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海之祈禱。
這是祭司獲得海洋之神塞普爾認可的儀式。
在波多雅斯王城中,海神殿每年都會舉行一次這個儀式。
對于普通的祭司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成人儀式,只有進行這個儀式之後,他們才能正式擔任祭司的職務。
儀式在海邊舉行,他們要從海岸邊的祭壇上一步步走入大海之中,沐浴着陽光站在大海之中向塞普爾祈禱。
在他們祈禱的期間,洶湧的海浪會不斷地拍打着他們的身體,象征着塞普爾對他們的考驗。
在結束祈禱之後,他們雙手捧着一捧海水,将掌心的海水澆到祭壇中心。
如此一來,儀式就完成了。
不困難,也不危險。
純粹就是一個象征性的儀式。
但是,今年和往年不一樣,應該說,只要有少祭參加的‘海之祈禱’,都和普通的儀式不一樣。
少祭,是未來的大祭司。
是得到海神塞普爾恩賜之人。
是塞普爾在人世間的代行者。
所以,他必須在‘海之祈禱’儀式中得到塞普爾的認可。
不被認可的少祭将從雲端跌落到最低處,從此不再是神眷者,而是被神厭棄的人。
Advertisement
千年來,這樣的少祭也曾出現過幾次,下場無一不落魄或者凄慘。
而少祭被海神認可的方式是……
…………
法達加羅河,哺育着波多雅斯的母親河。
它蜿蜒在波多雅斯的國土之上,用它豐沛的水源滋養着這片大地。
傳說,海神塞普爾将他腕間的手繩放在波多雅斯的大地上,手繩化為這條美麗的河流。
法達加羅河貫穿王城,然後流向大海。
它連同着海洋和海神殿,從海神殿乘船沿着法達加羅河順流而下,很快就能抵達它的盡頭。
法達加羅河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海灣,成彎月形。
春日中的陽光柔和而明亮,徐徐微風拂過大地。
陽光下的海灣湛藍清透,遠遠望去,如一顆嵌入大地之中的碧藍寶石。
海水清澈至極,潛入水中,可以清楚看見下面大片大片紅玉似的珊瑚,五彩斑斓的小魚成群地游着,碧綠色的海草如絲般在水中輕輕飄動着。
那是一片如仙境般美不勝收的水中世界。
彎月海岸的正中,有一座巨大的祭壇。
海神塞普爾的石像高高地聳立在祭壇中心,一手持着象征力量的長槍,一手捧着象征柔軟的漂浮的海浪。
他的面容威嚴中又帶着幾分慈愛,雙眼俯視着大地,數個海豚石雕環繞在他的腳下。
在彎月形海灣的中心,恰好有一座礁石從海水中高高聳立出來,與塞普爾的石像遙遙相對。
此刻,圓形的祭壇上已經站了數十人。
有資格參與這個儀式的只有高階祭司,他們在祭壇兩側站開,身穿深色的華麗長袍,手持嵌着海藍寶石的權杖,看起來莊重而又嚴肅。
還有十多個渾身濕透了的少年站在祭壇下側,那是已經完成儀式的少年祭司們。
而祭壇另一側的高臺上,衆人已經落座。
坐在正中間白色石座上的自然是戴維爾王,仍是高大魁梧,身姿硬挺,面容一如既往的堅毅,注視着海面的一雙眼炯然有神,只是鬓角已經在歲月的催促下生出幾絲白發。
王太子帕斯特坐在他的左側,他垂着眼,散落在眼前的黑發陰影籠罩住他的眼,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戴維爾王右邊的石座還空着,王妃奧佩莉拉依然沒有出現。
衆人對此早已習慣,那位王妃一直深居淺出,輕易不會露面。
除這兩位坐着之外,其他一衆文臣和武将都站在後側,老将軍一如既往站在王太子的身後側。
時間到了,按理說,載着少祭的馬車即将抵達,接着就要進行這一次儀式中最重要的內容。
祭壇下側突然傳來一聲駿馬的嘶鳴聲,引得衆人紛紛看去。
雪白的駿馬上,少年翻身躍下,以輕快的步伐沿着祭壇前方的道路向海邊走去。
衆人的目光都彙聚在少年的身上。
站在祭壇上的數名年老的祭司不着痕跡地皺起眉,顯然對彌亞沒有乘馬車而是騎馬過來這樣的行為感到不快。
對于這位特立獨行的少祭,海神殿中那些年老而又古板的祭司向來都很看不過眼。
他們一直都覺得,無論是着裝還是行為上,這位少祭完全沒有身為祭司該有的樣子,而且居然還不顧體統和莊重,跑去習武!
在今天這麽重要的儀式上,這位居然還是我行我素。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恐怕是歷屆少祭之中最不像話的一位。
哪怕是在今天這個對他而言極其重要的儀式上,彌亞依然沒有穿上華麗莊重的長袍,和往常一樣,他只穿着純白的短袍,簡單清爽,袖口邊是天藍色的紋路,和腰間天藍色的腰帶是一樣的色調。
他身上沒有任何奢華的珍寶,除了左臂上佩戴着一枚純金色的臂環之外,僅在頸前挂着一顆和他的眼眸一樣透亮湛藍的海藍流光石。
淡金色的發絲随着他的前行向後微微飛揚,陽光落下來,跳躍的光點仿佛與他的發絲融為一體。
不知是不是因為少年的膚色太過于白皙,還是因為他只穿着純色的白袍,當他在陽光下行走的時候,整個人隐約竟像是泛着淺淺的微光。
如同發光源一般,哪怕沒有華服珍寶,也讓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彙聚在他的身上。
在彌亞走向海邊時,和他一起來到此地的薩爾狄斯則是走向祭壇旁邊的高臺。
他腳下漆黑的長靴踩在石階上發出沉穩的腳步聲,在走上石階的途中,他的目光一直注視着遠方的彌亞。
一直到走上高臺,走到戴維爾王跟前之後,他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戴維爾王。
“父王。”
他喊了一聲,語氣平淡,聲音中沒有絲毫情緒。
戴維爾王注視薩爾狄斯,這個幾乎不曾待在他身邊生活過的孩子。
一晃四年過去,曾經稚氣漂亮少年已經徹底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英姿勃發、威風凜然的青年。
在這數年中,薩爾狄斯的武勇之名響徹大地,為衆人所知。
身為這個孩子的父親,他本該為之驕傲,可是随着薩爾狄斯成長得越發卓越,他的心情卻是越發複雜。
面對着這個幾乎從不曾相處過的孩子,他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數日前也是如此,時隔四年之後,薩爾狄斯終于來觐見他的時候,房間的氣氛卻只有靜默,父子倆相對無言。
明明是父子,彼此間卻形同陌路。
不……或許連陌生人都不如。
“……坐吧。”
沉默了稍許,戴維爾王如此說道。
薩爾狄斯徑直在戴維爾王的右側落座,他瞥了另一邊的帕斯特一眼,見帕斯特垂着眼安靜地坐着。
他收回目光。
自從那一天之後,他這位王兄再也沒去騷擾彌亞,對此,他很滿意。
算他識相。
薩爾狄斯心裏如此想着,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
彌亞已經沿着祭壇前那條筆直的石道走入海中,海浪輕輕地晃動着,湧上白色的沙灘,輕柔地包裹住少年白皙的小腿。
一艘金色的小舟停在海邊,上面除了劃槳的侍從之外,還站着兩位年輕的祭司,其中一人跪伏于舟上,伸出手。
彌亞扶着那人的手,走上小舟,站在前方。
随後,金色小舟緩緩地動了起來,向着海灣中心的那座礁石緩緩駛去。
和外面波濤洶湧的海岸不一樣,彎月海灣非常平靜,包圍着它的崖壁擋住了風浪,周邊海域上常見的風暴和波濤在它這裏極其罕見。
在這片如寶石般的碧藍色海灣中,中心礁石是唯一露出海面的存在。
礁石遠遠看去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從海中伸出來,張開五指,掌心向上,像是在托起什麽。
在波多雅斯古老的傳說中,波多雅斯的大祭司從神靈那裏得到啓示,說是将有得到神的恩賜之人出現,這個人将帶領波多雅斯走向繁榮。
但與此同時,會有另一個被欺騙與謊言之神所庇護之人,妄圖取代神賜者,帶領波多雅斯走向滅亡。
随後,有兩個人出現,都聲稱自己得到了神的啓示,說自己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大祭司。
衆人無法辨別真假。
大祭司在向塞普爾祈禱了十天之後,得到了塞普爾的回應。
依照塞普爾的啓示,他将兩人都綁在海中的礁石上。
随着漲潮,海水一點點地漫過礁石。
被綁在礁石上的兩人都開始唱起海洋之神的贊歌,祈求塞普爾的庇護。
一個人的歌聲召來海豚,海豚救下他,載着他回到岸邊。
而另一個人的歌聲召來鯊魚,鯊魚撕咬分食了他的血肉。
這就是‘海之祈禱’儀式的由來。
而在這個傳說中那首塞普爾賜予的可以喚來海豚的海之歌,在海神殿一代代地傳承下來。
…………
“所以,到時候你的任務就是坐在礁石上唱歌,将海豚喚過來。”
第一次帶彌亞來這裏的時候,伊缇特大祭司曾這麽對自己的弟子說,語氣中有着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他笑眯眯地看着彌亞,說:“怎麽樣,是不是很像傳說中的美人魚?”
彌亞和他互盯,然後微微一笑,說:“看來老師您深有體會,畢竟您當初也做過美人魚。”
伊缇特:“…………”
師徒倆痛擊彼此,互相傷害中。
…………
“少祭閣下。”
身邊低低的呼喚聲将彌亞從過去的回憶中喚醒,他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他本打算自己縱身跳上礁石就好,只是他剛一擡腳,舟上其中一名祭司突然殷勤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結果反而讓彌亞被拽得晃了一下,他對那名祭司說了句不用了,自己上了礁石。
殷勤地去扶他的祭司垂下眼,掩住眼底異樣的光。
他低頭老老實實地站了回去,和另一名同伴乘着小舟回到海岸邊。
陽光灑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給碧藍的大海籠罩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海灣很安靜,只有淺淺的海浪聲在回響。
坐在礁石上的少年閉上眼,輕吸一口氣,然後,張口。
伴随着陣陣海浪聲,悠揚的歌聲從海上傳來。
那是極其清透的歌聲,美妙動人,隐隐帶着一種遠古時的深邃和悠遠。
它是人的歌聲,卻又并非是人類的語言。
那宛轉悠揚的語調中,帶着某種玄奧而又神秘的氣息。
它在海浪聲中,非但不曾被海浪聲壓下去,反而和海浪聲交融在一起,仿佛伴随着海浪向着海洋深處擴散而去。
少年上半身靠在礁石上,雙腿浸在水中,海水輕柔地在少年腳下湧動着。
水下,那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小魚兒似乎是被歌聲吸引而來,這群大海的小精靈們在他四周環繞着,嬉戲起來。
美妙的歌聲從海上傳來,帕斯特閉上眼,歌聲萦繞在他的耳邊。
他也曾聽彌亞唱過這首歌。
其他的歌,他只要聽幾遍,就能用七弦琴彈奏出來,唯有這首傳說是神賜予的海之歌,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彈出來,自己也無法唱出來。
那仿佛是不屬于人間的音符,是大海的聲音。
唯有被塞普爾寵愛的人,才能唱出海洋的歌聲。
他正閉着眼靜靜地聽着,忽然,啪嗒一下,他感覺有什麽東西落在他的臉上。
啪嗒,又是一下。
帕斯特睜開眼,擡手一抹,從臉上摸到了水痕。
啪嗒啪嗒,又是幾滴水落在他的手上,他擡起頭,發現剛剛還晴空萬裏的天空不知何時突然變得陰雲密布。
一顆顆豆大的雨水從陰沉沉的天空墜落,打在人的身上。
怎麽回事?
帕斯特疑惑地環顧四周。
突然,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睜不開眼。
他下意識擡手擋在眼前。
而就在他閉眼的這一瞬間,轟的一下,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嘩啦!
嘩啦嘩啦——
天地之中陡然間狂風大作,平靜的海面剎那間波濤洶湧,巨大的海浪一陣高過一陣,重重拍打的海面上。
祭壇之上,一衆祭司們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他們站在暴雨中,仰頭看着驟降暴雨的天空。
“怎麽回事?”
“剛剛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下起雨了?”
“怎麽回事,這個海灣從來不起風暴?為什麽現在突然就……”
“可是少祭閣下還在海裏!繼續下去會有危險!”
“儀式怎麽辦?要中斷嗎?”
“可是中斷了那就說明儀式失敗——”
在衆位祭司争吵着的同時,狂風已兇猛地肆虐過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宛如巨獸的怒吼。
“海洋發怒了。”
一位老祭司沉聲道。
“是塞普爾發怒了。”
胸口一悸,衆人的争吵聲戛然而止,懷着不同的心思,他們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海灣中心的那座礁石。
平日安靜的海灣突起暴風雨,恰好就在少祭舉行儀式的這一刻。
塞普爾發怒了。
難道——
海中心的礁石上,彌亞早已站了起來。
暴雨傾傾瀉而下,海面驟然暴漲,原本堪堪浸到他雙腿的海面已經沒過他的腰間。
他果斷中斷儀式,沿着礁石向上攀爬而去。
剛爬上去一點,嘩啦,一個巨浪打來,将他整個人澆得透濕。
淡金色的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豆大的雨點砸在他的身上,砸得臉頰生疼。
他睜開眼,透過雨幕,隐約看到遠方有一群東西在飛快地向這邊游來。
漆黑色的三角魚鳍在洶湧的海浪中豎起。
一個接一個,一大群,筆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游來。
……是被歌聲喚來的海豚?
那群三角魚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嘩啦。
海浪在狂風中高高掀起,将那群隐沒在海水中的灰黑色身影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之中。
攀在礁石上的彌亞瞳孔陡然一縮。
“鯊魚!”
“不是海豚!”
“少祭喚來的是鯊魚啊——!!!”
“塞普爾發怒了!”
海岸上剎那間一片嘩然之聲。
暴風雨中,高臺上的薩爾狄斯猛地起身,邁步向下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