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折花
冬綏陪蘇戈趕到淮陀山療養院時,蘇铖已經恢複了平靜。
謝絕任何人進入的空蕩康複室裏,臉色蒼白的病态少年坐在輪椅上,背朝着門口,眼前的明亮的落地窗外萬物明朗,樓下草坪嬉笑奔跑的孩童青春可愛。
走廊裏,護士小聲和家屬說明情況:“很多病人在康複時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心理上接受不了現在的狀态,在重複鍛煉動作時出現急躁、憤怒的情緒。但蘇先生他……比任何人都要反應激烈。”
不同于蘇戈能安靜地聽醫生闡述情況,冬綏感性得更為直接,別開腦袋不願意看,難受地感慨着:“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冬綏和蘇家姐弟同齡,打小一起長大,自然最了解。
即便後來池徹的出現,即便有年長兩歲的裴敬頌做對比,蘇铖始終是他們這群人裏最耀眼的存在。
對待熟人性格上有蘇家姐弟都有的就熱情與張揚,處事上是比姐姐蘇戈那女孩子偏優柔寡斷的性格更淩厲苛刻的精益求精,而且在池徹出現後,蘇铖較勁地學會了他身上傲慢冷漠的Bking氣質。
冬綏想到了,蘇戈當明星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個女版蘇铖。
傲慢、苛刻、力求完美。
一旦犯起倔來,簡直油鹽不進。
康複室的門被推開時,窗邊的少年敏銳地聽到了聲。
蘇戈在他抓住旁邊的拐杖摔過來時,急忙出聲:“小铖,是姐姐。”
少年稍稍側頭,瘦削病态的臉在陽光下白得透明,瞳仁的顏色極淡。
見蘇戈走近,少年按在拐杖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單薄的身體無意地往遠處挪,恨不得把自己這幅窩囊樣子藏起來。
不同于蘇铖因為自卑而形成的敏感,蘇戈體驗過數種人生,共情過數情感,對情緒細節的分辨與理解同樣敏感。
她眼睫顫着,佯裝沒看出蘇铖的脆弱,故作輕松道:“我下周要去外地錄制節目,大概一個月時間,你手機記得開機,我會拍漂亮的照片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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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戈嗓音堵着,應了聲好。
過了會又問:“姐,你為什麽做明星?”
蘇戈怔了下,似乎沒想到所有人都在關心這個問題。她張張嘴,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試圖搪塞道:“當演員好玩啊,可以體驗不同的人生,感受不同的悲歡。”
蘇铖很認真地聽她說,做好了聽她展開講講的準備。
蘇戈撿過旁邊的軟墊,擱在蘇铖的旁邊坐下,扯了扯垂落的裙擺,讓它呈一種非常漂亮的鋪開的形式。
“我演的第一部 電影主角是個校園霸淩的學生,”她迎着明媚的陽光,沖蘇铖笑了笑,“你知道的,你老姐我可是從小善良到大,最講義氣也最善良,哪裏做的來那種拉幫結派的大姐大。進入到角色的狀态費了些時間,但整部戲拍完時,我有種重生一次的恍惚感。那感覺令我找到了演戲的意義。”
“我第一次吊威亞時,腰腹到大腿都被幫着威亞帶,拍一整天戲,全是青的。”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一部武俠劇,雪夜,我叛出師門,在茫茫大雪中從山門離開,一騎絕塵,千山如黛,這樣的場景要一個長鏡頭拍下來才好看。當時劇組經費有限,為了追求場面的漂亮,便用了真實的雪景。八秒鐘的戲,我拍個八個小時。為了上鏡漂亮還不能穿太厚的衣服,我就差在鬥笠下面渾身貼着暖寶寶了。”
蘇铖似乎很愛聽她說這些事情,眉眼逐漸溫柔。
蘇戈跟着心情也好了:“你看,我做演員間接地替你體驗了這麽多種人生,你是不是覺得物超所值?”
蘇铖一言難盡地盯着她,想了想:“我覺得有些虧了。”
蘇铖這句話略帶感傷的語氣令人一時分辨不清是在說誰虧了。
蘇戈抿唇:“聽說向寧鳴給你帶了游戲機和電腦,我覺得很不錯。身體暫時沒法恢複到正常人,至少智力上可以先拼一拼。”
“蘇戈!我是病號!你對我說這樣的喪氣話不覺得很過分嗎?”
蘇戈幼稚地做鬼臉:“你真的令人很無語,拿你當病號吧,怕你禁受不住現實的打擊,心裏窩着氣;不把你當病號吧,你自己倒還拿喬起來了。”
蘇铖:“病號內心敏感又脆弱,就是這樣的。”
蘇戈:“是是是,你有理。”
蘇铖:“诶對了,你那晚去哪了?”
話題終結,時間凝固。
那晚是哪晚。蘇戈當然知道。
八年前的記憶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可能正被逐漸淡忘,但對于在病床上昏迷了八年的蘇铖而言,這是最深刻的回憶。
“和池徹約會去了。”蘇戈嘴角玩鬧的笑意還沒完全斂走,嘴角将要放平時突然高高地翹起,毫不避諱地脆聲道。
她鮮少向別人提起那晚的事情,好像從那天起,她和池徹便開始了無窮無盡的争執,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在任何不合時宜的場合,一直到他出國,一直到兩人分別。
“你們在一起了?”蘇铖表情嚴肅,似是驚訝,又像是生氣。
蘇戈有些意外蘇铖為什麽對池徹敵意這麽重。
蘇铖明白蘇戈方才眸子裏一閃而過的疑惑,率先解釋道:“只要他對你好,我都可以。這個向寧鳴,竟然一直沒跟我提。”
“也不怪寧鳴。”蘇戈說,“你出事沒多久,池徹便出國了。前不久剛回國。我們也沒在一起。”
“你當時沒跟他一起出國?”蘇铖遲疑地問,“是因為我嗎?”
“幹嘛這樣盯着我?”蘇戈逮住蘇铖愧疚的目光,澄清,“不是因為你。是池徹這人太混蛋了。”
蘇戈呵了一聲:“你現在才這樣認為啊。”
“……”
蘇戈覺得自己應該拿出對待病號的仁慈來,起身,撫了撫衣服:“我推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少管本少爺的事。你替我把護士叫進來,為了免得你被混蛋拐跑了私奔,我要抓緊做康複練習了。”
“略!”
插科打诨的一番聊天後,蘇铖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等蘇戈把護士叫進來,蘇铖不知和小護士說了什麽,對方立馬受寵若驚地擺手。
接下來蘇铖耐心地配合着剩餘的康複練習項目,不再有喪氣和抱怨。
隔着門上的毛邊玻璃,蘇戈看了幾眼便離開,只有她知道自己轉身時眼眶發熱,有淚水落下來。
過去的蘇铖身體素質特別好,打小被蘇鶴清丢在部隊裏,犯了錯最常見的體罰是讓蘇戈坐在他背上做俯卧撐,蘇戈優哉游哉地坐在他背上從《三字經》一直背到《阿房宮賦》。
別看他瘦弱高挑的一根竹竿,單手便能将蘇戈抱起來。
對過去的他印象越深,看着他今天這幅病恹恹的狀态便覺得難受。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高中時蘇戈統共沒住幾天宿舍,後來在池徹那蹭了幾天,便一直住在家裏。早晚上學有警衛員接送,車開得穩穩當當,甚至能将路上的時間控制的非常統一。
那天是個意外。
在一大早被蘇铖用一旁摻了醬油醋等調料的“極品”可樂戲弄意識到今天是愚人節後,蘇戈躍躍欲試地抱着手機忐忑了一上午,給池徹打了個電話,用一副當前形勢頗為嚴重的語氣說道:“池徹,我覺得我早戀的事情瞞不住了。”
池徹上大二,就讀的央大距離蘇戈所在的四中小半個北央城,作息時間也不一樣,但他還是在響鈴一聲後便接了電話。
“嗯。”
蘇戈看着這個孤零零的猜不出任何情緒的答複,心裏沒底。
腹诽的內容在“那我們主動公開吧”和“你一定會幫我和家裏隐瞞的吧”這兩個方向上糾結。
“那——”
蘇戈剛開口,便被池徹打斷:“蘇戈,馬上就要二模考試了。你文化課複習好了嗎?”
蘇戈是藝考生,四月前的大部分時間輾轉各大高校參加考試,因為備考時間有限,一模成績勉強能看,但比起蘇铖那可是差了不止一點。
蘇戈哦了聲,嘀咕:“我不高考也可以的,本來就是要跟你一起出國的。”頓了下蘇戈強調道,“政史地幾科拉分嚴重,但我英語149。我已經報了這個月的托福考試,肯定不拖後腿的。”
池徹似乎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仍然道:“好好準備高考。”
“……”蘇戈猶豫,“池徹,你這是不願意讓我和你一起出國嗎?”
電話那頭沉默,池徹沒吭聲。
蘇戈氣呼呼地跺腳:“池徹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別的妹妹了!我真是太讨厭了!”
吼完也不給池徹任何解釋的機會,便憤憤地将電話挂斷。
這通電話直接影響蘇戈中午飯吃得心不在焉的。
以至于下午上第二節 課的時候,胃絞痛地連跑了三次廁所。蘇戈白天的課沒上完,便跟班主任請了假,提前回家。
看到口袋裏池徹的字條時,并沒有思考池徹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潛意識地便認為池徹要用這種特別的方式道歉。
誰曾想,簡直是一個荒唐的“愚人節玩笑”。
那天天氣不太好,蘇戈從744工業區廢棄的大樓上離開時一語成谶在樓梯上扭到了腳踝。
八年前的池徹雖然話不多,喜怒無形于色,別人很難猜出他的真實想法,但滿心滿眼都有蘇戈,否則怎麽會第一時間便站到蘇戈前面,紮了個馬步,示意她上來。
蘇戈別扭地揪着心裏面那朵玫瑰花的花瓣,在“他會告白,他不會告白,他會告白,他不會告白”的無限循環中掙紮着忘記了自我。
“上來。”
直到池徹出聲,她才低低地哦了聲,爬上他的背。
池徹不如蘇铖的體力好,蘇铖背着他連坐一百個俯卧撐都不帶喘,而池徹背着她只下了兩層樓,走了不到一公裏,便冷着臉把她趕下來。
“蘇戈你是不是傻!”
什麽啊?蘇戈一臉莫名其妙,垂眸看了眼自己踩到髒水灘裏的白色小皮鞋,氣不打一處來。
剛才她只是在池徹問起“你為什麽來這”後,回答說“看到了你的字條”。
他怎麽就生起氣來了?
不是他讓她來的嗎?
我不來你和誰表白啊。
你那紙條不是給我還打算給誰?
蘇戈質疑加追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猛然間想到今天是愚人節。
池徹在戲耍她!
“我的鞋子!”蘇戈委屈地把情緒都發洩在弄髒的鞋子上,“我最喜歡這雙鞋子了,池徹你混蛋!”
蘇戈将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最頂,尖尖的下巴縮在領口裏,只想快點離開這裏。
那地方偏,已經過了公交車運營的時間。
直到有一輛私家車駛來,蘇戈不管不顧地瘸着腿便往車前跑,想要拜托好心人送自己回家。
幸好車子及時停住沒有撞到她,池徹情緒激動地攔着她,說什麽陌生人這是陌生人的車不讓她上。
蘇戈當時顧着生氣才不管什麽黑車不黑車,從書包裏拿出錢包,打算将裏面的錢全拿出來付車費。
“池徹你讓開,我要回家!你不願意坐就自己在這等吧!”
池徹狠狠地瞪了眼主駕駛的方向,攥緊拳頭,跟着鑽進了車裏。
“去哪?”前排的司機通過後視鏡看向後排坐着的少年。
池徹繃着嘴角,警惕地回視着他,不自覺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将蘇戈擋在他的視野盲區:“方便打車的路口。”
昏暗封閉的車廂裏,男人翹了下嘴角,對着幼稚行為表示着不屑與無語:“你手邊有毛巾和毯子,先給小女朋友擦擦吧。”
池徹這才意識到,外面下雨了。
蘇戈柔順的頭發濕漉漉的成縷,貼在兩鬓襯得愈發狼狽。
但池徹沒有動車上的東西。
反倒是蘇戈憤憤地出聲:“我不是他女朋友。”
“……”
順風車把他們送到熱鬧方便打車的路口,蘇戈下車後立馬攔到了出租車。
她擋着車門口瞪池徹:“你不準跟我回家!”
然後不管池徹什麽表情,她頭也不回地鑽進車裏讓司機快點開。
蘇戈和蘇铖整天“我爸爸我媽媽我的家”開玩笑開慣了,以至于忘記了池徹好像離開蘇家便沒有家了。
細密的雨幕下,池徹孤零零地站在熱鬧的街頭,久違地感受到了被抛棄的滋味。
從收到江問渠短信時的恐慌、在744工業區聽着江問渠說笑的憤怒、滿工業區尋她的擔憂與焦慮,到見到她安全無事的後怕,再到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的糾結。
重重情緒,都比不得此刻的絕望。
很快,方才去而複返的私家車在兜了一個大圈後重新停在了池徹跟前。
主駕駛側的男人下車,黑色的骨傘撐開,遮住了池徹頭頂的雨幕。
池徹擡頭,雨水如注,順着少年剛毅而繃緊的下颚線流下,深邃而漂亮的眉眼在暗夜下黑漆漆的,因為皺眉的緣故,狹長的眼尾染着無盡的悲傷,眼底空洞而落寞。
“上車吧。”江問渠打開了副駕駛側的門,輕輕攬了一下少年的肩膀,“舅舅帶你回家。”
池徹攥拳又松開,然後緊緊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蘇戈回到家,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擦着頭發不停地朝門口望。
蘇鶴清拿着報紙經過:“小铖沒跟你一起回來?”
蘇戈遲遲沒看到池徹回來,失落地一垂眼,懊悔自己方才的話說的是不是有些過分了。聞言,她擡頭,茫然地問道:“小铖沒還回來嗎?學校早就放學了。”
“剛剛見你一直沒回來,他出去找你了。”
“……”蘇戈張着嘴還沒等應聲,便聽屋裏傳來手機掉在地上的聲音。
兩人急急趕過去,聽到裴雅寧驚慌地說:“小铖出車禍了,在醫院急救。”
“小铖還好嗎?”
耳畔突然傳來池徹的聲音,把蘇戈從回憶裏拉出。
跟在池徹身後的陳遇也瞅見被蘇戈揪禿了的臘梅,哎呀兩聲連步過來:“剛冒出兩個花骨朵就被你給揪了,心疼死我了。”他扭頭瞪了眼池徹,兇道:“你,替她賠錢。”
羸弱的花枝被折了下後搖搖欲墜,光禿禿的兩根枝條顯得格外突兀。
蘇戈徹底回神,往後撤步遠離牆角的盆栽,抱歉地看了眼陳遇也,将掌心裏攥熱的幾個花骨朵丢掉,試圖毀屍滅跡:“我晚些換兩盆新的補上,抱歉啊……”
“有花堪折直須折。”陳遇也對待蘇戈立馬換了副臉色,笑盈盈道,“蘇小姐多來幾趟,比什麽花都要好看。”
蘇戈越發不好意思。
倒是池徹沉着張臉給陳遇也使眼色,後者掃興地癟嘴,嘀咕了句什麽垂眼走了。
蘇戈掩耳盜鈴般将盆栽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被揪禿的那兩根枝條藏在裏面,才看向池徹,問:“你怎麽來了?”
池徹方才一直盯着她的動作,聞言,怔了下,盯着她淡聲道:“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