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01
俞凜之自認為許久不曾在夢中了。
每日夙興夜寐,勞累不堪,他本就身體羸弱,總是睡不夠,一旦入睡便是沉睡,很少做夢。但是不知為何,明明喝了不少酒,他今天居然做了夢。
在夢中,他似乎還是個在鳳藻宮中陪伴皇子的陪讀少年,每天卯時就起床,去十一皇子的居所等候,再陪伴十一皇子上書房。夢裏的天氣很不好,鵝毛大雪不見停,太傅沒有下令休學,再如何也要去上書房。
前一日在鳳藻宮偏殿,幾個年齡相仿的皇子玩得興起,都七七八八地睡作一團,俞凜之和其他皇子的陪讀都在另外一個房間裏等候,等了一夜,醒來直接去書房。
“鳳藻宮離上書房很遠的,你要小心。”他從旁邊小太監手裏拿過傘,正要撐傘出門,就聽到眼前有人說話。他一擡頭,發現是慕靈素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方面感覺慕靈素的臉龐是模糊的,另一方面又覺得她穿着紅色大氅的樣子很好看,映着白雪,只覺得是一只踏雪而來的仙靈。
他道:“我知道了。”走到門口撐開傘,他又問,“你不是已經出宮去了嗎,怎麽還在鳳藻宮侍奉皇後娘娘?”
慕靈素轉身打開門,風雪交加拂面,他只覺得清涼。慕靈素背對着他走出門,道:“我已經領旨指婚給了宜陽王殿下,過幾日便一乘婚轎擡進王府,立為宜陽王側妃。”
夢中的俞凜之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并不對這句話震驚。他與她并肩而行,滿目的飛雪将他視線中的紅牆黃瓦掩蓋。他道:“你為了進他的門,竟還是屈尊為妾。情愛真令人如此執迷嗎?他若真的愛你,敬你,萬萬不能讓你做一個側妃。”
“側妃有何不可?一樣珠翠傍身,榮華富貴。”慕靈素在寒風中裹緊了身上的大氅,狀似有些畏寒。她的雙眼始終盯着地面,雖然嘴上在應答俞凜之,但是沒有與他有過眼神交流。她低着頭笑笑,“有些事情,你是強求不來的。你再如何喜歡我,我還是不能把你放在我的心裏。宜陽王殿下是天之驕子,比起你來,還是他更與我相配。”
“是。”俞凜之只覺得雪花撲面凍得他臉頰發疼,也沒有什麽心思反駁慕靈素,“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你本就應該跟他在一起。”
慕靈素又輕輕笑:“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以身相許,也沒有那麽多神仙眷侶。你父母的事情,便是最大的教訓。你我若是成了婚,只怕會更辛苦。”
風更大了,刮起滿天飛雪,就像是夏日的微風吹起珠簾一般簡單。“嗚嗚”的風鳴聲有些刺耳,路還有很長很長,怎麽也看不到頭。俞凜之有些乏力地估算距離,心裏也在犯難。何時這鳳藻宮有這麽大了?
“我妹妹過幾年就要嫁給太子,到時候慕氏一門就有兩名天子兒媳,無比的榮耀。太子兄弟既是手足又是連襟,真是再好不過了。”慕靈素對這個結果甚是滿意,聲調都是上揚的。她說完這一句,終于擡起頭看着俞凜之,“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俞凜之看着她素淨如白雪的臉龐,道:“你明知我的心在你這裏,為何還要逼我虛情假意地祝福你?”他擡手意欲撫摸觸手可及的這一張臉,“慕靈素,你是否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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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擡手卻是一片虛空。
俞凜之第二日從宿醉中醒來時,慕靈素正在床的內側睡着。
她怎麽在自己房間裏?
俞凜之一瞬間心慌意亂,他努力回憶昨晚的每一個場景,大腦內卻是一片空白,只有他喝醉後,慕靈素和管家扶他回房間的情景。
他實在想不起來太多,只能看着慕靈素發呆。她仍然在熟睡,似乎正在美夢之中,嘴角還有一絲淺淺的笑意。俞凜之看着她的睡顏,不知不覺入了迷,忘了自己本來想做什麽。他從未想過和慕靈素會有“同床共枕”的一天,他也沒想到過,她的睡顏恬靜而美好,比平常他眼中的慕靈素要動人許多。
不知為何,他心中毫無征兆地産生了一種想撫摸她臉頰的沖動。
慕靈素本在夢中,或許是夢到了什麽讓她厭煩的事,突然動了一下,俞凜之吓得不輕,擡起來的手也突然放下來了,生怕被她發現他在看她,立馬轉過頭去。他确實被她的動作驚到了,明明她沒有醒,他卻依然慌張不已,心跳居然非常快,手心也有些汗。
宿醉後的頭痛折磨着俞凜之,他視線恍惚,竟有些看不清眼前女子的樣貌。他緩緩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發現他和慕靈素都是衣衫未褪,一人睡了一邊。
這樣看來,其實昨天晚上并沒有發生什麽出格的事情,知道昨夜萬事平安,他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俞凜之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正想倒一杯茶解解渴,就聽見管家在外敲門:“少爺,丞相大人的家書又來了。”
他放下茶杯,快走幾步想打開門讓管家進來,一想到慕靈素還睡着,又轉身回到床前,放下床帳,看了看仍然覺得不夠,又挪過一邊的六扇紅木屏風把床擋了個嚴嚴實實,才去給管家開門。
俞凜之接過書信後,本想直接關門,一向沉默寡言的管家突然阻止他道:“少爺,您不要不讀這封信。”
此前俞凜之出發去南京那日,家裏曾經來過丞相府的人,說是要等少爺回來。管家那時就猜到應該是丞相告訴了少爺什麽事情。但是丞相府的人沒多久就走了,少爺也好好地回來了。再加上今天丞相府又送來這封信,他就知道,多半是上次,少爺抵抗了丞相的命令。
“我自有分寸。”俞凜之擡頭看了管家一眼,關門進屋。
他翻過信封正面,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有一個“顧”字徽記,表明這是丞相府的家書。上回他撕了家書沒有看,也不知外公是否生氣了。他打消不看家書的想法,撕開信封。
顧誠在信中竟沒有開門見山問他不看書信之事,而是破天荒地問起他身體是否康健,舊疾發作是否頻繁,寫了将近一頁過後,顧誠才動筆提及俞見武被羁押,随時會被斬首之事。顧誠在信中的意思就是告訴俞凜之,他的幾個舅舅政績平平,幾個表兄弟整日只知享樂,不學無術,只有他資質最佳,希望他回到丞相府,承襲祖蔭,入朝為官。
當然,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顧誠希望他能夠公告天下,他和俞見武即日起能夠斷絕父子關系,并前往戶部遷出自己的戶籍,挂在丞相府。如此一來,他就能進言赦俞見武無罪,所有事情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
俞凜之冷笑了一聲。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代價極低的“皆大歡喜”?外公怕是就等着他們父子骨肉離間才心裏舒坦。
不過看外公信中字裏行間的意思,只要他不明确拒絕,父親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明白這一個事實,他心裏緊繃已久的那根弦突然就松弛了,總是壓迫他的責任心也消失不見。
他有些僥幸,為了自己暫時不用夾在外公和父親之間而感到開心。他身體向來不好,數月以來一直為父親的安危勞心勞力,已經病危好幾回了。若不是這些年來父親與外公一直交惡,他的責任心驅使他不停地在兩人之間周旋,竭盡全力也想促成兩人關系緩和,或許,他早有向死之心了吧。
俞凜之拿着信紙的手無力地松開,紙張單薄,順勢飄着落到地上。他心裏極其疲倦,根本就無心管這幾張信紙,直接從上面踩過去,顧誠落款的幾個字上鞋印清晰可見。
02
俞凜之走到床前,把屏風搬回原來的位置,想繼續把床帳打起來。床帳是用的舶來西洋物件,半透明的紗巾材質,卻能擋住許多光線。不經意之間,他透過床帳瞥到慕靈素影影綽綽的睡顏,明明看不真切,俞凜之卻覺得美得不可方物。
從前他們年紀尚小,加上兩家勢力相對,即便是他們經常在鳳藻宮碰面,也沒怎麽說過話。後來再見面時,兩個人已經在宮外,一個和外公決裂,一個家道中落,身世各有各的凄涼,各有各的不容易。
在宮外的這幾年,他們總是有所求才會碰頭,相處的時光總是匆忙的,如果不是這一眼,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慕靈素已經出落得有幾分驚為天人的韻味,不再是初見時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
他從來不曾注意,慕靈素的左側眼角還有一顆紅痣,她睡覺時嘴角會緊緊地抿着,兩片紅唇會拉成一條線,看起來似乎連入眠時整個人都是緊張的。慕靈素或許是夢到什麽不好的東西,身軀動了一下,頭往旁邊一偏,額頭前的碎發披散到臉頰,讓她有些癢。
不過這麽一個細微的動作,在俞凜之眼中,竟有幾分可愛俏皮。他的心仿佛被幾只小蟲撓了般,有一些從未有過的心癢難耐。
大概,他是着了魔吧。
他搖了搖頭,把雜念從腦子裏清除出去,打起床帳,把慕靈素叫醒:“小慕,小慕……起來了,別睡了。”
說這話時,他的內心有些不情願。但是他的理智告訴他,時間已經不早,府裏的下人會漸漸出來走動,不一會兒便有人來他的房中侍奉他盥洗。再不叫醒慕靈素,到時候被丫鬟仆從們看見,于慕靈素一個女兒身而言,不會有什麽好後果。
“嗯?”慕靈素睡眼惺忪地醒來,本以為是哪個丫鬟奴婢叫她,結果睜開眼睛,卻是俞凜之站在她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沒看錯以後,一瞬間大駭:“你怎麽……”話未完全出口,她才發覺房間陳設不對,定睛一看,自己竟然是在俞凜之的床上睡了一晚上,頓時臉都羞紅了,“我怎麽在你房間?”
俞凜之氣定神閑地坐在桌前,端着他才看到的、即使冷透了仍然能聞到煳味的醒酒湯:“我只知道昨天我喝多了,要你送我回房間。”
他說的句句屬實,他确實只記得這些,別的他一概不記得。
慕靈素用盡全力回憶,也只記得她本來要哄他喝醒酒湯的,結果莫名其妙地就睡着了。睡着也就罷了,他們怎麽就睡到一張床去了?
慕靈素無奈扶額,原本稍稍好些的臉又憋紅了,她悄悄把臉轉到一邊,想躲開俞凜之的視線,不讓他發現自己的臉紅成什麽鬼樣子。
這個動作俞凜之看在眼裏,他竟覺得有些可愛。從前,慕靈素給他的印象是灑脫大方的,這些小節她都不會很在意,現在卻不同了,原來,她也是一個有小兒女心思的人。
他又不瞎,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她臉紅了呢?想不到她還想自欺欺人地隐藏這一點,的的确确有些引人發笑。
他收斂住嘴邊的笑意,問慕靈素:“現今也沒什麽大事,我的身體也還過得去,無甚需要你日夜操勞的地方,你可要回蘇州家裏?”
“你父親的事,你不管了嗎?”慕靈素知道俞凜之向來責任心極重,萬萬不可能置親生父親的生死于不顧,這時他突然說“沒什麽大事”,她只會下意識地覺得情況不妙。
俞凜之把醒酒湯倒在一棵松樹盆栽裏,悠然自得道:“我父親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性命之憂的。我雖然身體還過得去,心裏卻再也提不起勁了,既然他暫時不會有事,我也想稍作休息。”
他的精神在父親和外公之間已經耗費了太多,他想喘息,這才得到了一個機會。
慕靈素也知道他多年以來處境尴尬,沒有多言半句,只道:“好,既是如此,我也回家照看照看。”
03
當晚,俞凜之在武林夢設宴,為慕靈素餞行。
俞凜之尚未從前一天的飲酒中緩過勁,故而沒有飲酒,只是以茶代酒,款待席間賓客——說是賓客,不過慕靈素、沈清渝、沈涵嫣和蘇提伽四人。
“雖與慕姑娘相識匆匆,但我倒是久仰慕姑娘芳名。”蘇提伽拿着馬奶子酒走到慕靈素身邊,向她的杯子裏斟了一杯茶,謙恭有禮地把自己的酒杯放低一些,“我好幾次來俞府都沒見到慕姑娘本尊,但是我師兄總是提起你。”
慕靈素現在一聽到別人在她面前提起俞凜之就尴尬,一眨眼脖子都紅了。
蘇提伽行走世界各地多年,人情練達的程度非同一般,怎能看不出來她神色的變化?他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俞凜之一眼,繼續對慕靈素道:“慕姑娘此次回蘇州家裏,何時才又來臨安?即便我不在這裏了,我師兄也盼着你來。”
他的調笑很快得到了俞凜之的回應。俞凜之手裏拿着一枚幹果兒往他身上輕輕一擲,嘴裏滿不在乎,眼睛卻牢牢盯着低着頭害羞的慕靈素:“休得胡謅。”
他一個男人光明磊落,蘇提伽再如何開他的玩笑他都無所謂,可是慕靈素一個女子,雲英未嫁,昨天還陰差陽錯徹夜跟他共處,她心裏恐怕早就有了疙瘩。
他怎麽樣都行,就是擔心慕靈素的心裏因此有了負擔。
“小慕尚未婚配,你可注意些吧,師弟。”俞凜之有些許生氣,夾了一筷子海蜇絲到蘇提伽碗裏,“多吃飯,少說話。”
他可不願意因為蘇提伽的口無遮攔讓慕靈素跟他橫生隔閡,思來想去,還不如讓蘇提伽識相點兒主動閉嘴:“師弟還想吃什麽,我囑咐小二給你加個菜。”然後回頭照顧慕靈素,“給你上一碗酒釀紅豆元宵,要不要?”
還未等得慕靈素應答,一陣箭頭破空之聲就從遠處傳來。
俞凜之聽慣了這聲音,想也不想便知這是高速移動的箭頭發出的聲音,毫不猶豫地抱住慕靈素卧倒在地,雙手迅速扭轉慕靈素的身體,讓她背對自己,用身軀為慕靈素擋住不知會從哪裏射來的箭。只聽得“咻”的一聲,一支孔雀翎織錦穿雲箭穿破窗戶,直直射入房間內的柱子上。
俞凜之想站起來一探究竟,但是很快,他還沒有完全放開慕靈素,就有無數支箭從窗外射進來,逼得他不得不步步後退,抱着慕靈素往房門的方向去。
場面混亂,他根本就顧不上其他,自然也不會留意到蘇提伽比他從容許多,躲在屏風後面一直沒動。箭四處亂射,卻沒有一支落在蘇提伽周圍。
“別怕。”一邊躲避箭頭一邊後退的空當,俞凜之還不忘安撫懷中頭都不敢擡的慕靈素,“我們馬上就會離開這個房間……”
“呯!”俞凜之話音未落,房門就被人強行撞開。他和慕靈素回頭一看,門口來人數量不少,清一色的西域打扮,手持彎刀兵器,一看便知來者不善,不出意外,大概和射箭的人是同夥。
沈清渝護着沈涵嫣躲在窗下,當他看到為首大胡子的臉後,他的記憶就被喚醒了。三年前他去西域,路經貴霜國時被劫,劫匪頭子正是這個大胡子。當年,他為了保住一行人的性命,不但主動讓出貨物,還把自己身上的朝廷庫房珍品拿出來了,結果商隊的人馬依舊無一幸免,自己的頭部也遭到損傷。
但是讓他感到驚奇的是,為何過了這幾年,他還能在中原見到這個大胡子?這個大胡子明明就是一個土匪頭子,誰會千裏迢迢把他雇到中原來殺人?
他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好幾個劫匪慘叫着倒下。他擡頭一看,站在門口和劫匪距離最近的俞凜之不知何時已經出手反擊,放出袖中暗器,重傷了對方。
沈清渝小心翼翼地帶着沈涵嫣往他挂佩劍的地方去,想取回自己的兵器幫俞凜之一把,正一邊觀察周圍情況一邊移動,一把刀就駕到了沈涵嫣脖子上。
“王爺若想保住公主殿下一條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一個劫匪突然出現在兄妹二人身後,冷不防将手裏的大刀放在沈涵嫣脖子上,位置極其險要,若沈涵嫣行差踏錯一步,就有可能喪命。
沈清渝抓緊了沈涵嫣的手,從前他遭遇任何危險都能從容冷靜,可是現在性命受到威脅的人是他的妹妹,他再如何強迫自己冷靜也沒辦法。沈涵嫣自幼喪父,母親也随後殉情去世,身世已經非常可憐,如果今天他一個舉止不當害死了她……只怕即使母後不怪罪他,他自己都很難釋懷。
沈清渝想了想,問道:“你想幹什麽?”
他只能順從劫匪的意圖,确保沈涵嫣的安全。
“王爺果真是識時務。”此人似乎是有備而來,一邊留意着不讓刀刃傷到沈涵嫣,一邊逼迫沈清渝松開沈涵嫣的手,一步一步遠離沈涵嫣,然後将刀背反過來,勾住沈涵嫣的脖子,把她帶到自己身邊,一個手刀敲暈了她,伸手擋住她向下倒的身體。
劫匪似笑非笑地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沈清渝道:“多謝王爺配合,王爺請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的目的不在公主的性命,所以不會傷她一分一毫。”
目的不在沈涵嫣的性命,仔細想來只會讓沈清渝更加不安和擔心:“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沈涵嫣從小長在王府和深宮,除了他帶她出宮兩次,她從來沒有跟外界接觸過。一個藏在深閨的金枝玉葉,西域廣寒之地,有誰能打聽到她的消息,專門針對她?
沈清渝心中疑窦叢生,他警惕着劫匪下一步行動的同時,也在腦海中快速回憶這一路以來接觸到的各色人等。
劫匪等不及邀功,對在門口和俞凜之纏鬥的大胡子道:“阿兄,永嘉公主殿下得手了,我們快撤吧!”
俞凜之因為這句話分了神,他下意識尋找沈涵嫣的蹤跡,大胡子一看他終于松懈,立刻拿刀向他懷中的慕靈素砍去。俞凜之眼睛的餘光留意到了一切,他一個閃身把慕靈素抱着向後轉,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了一刀。
“俞凜之!”慕靈素又驚又怕,竭盡全力抱住他,還是使不出力來,她全身都在發抖,只能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04
在此之前,慕靈素如何也想不到,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俞凜之竟然能夠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為了保護她擋了一刀。明明她毫發無傷,可是看着自己滿手的血和俞凜之背上深得吓人的刀口時,慕靈素的心頭卻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身為醫者,平素裏血腥傷疤見慣了,現在看着自己懷中面如金紙、躺在血泊中的男子,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俞凜之……”鮮豔的血色刺激了慕靈素的視覺,她雙手顫抖着捂住他的傷口,什麽別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已經沒辦法思索,只在想他會不會很疼,為什麽會替她擋那一刀。一切都太快了,她只看見刀劍的寒光閃到自己眼前,然後,俞凜之就用背脊将她護住,再然後……便是滿目血光。
慕靈素如何也猜不到,俞凜之會有幫她擋下致命危險的一天。她自認與俞凜之交情沒有深到她的性命高于他自身的地步,即使是方才的危急時刻,俞凜之至多就是把她拉到一邊躲開,而不是在或許有機會保證兩個人安全的情況下,為她擋一刀。
她從來,都以為俞凜之把她當作一個江湖上有來往的朋友,和這個幫的幫主,那個派的掌門,沒什麽區別。
不疼嗎?明明刺入肌膚那麽疼,流了這麽多血,他為何還要逞能替自己擋下危險?那個大胡子本來就沖着她來,他為什麽不選擇把她拉到一邊,而是換成自己擋下?
慕靈素思緒紛亂,千頭萬緒湧入眼中,她什麽也理不清,只眼神呆滞地抱着眼前的男人,麻木地摁住他的傷口。
俞凜之在劇烈的疼痛和迅速的失血下精神難支,雖然神志清醒,但是已經沒有一點點說話的力氣。他動了一下右手,牽動傷口的抽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但是他堅持擡起右手,覆在慕靈素的手背上。這一個動作雖然簡單,可是卻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慕靈素反握住他的手,心尖仿佛被千刀萬剮一般痛。她看見無數患者在她面前滿身鮮血的樣子,卻不能接受俞凜之有這樣一天。
大胡子看到俞凜之受傷,也不管原先的目标是慕靈素,大手一揮道:“把公主和那個貴霜人帶走!”
在衆人都沒注意的情況下,蘇提伽就已經被他們抓了起來,身上好像還負傷了。
慕靈素全心全意地留意着俞凜之身上的傷勢,沒有任何心思分給旁人。蘇提伽被人從她身邊帶走時,她都記不起要看他一眼他是不是真的受傷了,身上是不是真的有打鬥反抗的痕跡。
沈清渝回身拿到自己的佩劍,抽出劍身直直向抱着昏迷的沈涵嫣的劫匪後背刺去:“放開她!”
他不知道這些人會把沈涵嫣帶到何處去,心急如焚之下只想把妹妹從他們手中搶奪回來。
大胡子興許早就料到沈清渝會如此,動作悠然地把袖中的匕首放在沈涵嫣臉上:“王爺,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叮”的一聲,沈清渝頹然放下手中的劍,任由他們去了。
05
慕靈素把俞凜之帶回俞府,再給他包紮止血,一陣手忙腳亂後,都快到醜時三刻了。她吩咐小厮把她的藥箱收拾好,自己從俞凜之的床前站起來,走到一邊為她守夜備下的貴妃榻上小憩,随時準備起來查看他的情況。雖然躺下了,但她的精神依然是緊繃的。
事發之後,俞府的人來得實在是太快了。管家告訴她,是有人以她的名義給他傳了口信,說是俞凜之在武林夢遇險受傷,讓管家趕緊準備車馬藥品去接人。到底是誰通知的管家,通知管家的那個人又怎麽知道俞凜之一定會受傷?
她想強迫自己休息,可是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俞凜之倒在血泊裏的畫面。方才她脫掉他的衣服時,才發現傷口不過一寸長,卻想不到正好刺入大血管,所以汩汩地流了那麽多血。她其實是不願意回憶給他上藥的情景的,可是大腦根本就不受控制,只要她閉上眼睛,眼前都是俞凜之受傷的一幕幕。不幸之中的萬幸就是,一切都沒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慕靈素終于有了一些困意,漸漸要睡了,可惜這一絲來之不易的睡眠卻沒有維持太久時間,很快她就被桌椅相撞的聲音吵醒了。她睜開眼睛一看,俞凜之不知何時自己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桌子走着去。
“你作甚?”慕靈素連鞋都來不及穿,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一把扶住他的左手臂,以免他體力不支跌倒。走近了她才發現,俞凜之額頭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雙手指甲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白,一看就知道他很痛苦。
俞凜之氣若游絲地道:“我想喝水……本想叫你幫我的忙,可是你睡了,我也不好打擾你……”
慕靈素一邊扶着俞凜之回床上躺好,一邊說道:“我既留在你屋裏,就是等着你醒,說甚打不打擾?”她輕輕地揭開俞凜之後背的衣物,看到傷口沒有滲血才松了一口氣,“幸好傷口無事,不然今晚可就白忙活了。”
“辛苦你了。”俞凜之因背上有傷,只能趴在床上俯卧。他的視線落到地上,發現慕靈素赤着一雙瑩白如玉的腳,就這麽站在床前。
俞凜之看着慕靈素腳趾上精心塗畫的丹蔻,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可愛。他從來沒有發現她內心是如此一個有女兒心思的人,連外人不能看見的腳趾都做了如此精巧的修飾。
他道:“小慕,你坐下。”
慕靈素都沒注意到自己沒穿鞋,正打算去給他倒一杯水來,哪知他要自己坐下:“你不喝水啦?”
俞凜之搖了搖頭,道:“你沒穿鞋,地上涼,不要站着了,把腳放床上吧。”
“嗯?”慕靈素這才低頭看自己的腳,發現真的沒穿鞋,頓時有些尴尬,快步跑回貴妃榻前找鞋穿。
俞凜之看着她的背影,心頭一動,問道:“小慕,你難道從來都不恨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了我嗎?”
他的外祖父間接害死了她的養父,她家道中落,大半原因都能歸咎到顧誠給皇帝的進谏上。殺父之仇,滅族之恨,若是常人,恐怕恨不得将仇人的外孫趕快千刀萬剮淩遲了。可是慕靈素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殺心,哪怕一次。這個問題俞凜之無數次都想問,可是總覺得時機不對。今天晚上也不知怎麽了,他突然就有了膽子問這個問題。
慕靈素剛剛穿好左邊的一只鞋,右腳還踩在地上,聽到俞凜之問這個問題,她不由得全身緊張,右腳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
俞凜之體弱多病,她身為他的醫者,有無數次取他性命的機會。可是她從來沒有乘虛而入借醫治的名義殺了他。如果說她是因為醫者的職業道德而不忍心,這肯定是冠冕堂皇的假話。
起初不想殺他,是因為他救了自己一命,還讓她有了養活全家人的能力和資本。後來不想殺他,是因為她發現,偌大的江湖,就只有俞凜之勉強算是一個依靠——不是仰仗他生存,而是她心靈的一個慰藉,只有在俞凜之面前,她才能從繁重的家族責任中抽身,不去理會那些家長裏短,喘上一口氣。可是她如果把這些傾訴給他,他會相信嗎?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救過我的命,我只會加倍奉還,不會以怨報德。”她輕輕地說道。
在俞凜之聽來,她的聲音好似缥缈的雲煙,想抓抓不住,想握握不緊。此刻的慕靈素背對着他,他趴在床上行動不便,也沒辦法看到她此時是何種表情。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無法判斷自己提起這個話題到底有沒有錯。他只知道,這個話題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結束。或許慕靈素只是多年以來一直在自我麻痹,也可能她根本不敢再想複仇之事。但是只要一提起來,過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就會在兩個人之間死而複生。
“你外祖父是德妃的人,我父親是皇後的人,兩黨相争,總是要一個馬前卒的。”慕靈素的語氣輕描淡寫,好像死了的人不過是一個與她無關的路人甲。
她想起自己還有一只鞋沒穿好,低頭想找到那只鞋,卻發現眼前一片蒙眬,什麽也看不清。她這才發現自己快要哭了。
慕靈素強忍淚意穿好鞋,又到桌前給俞凜之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遞給他:“自己能喝嗎?”
俞凜之不知怎麽了,一下子就聽出來慕靈素的聲音不對勁。他向後伸了一下手,握住慕靈素的手:“小慕,莫哭。”
當慕靈素感覺到自己和俞凜之肌膚相觸時,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她從未覺得一生之中有過這樣累的時刻,一生奔命,竟然只有俞凜之這樣安慰過她。他們攜手走過八年時間,朋友算不上,仇恨也淡忘了,關系複雜,卻能彼此依靠。可是兩人從未親近過。
或許旁人會覺得她不堪一擊,他人的安慰能讓她瞬間落淚。但是又有誰知道,如果沒有俞凜之,她會活得比現在艱難千萬倍。
“是皇後設計了我父親,嫁禍給德妃。”慕靈素不得不再一次舊事重提。後宮鬥争從來不止設計後妃,她們的孩子,她們的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已離宮多年,但是仍然沒有從風暴中心逃出生天。恐怕俞凜之也是如此,雖說是武林盟主之子,可也是丞相最器重的外孫。他若想全身而退,只會比慕靈素更難。
俞凜之道:“德妃娘娘之事,我自然是清楚的,你說的這些,我怎會不知。”
俞凜之知道,外公彈劾慕思邈的奏折,就是因為德妃的傳書才寫的,如果不是德妃事先收集證據,像他外公那樣謹慎的文官,萬萬不可能在丞相高位還上彈劾的折子。也只有德妃親自下的旨意,才能讓他寫彈劾折。
慕靈素明顯還在哭,俞凜之顧慮身上的傷口,只能慢慢起身。他動作又輕又慢,跪坐在床上。他視線落在她的手上,下一秒,他卻鬼使神差地從她的背後抱住了她:“小慕,讓你平白受了這麽多苦。”
“對不起。”這三個字猶如萬箭穿心,一瞬間将慕靈素的心理防線全部擊垮。她渾身無力,若不是俞凜之在她身後,只怕她早就倒下了。
她需要道歉嗎?不,她不需要,但是偏偏總有人要跟她道歉。
任何不能改變既成事實的歉意,都是沒用的。可是和沈清渝之前向她道歉時,她內心的無動于衷不同,俞凜之的道歉讓她瞬間有了一種解脫之感,或許在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角落,她的內心其實一直在等俞凜之的一個道歉,好讓她徹底放下仇恨。
被仇恨支撐着,實在是太累了。
06
第二天天還沒亮,管家便敲響了俞凜之的房門,似乎事出緊急,他一聽房間內有了響動就道:“少爺,宜陽王殿下知道您暫時無事,已經出發回京了。”
管家哪知慕靈素一個女兒家在俞凜之的卧房真的待到了天亮,自然也不知道其實那個響聲是慕靈素睡得半夢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