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深夜, 寂靜的公共電話亭。一個高瘦的身影微微弓着身,縮在窄小的電話亭中。
“你爺爺沒事兒,就是學校的老師…唉, 他們都以為你是因為沒錢上大學,還自發舉辦了一次籌款,可到最後也沒找到你這事兒就擱置了——對了, 聽說你們班主任還辭了十六中的工作!也不知道為啥, 說要去什麽什麽彜族支教…”
陳竹吐出一口白氣,莫斯科的天氣實在太冷, 他回身關上了電話亭的門, 電話裏方旭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還有姜健仁那王八蛋, 當初拿着錄音威脅你的是他,現在他跑出來充什麽好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聽說還差點兒上你老家找你, 不過, 很快就被——被那誰給攔下來, 聽說還給教訓了一頓,現在老實了點兒。”
陳竹沉默地聽着方旭說着國內的種種,他的家人,他的老師,都是他日夜牽挂着的人。
只有想着這些人,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的地方, 陳竹才覺得自己還是有歸處的,不會随波飄蕩。
唯獨,聽方旭提起徐蘭庭,陳竹心裏那一點點惡意才會被喚醒。
他無法不恨徐蘭庭,恨着徐蘭庭的同時, 他也在恨當初那個貪圖溫柔的自己。
“徐蘭庭,”陳竹沉聲說,“沒有找你麻煩吧?”
“怎麽可能?”方旭怒氣沖沖地将徐蘭庭在他家樓下堵人的行為說了一遍。
陳竹擔憂地說:“那後來呢,他對你家出手了嗎?”按陳竹當時的計劃,徐蘭庭是不會朝方旭出手的。
按着徐蘭庭的性子,男人應該很清楚,陳竹寫下了欠條,兩人之間還算有一絲微弱的聯系。
可徐蘭庭要是敢再動陳竹身邊的人,那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見面的那一天。
“那倒沒有——”方旭回想了想,好像那天他打了徐蘭庭之後,徐蘭庭也沒有回過頭來報複他,“他好像,好像,只想找到你。”
“那就好。”陳竹放下心來,他看了看窗外,見到一片銀白的天宇中開始落下雪花。
“好什麽啊…”方旭嘟嘟囔囔,“你都被他逼成這樣了,他還不肯放過你,艹他麽的,人渣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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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竹聽着熟悉的髒話,不由低聲一笑,“他不會找到我的,你放心。”
陳竹看着窗外塵埃般的雪花,淡淡地說:“徐蘭庭那種人,一時興起就一定要得到,他對我不過是占有欲作祟。等那位大少的新鮮感過去了,或者,等他有了新歡,自然就會忘記我。”
那時候,他就可以回家了…
方旭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想起徐蘭庭失魂落魄站在他家樓下的模樣,嘆了口氣,“但願吧,但願徐蘭庭對你只是一時執念。”
可方旭想起這幾天徐蘭庭的動作,還是說:“但你還是要小心些,徐蘭庭,他,他…”
陳竹:“怎麽了。”
“他像發瘋一樣滿世界找你。”方旭站在落地窗前遠眺,市中心的最大的LED大屏上,反複重複着一句話。
【阿竹,求你回家】
不僅如此,方旭打聽到就連國外的好幾家媒體都刊登了尋人啓示。
而且,近期徐蘭庭還有出國的打算,就是不知道被徐家哪方勢力絆住了腳,暫時還沒有動身。
“知道了。”陳竹眨眨眼,不想多提徐蘭庭,“對了,我在這邊找了一個臨時工,也暫時有了住處,你方便的話,給我爺爺遞個消息。”
“放心。”方旭說,“那人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我方旭的電子設備他也別想動。”最近,方旭雇了一打程序員日日夜夜盯着自家服務器,搞得跟諜戰似的。
陳竹笑了笑,“方旭,大恩不言謝。等我回我們再好好聚。”
“成!”方旭摸了摸寸頭,開朗的笑聲驅散了電話那頭少年淡淡的鄉愁,“蹦迪安排上,就等你凱旋歸來。”說得跟陳竹是去打仗似的。
“好。”陳竹笑着挂斷了電話,他的笑意凝在嘴邊,等到出來的時候,便漸漸消失…
少年攏了攏身上的鴨絨大衣,戴上厚厚的帽子,頂着滿頭風雪融入了夜色中。
莫斯科冷得入骨,國內還在秋老虎的餘熱中,這邊就已經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雪。
路邊有不少喝醉的人,搖搖晃晃,時而大聲吼幾句陳竹完全聽不懂的話。
陳竹加快了腳步,穿過漫長而漆黑的地下隧道,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他住的地方不算差,是外來勞工的聚集地,還有不少來打工的中國人。
“小夥兒這大冷天的你還出去接活兒啊?”跟他寒暄的是一個東北大哥,一口冰碴子味十分親切。
陳竹搖搖頭,“跟家裏人打了個電話。”
“還特意跑出去打電話?”東北大哥好心說,“小夥子,下回你再往家裏打電話就用哥的手機。沒事兒啊,你這年紀輕輕就出來掙錢,也是不容易…”
陳竹道了聲謝,在莫斯科這幾天一切都還算順利,遇到的人,事都挺好。
他并不是畏懼艱難困苦的人,所以無論是在貴州的山溝溝裏,還是在莫斯科的冰天雪地中,少年都能在逆境中生長。
似乎,只有徐蘭庭是他生命中最黑暗、不幸的一段時光。
現在陳竹如願的脫離了徐蘭庭的掌控。他久違的感覺到了天地的寬廣和對未來的期盼。
“小夥子,澳洲那邊的果園已經到了要采摘的季節,到時候咱要不結個伴一起過去?”幾個結伴在外打零工的大哥向陳竹發出了邀請。
陳竹想了想自己在莫斯科停留的時間已經夠久,也是時候換一個地方。
“好。”陳竹笑說“我還沒去過澳洲呢。”
“澳洲那地兒可沒這邊這麽冷,一年四季都跟春天似的。”夜裏太冷,幾個人都沒什麽睡意,聚在一起侃起了大山。
“是啊,澳洲那邊環境也忒好,滿大街都能看見袋鼠在哪兒晃悠,跟人似的。”
有人嘆了口氣,“哪兒都好,還是自己家最好。”
衆人沉默了一瞬,幾乎都陷在了無窮無盡的鄉愁中。
陳竹攏了攏被子,出聲問:“你們都為因為什麽原因出國打工,國內不是還有很多城市也可以找工作麽?”
“嗐,還能是為什麽——沒錢呗。像我們這樣兒大字不識幾個的,在鄉裏沒活兒可做,錢也掙不到,到了城裏就更難找工作,就只有往外跑跑,看看有沒有什麽出路。”
“是啊,要不是咱鄉裏實在太窮,誰也不樂意離開家在外頭風吹日曬。”
陳竹了解到,這幾個人都是來自東三省的貧困縣。
“經濟滞後就會導致大量的人才流失,留不住人,經濟就會更加滞後,這是惡性循環。”陳竹一番話,一群人都聽得要懂不懂,“可是,現在國家的扶貧項目已經在實施,東三省的很多貧困縣都已經脫貧。”
有人聽懂了“扶貧”,恍然大悟,“是啊,國家的政策是挺多,也挺想着咱們那窮地方。就是咱們那兒實在是沒錢,好不容易修了個衛生站還被暴雪給壓垮咯,唉——”
陳竹:“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他想了想,說,“我想,在将來政策會一步步更加完善,到時候…”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陳竹只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夠奉獻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希望,到時候徐蘭庭已經忘記了他,将他當作生命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但陳竹所不知的是,方旭所說的,“徐蘭庭發瘋一般”地尋找他,是如實描述。
自從陳竹消失後,徐蘭庭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維持所謂的斯文體面,毫不留情地将惹怒他的幾個徐家人革了職。
甚至,還不顧徐老爺子的臉面,快刀斬亂麻地将徐永連送進了局子裏。
所有擋在徐蘭庭跟前的人或事,他都以最狠戾,最絕情的手段解決了。
他再沒有一絲多餘的心思跟那一群人虛與委蛇,也不再浪費時間維系所謂的周全。
徐蘭庭似一臺驟然停止運轉的精密儀器,将所有的能量都只供給關于陳竹的一切。
“徐總,我們最近在一家外籍勞工中介所查到了一些蹤跡。”
徐蘭庭接過來人手中的資料,掃了幾眼,皺眉,“怎麽消息這麽模糊?”
“那邊畢竟是國外,我們的人已經盡力在查,但是他們那邊的保密工作很嚴格,所以我們這邊也只有一個大概。”
“莫斯科——”徐蘭庭低聲自語。那麽冷的地方,陳竹在哪兒能幹什麽呢?
搬貨物、跑工地…徐蘭庭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
他無法想象,陳竹那雙翻書拿筆的手,是怎麽扛起一件件沉重的貨物。
莫斯科那麽冷,那邊的風雪幾乎能将人淹沒。徐蘭庭不知道,陳竹孤身一人要如何面對那樣艱難的境地。
雖然他知道,他所認識的陳竹向來百折不饒,從不向命運低頭,但是,越是如此,徐蘭庭的心就越疼得厲害。
他本可以将少年捧在手心裏,将世上所有的美好都一一獻上——可是他終究是遲了一步。
少年已經不再需要徐蘭庭的一切,他振翅飛向了肅殺的天空中,獨自和風雨為伴。
徐蘭庭看着中介公司主要介紹的工作,鏟雪、清理街道、搬運貨物…男人極力克制着才不至于崩潰。
他知道,他現在還不能倒下。
“馬上安排去莫斯科的機票。”徐蘭庭想了想,說,“還有,叫那邊的人盯緊一點,不要出什麽差錯。”
徐蘭庭無數次打探到陳竹渺茫的蹤跡,而後消息又石沉大海。
他一次次燃起希望,又瞬間被抛入深淵。
徐蘭庭品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卻又忍不住在再一次獲得陳竹消息的時候,去追逐那人的蹤跡。
他已不再是飛鳥,而是飛蛾。
陳竹就是讓他甘願粉身碎骨的那一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