夢連竊喜,清嗓子應了聲“好”。
那邊崔慧卿支使了小厮挑幾盆開得最盛的萬壽菊搬到聽瀾苑去,又叫他們拿花去布置花廳,“你們也跟我來吧,咱們到花廳去坐着說話,別在門廳這站着吃風。”
崔慧卿牽着蓉姐兒,攜同姚恭人走在前頭,方沁和顧夢連并肩跟着慢慢走。
正當顧夢連在情海暢游不辨方向,十分忘我之時,方沁伸手掣掣他袖子,“連哥哥,等會兒你來,我有個東西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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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掣,險些将他輕飄的魂從軀殼掣走,他是曉得方沁行事豁達的,卻沒成想她能有如此“豪舉”,低頭見她眼光澄澈,心說倒是自己心胸狹隘了。
他看着那一搖一晃的珍珠耳墜子,神思蕩漾,“只沁兒妹妹一句話,你去哪我就去哪。”
幾人到花廳坐下,袁碧瑩也姍姍來遲,身邊跟着個粗布麻衣頭戴湛藍巾子的婦人,手足無措一臉賠笑的站着,給太太小姐挨個請安,送包袱裏的小玩意,多是些胭脂膏子和香粉頭油。
這是來找袁碧瑩打秋風的娘家親戚,按輩分論一聲喬嬸,也住在南京城裏,開一間女子的脂粉鋪。
今歲她丈夫病了,她又要照顧孩子和老人,又要看顧生意,結果将自己也累病,鋪子不得不歇業三個月,現在病好了,付了三月的店租和藥錢,連進貨的錢都拿不出來。
袁碧瑩素來出手闊綽,稱了喬嬸雪花銀子,又買了她許多胭脂水粉派發給瓊院的丫鬟。
現在方沁也得到一盒,紅豔豔的胭脂裝在掐絲牡丹紋的黃銅小圓匣裏,精致小巧,該是價值不菲的。
席面要開還得等,起碼等大爺二爺回來,方沁見話頭沒再落到自己身上,站起來朝吃果子的蓉姐兒荃哥兒招招手,讓他們到跟前來。
她蹲下去跟兩個孩子說話,“我屋裏有漂亮的燈籠,還沒完工,你們想不想和我一起紮了玩?”
不是年不是節的,有燈籠耍,兩個孩子都小雞啄米的點頭。
方沁一手一個孩子牽在手裏,回首瞧顧夢連,顧夢連微微一怔,站起身來不知該不該就這麽跟着她走。
袁碧瑩眼尖,正讓喬嬸逗得捧腹大笑,瞧見他們兩個欲走不走的,拿帕子甩甩,“連小爺,你就跟她去吧,小瀾苑裏人多熱鬧着呢,荃哥兒那孩子的娘和姐姐也在,你去認認人也好。”
就這麽着,兩大兩小四雙手牽着往小瀾苑去,小厮們手腳倒快,黃澄澄的萬壽菊擺了滿院,丹筝和岚鳶正彎着腰給花澆水。
見方沁帶着未來姑爺拐過月洞門,險些把嘴咧到耳朵根去,短暫擱下手頭的事情,欠身喚了聲娘子,踅足裝作忙得顧不上他們,只管讓方沁招待。
方沁讓兩個孩子坐榻上玩會兒,她和顧夢連去取燈籠來。
顧夢連以為燈籠在哪,結果竟在她屋裏,站在門邊躊躇,“我不好進去吧?”
方沁都走進屋了,又頓住腳步瞧他,“這有什麽,你又不是外人,快進來,我還指着你搭把手呢。”
不是外人…這話跟往顧夢連嘴裏舀一勺玫瑰蜜似的,越發叫他覺得二人是天作之合。
打從第一眼起,他就覺得方沁不一樣,他長在甘肅,那裏民風比天子腳下的南直隸來得彪悍,女子莫說裹腳,就連繁瑣的頭面都是累贅,但他骨子裏到底傳統,對那樣的女子固然欣賞,也心生敬畏,只敢遠觀。
方沁闖進他視野裏時,是做離經叛道的書童打扮,又因着他一句戲言跑來出頭,還刻意隐瞞了她化名賣畫的身份,可愛又可敬,正是他打着燈籠要找的一位姑娘。
脾氣柔順,偏又長着幾根反骨。
“嗳!”顧夢連愣神的功夫,就見姑娘帶着她的反骨爬到了梯子上,“這怎麽行?你快下來!換我上去!”
方沁也是不好意思讓客人代勞這才上的,站高了腳底直打晃,他既然自告奮勇,那她也就不再堅持,在他胳膊堅實的護送下安穩落地。
“那我替你扶着。”
轉回身面朝着他胸膛,只覺耳根子微微發熱,心也跟兔子跳似的擲地有聲。
是站得近了些,他呼出的氣撫動了她的額上發,彼此的呼吸都顯得清晰可聞,顧夢連松開扶梯子的手,她卻比他還快,從胳膊底下鑽出去。
他笑了笑,爬上去,三下五除二将紙張揭下來,站在梯子上細瞧,“這楓葉就是你從西寧山上帶回來的?”
“嗯。”方沁颔首稱是,“我糊了這紙可以拿來做燈,鴻院有個婆子原是家裏賣燈的,她昨晚三兩下把燈籠骨都紮好了,我拿給你看。”
她繞到山水一扇屏的後頭,不過須臾,手指頭提溜出三個輕飄飄的燈籠骨架,閃身朝他莞爾。
顧夢連抱臂站在近處,隔着山水屏與她相視,仿似只這麽遠遠觀望,就能在從縫隙迂回流轉的時光中與她靜度此生。
“這些是給荃哥兒蓉姐兒玩的,連哥哥,你的我先單獨做好了,是只油燈的燈罩。”
她彎腰從桌子底下變戲法似的拿出個精致小巧的紙糊燈盞,轉一圈各個朝向沾着一片楓葉,亮起燈時,牆上就會有葉的輪廓顯現。
“好看。”
他贊她,贊她機智靈泛的巧思,也贊她豐神異彩的笑靥。
二人領上兩個孩子在院裏糊燈籠,正在興頭,周芸帶着一個小荷包過來,說是新做給方沁的。
她不是第一回見顧夢連,福了福身,“見過連三爺。”
方沁收下那荷包,定睛一看,上頭繡的竟是白玉蘭花,和曹煜那條手絹是一個式樣,臉色倏地變了變。
周芸逮住她臉上細微變化,揚眉殷切問:“小姨姥姥,怎麽了?這個花樣你不喜歡?還是…在別處見過?”
“見過。”
方沁如實答了,心道好在周芸定了大理寺丞趙家,不會再在曹煜身上浪費心思,“曹先生有一條這個花樣的帕子,想來也是你繡的。進步真大,我記得上次拿給我看的時候,你才只能做些平針。”
周芸的眼神黯下來,笑道:“我粗手粗腳的,繡得不好,只敢繡給身邊人用,這個荷包就送給您了,您收起來吧。”
“怪叫人難為情的,總是拿你們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東西。”
方沁想起什麽,連忙摸出那盒新得來的胭脂,“這個你收下,是瓊院那邊給的,我還沒用過。”
道了謝,周芸走到弟弟跟前,見他打着燈籠玩得不亦樂乎,簡直連誰是他親姐都快忘了,“荃兒,跟我回去,再過半個時辰曹先生就該來了,該背的都背會了嗎?別只想着玩。”
荃哥兒玩得興起,哪還有心思想讀書的事,也是鮮少見他這樣,“能不能和曹先生說今天不學?小姨姥姥說等會兒還有螃蟹吃呢。”
但見周芸的臉登時就黑了,厲聲訓斥他,“吃吃吃玩玩玩,讓你來南京可不是享福的,将來沒出息,你還打算指望誰?”
荃哥兒委屈極了,喪眉耷眼拎着燈籠。
既是勸學,方沁在邊上也不好摻和,她要是出言安慰,周芸倒成了壞人,于是扶着荃哥兒的肩膀,從他手裏将燈籠接過來,“你姐姐說得對,讀書要緊,螃蟹多晚都給你留着,燈籠也是到了晚上才好玩,聽話,快去吧。”
荃哥兒聽勸,将燈籠先交出來給方沁保管,牽着周芸的手回了偏院。
顧夢連在邊上噙笑靜瞧着,連十年後二人膝下承歡共享天倫的景象都在腦中呈現。
作者有話說:
小祖宗和男朋友戀愛一章,舔狗先往邊上稍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