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王城的海神殿中,少祭所旁邊的練武場上有利槍掠過空中,寒光劃出一道弧線。
黑發的侍從站在太陽之下,被濡濕的發絲黏在頰邊,汗水從他臉上流淌下來,深色的肌膚泛着褐色的光澤。
作為一名奴隸出身的侍從,他的身份太低,無法參加那個儀式。所以他只能在海神殿門前目送他的主人在薩爾狄斯的陪伴下離去,自己卻無法像往常一樣守護在主人的身邊,親眼看到主人那榮光的一幕。
郁悶之下,他只能來到練武場,借着練武發洩自己郁悶的情緒。
天色忽然一暗,法埃爾擡起頭,天空中的太陽悄無聲息地被厚厚的雲層擋住。
那漆黑的雲層在空中翻騰着,将陰影投向整個大地。
沒過多久,啪嗒,雨水掉下來,打在法埃爾的臉上。
緊接着,幾乎是在轉瞬之間,暴雨驟降,傾瀉而下。
法埃爾站在練武場上,渾身被暴雨澆得濕透,他眺望着海邊,一雙劍眉緊鎖。
不知為何,他心底隐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在湧動。
海邊似乎傳來海浪的呼嘯聲,若有若無,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手扣緊人的胸口。
……但願那只是他的錯覺。
…………
‘海之祈禱’中,少祭必須用歌聲喚來海豚。
海豚的到來,才意味着他得到海神塞普爾的認可。
若是海豚不出現,那說明塞普爾拒絕了這個少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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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麽大祭司不得在這個儀式上露面的原因,因為過去曾發生過大祭司暗中召來海豚,為自己寵愛的弟子作弊的事情。
歷代儀式中,的确出現過少祭無法喚來海豚的情況。
若是如此,他們不僅僅只是被剝奪少祭的稱號,被塞普爾拒絕的人,連最低階的祭司也不能擔任,他們将會被直接趕出海神殿。
雖說在那個傳說中,心懷惡念的歌聲會喚來鯊魚。
但此事只在傳說中出現,迄今為止,那些失敗的少祭最多也就是喚不來海豚,從未發生過喚來鯊魚這樣詭異而又可怖的事情——
前一刻還是風和日麗的彎月海灣,此刻已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海浪高高掀起,似乎有無形的怪獸在海中翻江倒海,那一陣陣恐怖的呼嘯聲仿佛來自海底深處的地獄巨獸的咆哮,讓人後脊發麻。
瓢潑大雨鋪天蓋地打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得人生疼。
祭壇上的祭司們看着海中成群結隊沖過來的鯊魚,一時間神色各異。
有人怔怔地注視着海中礁石,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有人跪地,在暴雨中喃喃的向海神祈禱着。
有人大聲嘶吼着,激動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有人死死地盯着海中的鯊魚,半晌沒有言語。
有人在争吵,只是在暴雨聲中、轟鳴的海浪聲中,再大的吼叫聲也顯得如此渺小。
王太子坐在高臺的石座上,當看到海中的鯊魚時,他一個激靈,猛地就要起身——
可他的身體剛一動,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伸過來,用力按在他左肩上,将他按回座位上。
“冷靜點,帕斯特殿下,這是儀式。”
蒼老中卻又帶着淩厲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帕斯特回頭看去,老人在暴雨之中依然身姿挺拔得如一只筆直的槍杆,臉上面無表情,注視着海中的目光冷硬而又殘酷。
他按着帕斯特,冷冷地說:“這一切都是塞普爾的意志。”
‘不要傷他性命。’
‘這是殿下的仁慈。’
那時的對話應猶在耳,帕斯特呆呆地坐在石座上,暴雨将他渾身澆透,水從他的黑發從滲出來,流過他的臉頰。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事情已成定局,被困在礁石上的少年注定要随着海面的暴漲被蜂擁而至的鯊魚撕咬分食。
就算他現在質問外公,也已于事無補。
父王就在身邊,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綻,他不能讓父王知道外公做下這樣的事情——此事一旦暴露,外公定會被問罪。
就算感到後悔,他也只能坐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到。
王太子抿緊唇,他攥緊扶手頂端的手指用力到指關節泛白,濕漉漉的手指幾乎沒了血色。
承認吧,帕斯特,你就是個僞善者。
從你讓人動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同意了外公以及下屬們的提議,做出了舍棄那個少年的決定。
既然做出決定,就該認清自己的立場,卻偏偏還要自以為是的說什麽不要傷人性命的話。
那不過是僞善者的自我滿足。
你就是這種虛僞的家夥!
帕斯特閉上眼,耳邊只剩下狂風暴雨的呼嘯聲,只剩下海浪的咆哮聲。
他什麽都不想聽,什麽都不想看。
胸口沉重得厲害,悶得生疼,仿佛有一座大山壓在心口上,砸在臉上的暴雨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就在他腦中一片空茫的這一刻,一聲怒喝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攔住他!”
帕斯特在戴維爾王這一聲怒喝中下意識睜眼。
一睜眼,一個熟悉的背影就映入他的瞳孔中。
他的王弟薩爾狄斯在狂風暴雨之中矗立着,金色長發被呼嘯的風吹得飛揚不休。
薩爾狄斯的對面。
劍之騎士團的統帥和槍之騎士團的統帥,那兩位将軍、他的外公,還有數名騎士長攔在薩爾狄斯的身前。
那個獨自一人和衆多強大武将對峙着的背影竟是令帕斯特莫名地失神了一瞬。
冰冷的聲音在雨中響起。
“你們不打算讓開?”
薩爾狄斯冷冷地注視着攔在自己身前的人,目光森然,宛如冰霜。
“很抱歉,王子,這是陛下的命令。”
“您該明白,儀式是不能打斷的。”
“殿下,請您冷靜下來,任何人不得幹擾海神的儀式。”
“薩爾狄斯殿下。”白發的老将軍目光冷冷地看着薩爾狄斯,說:“您想要對海神不敬,惹來神罰嗎?”
“薩爾狄斯,你救不了他,這是塞普爾的意志。”
戴維爾王渾厚而又低沉的聲音從薩爾狄斯的身後傳來。
“只有塞普爾能決定這個儀式的結果。”
鬓角已有斑白發絲的王者沉聲說,
“回來,坐下,這是王的命令。”
薩爾狄斯仿佛沒聽見戴維爾王的聲音,他沒有再說什麽,擡手拔出挂在腰側的長劍。
“神的意志?”
那雙異色的瞳孔中,利刃般的鋒芒帶着強大的煞氣一閃而過。
“與我何幹——!”
目露銳光,薩爾狄斯一劍劈向前方。
他不管什麽神的意志,什麽王的命令——
現在阻攔他前往彌亞身邊的人,就是他的敵人!
…………
…………………………
祭臺上一片混亂,海中也是混沌一片。
海波翻騰,海浪一陣高過一陣。
那一座礁石孤零零地聳立在波濤之中,一道道海浪從礁石上拍打而過,波濤洶湧,那咆哮聲仿佛要将其折斷在海中。
嘩啦——
又是一陣巨浪打過。
浪過後,整個人再次浸透在打來的巨浪中的少年睜開眼。
水源源不絕地從臉上流淌下去,淡金發絲濕漉漉地黏在頰邊,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肌膚上,寒氣透體而入。
天色陰沉,暴雨砸在海面上,濺起大片的水花,伴随着豆大的雨幕,讓彌亞的視線越發模糊。
他已經攀爬到礁石的最高處,可是小腿還泡在海中。
看着向自己所在的位置筆直地沖來的鯊魚群,彌亞深吸一口氣,拔出藏在腰側的匕首。
幸好,随身攜帶這把匕首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這次也沒落下。
有這把匕首,他起碼不至于手無寸鐵地面對那群鯊魚。
雖然不知道那群鯊魚為什麽像是發了瘋一般向自己沖過來,他只知道,自己這一次恐怕是兇多吉少。
但他絕不會坐以待斃,就算是死,他也要拖一兩頭鯊魚墊背!
少年咬緊牙,死死地盯着向自己沖來的鯊魚群,用力攥緊手中的匕首。
近了。
更近了!
他幾乎能嗅到從風浪中傳來的濃郁的腥味,能看到鯊魚如黑鐵一般泛着冰冷光澤的後脊。
沖在最前面的鯊魚不知是被什麽刺激得雙目猩紅,它循着海浪縱身一躍,張開的巨口露出森森利齒,向礁石上的獵物撲咬而去。
彌亞猛地側身一躲,他揮出的匕首劃破鯊魚的後背。
血花在雨幕中四處飛濺。
砰!
一頭鯊魚重重地撞在礁石下方,撞得礁石整個兒都晃動了一下。
攀在礁石上的彌亞也跟着一晃。
與此同時,又是一頭鯊魚從海浪中躍起,向彌亞猛撲過來。
彌亞咬牙,抓住時機,用盡全身力氣地将匕首刺向鯊魚的頭部。
匕首狠狠地刺進鯊魚的眼珠,将它的眼球整個兒紮穿。
匕首拔出時噴出的鮮血濺了少年半邊頰的血色。
落入海中的鯊魚痛苦地翻騰起來,鮮血從它眼球裏流出來,在水中散開,濃郁的血腥味将一衆鯊魚刺激得越發瘋狂。
它們蜂擁而來,将那只重傷的鯊魚活生生地啃食到只剩下森森白骨。
将同伴啃噬殆盡之後,它們又再次向礁石上的少年發動了沖擊。
起伏不休的陰沉海浪中,一雙雙猩紅的眼死死地盯着礁石上的少年。
那是它們的獵物,它們果腹的血肉。
暴風雨依然在肆虐,置身于其中的少年劇烈地喘着氣。
在海浪中一次又一次和鯊魚激烈的搏鬥幾乎已經讓他的體力消耗殆盡,狂風像是刀子一般擦過他的頰邊,打在他臉上的雨水讓他難以呼吸。
他扣着礁石的手臂早已麻木得沒了知覺,只靠着一股意志力死死地撐着。
雨水從額頭流下來,滲入他的眼中,他用力地甩了下頭,将臉上的雨水甩掉。
偏生恰好就在此時,一陣巨浪襲來,重重地拍打過礁石、以及礁石上的少年。
巨浪這股可怕的沖擊力撞在彌亞身上,将本就是強弩之末的少年撞得一晃,整個人頓時向下一滑——
一頭窺視着獵物的巨大鯊魚抓住這一瞬間的空隙,兇狠地沖上去。
血盆大口張開,它一口狠狠地咬住彌亞的腳,猛地往下一拽。
噗通一聲,一聲都來不及發出的彌亞被硬生生地拖下海,整個人瞬間被洶湧的海浪淹沒。
周圍的鯊魚瘋狂地一擁而上,沖向他被拖下海的地方。
一股血水從彌亞落海的那個地方翻湧而出,又在頃刻間被翻騰不休的海水沖散得幹幹淨淨。
大雨之中,礁石依然矗立在海浪之中,只是上面已再也沒了少年的痕跡。
“彌亞!”
剎那間血氣沖頭,帕斯特腦子嗡的一下,猛地站起身,失口喊出聲。
一直緊緊盯着礁石那邊情況的薩爾狄斯整個人陡然一僵。
砰的一下。
一名騎士長因收勢不住,揮出的一拳重重地砸在僵住不動的薩爾狄斯左頰上。
騎士長心裏一驚,趕緊收回拳頭。
薩爾狄斯被這一拳打得整個頭偏向一邊,濕漉漉的金發淩亂地掩在他的頰上,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他站在那裏,擡手擦了擦嘴角上的血痕。
他沒動,看起來似乎已經冷靜下來,沒再像剛才一樣瘋狂地攻擊衆人。
騎士長松了口氣,正要開口向這位王子道歉。
這時,正擡手擦着嘴角血痕的薩爾狄斯轉回頭,斜眼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讓騎士長陡然間遍體生寒。
那是一雙血紅的眼。
帶着仿佛被鮮血浸透了墜入黑暗深淵的目光。
宛如一頭陷入絕境的猛獸,陰鸷至極,可怖至極。
對上一眼,就讓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竟是讓經歷過無數戰場厮殺的騎士長胸口都不由得抖動了一下。
“王子,您……”
擦去嘴角血痕的薩爾狄斯沒有說話,他再也沒有了剛才那副心急如焚的焦躁模樣。
他的胸口一片冷寂,就連那顆心髒仿佛也已經不再跳動。
來不及了。
他很清楚。
就算現在趕過去,他也已經救不了彌亞。
彌亞死了,在他眼前。
他付出一切想要變強去保護的那個人,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地被鯊魚撕咬吞噬。
……死無全屍。
薩爾狄斯的眼神一點點變得冰涼,仿佛所有的溫度都随着流淌過他眼前的雨水散去,最後,只剩下一片淡漠之色。
暴雨兇狠地砸在大地上,将高臺沖刷成一片水泊之地。
薩爾狄斯轉身,漆黑的長靴沉重地踩踏在水泊中,濺起高高的水花。
他向老将軍的方向走去,在雨中和老人擦肩而過。
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一句輕不可聞的冰冷聲音從雨幕傳入老将軍的耳中。
“帕斯特死掉,才是最讓你痛苦的事情,對嗎。”
老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轉身,厲聲喝道:“薩爾狄斯殿下,您怎麽敢——”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老将軍的目光和回過頭來的薩爾狄斯對上。
薩爾狄斯盯着老将軍,眼神是冰冷的。
從他眼眶流淌下來的雨水都仿佛在他的眼神從凍結成了冰霜。
這一刻,他的眼中仿佛再也沒有了任何屬于人類的感情,而成了一頭毫無感情的野獸,目光中只剩下淡漠,還有深深的兇戾之色。
老人的心髒忽然沒來由地劇烈跳動了起來。
這一刻,某種不好的預感從他心底湧出。
他看着薩爾狄斯将那種讓他這個戰場老将都心驚肉跳的眼神投向不遠處的王太子,某種讓他心底發寒的第六感在告訴他,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情。
他打開了籠門,摘下鎖鏈,将一頭可怖的怪物放了出來。
那是一頭會給他和王太子……不,會給整個大地恐怖和血腥的怪……
突如其來,嘩啦!
一個數米高的巨浪重重拍打在海面上。
幾乎是巨浪掀起的同一時刻,一頭鯊魚被一股猛力撞得在海面上騰空而起,翻滾一圈後重重摔入海中。
“唧!!!”
“唧唧——”
伴随着接二連三帶着威吓意味的叫聲,一只接着一只的海豚從海底浮出。
其中那只最大的海豚背上托着淡金發色的少年,少年伏在它背上,明顯在水下嗆了水,正難受地咳着。
大海豚漆黑的眼珠子憤怒地盯着被它撞飛出去的那只鯊魚,大尾巴重重地一拍,在海面濺起一片大大的水花。
“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