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七] (1)
杜宇看四周——這不是吉祥客棧。室內的陳設多是紅色,但顯出簡樸,珠寶古玩一件也沒有。
這好像是朱砂的房間!正月裏,當他和寧國公等人喝醉了酒,丫鬟曾将他扶來這裏——莫非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你醒了?”朱砂的聲音。她伸手試了試杜宇的額頭:“已經退燒了。”
“我……我在做夢嗎?”杜宇怔怔。
“你不是做夢,是走火入魔了。”朱砂回答,“穆前輩本以為你天資不錯,以前又曾修練過他那一派的內功,只要稍稍推你一把,你就能夠快點兒練成,好自己療傷解毒。沒想到弄巧成拙,險些要了你的命。”
“啊……是麽?”杜宇倒不關心自己的命——朱砂的手,留在他額頭的餘溫,他回味無窮。
“後來靈恩世子那狗賊又闖了進來。”朱砂道,“你還記得嗎?”
杜宇有個模糊的印象。血泊和太子妃的眼淚。“後來呢?”他問。
朱砂說,靈恩一共帶了五個随從——所幸他個性驕傲,獨自進來挑釁,喪命之時,外面守候的随從們渾然不知。當紀輕虹匆匆跑去将發生的事告訴穆雪松,老俠士替東方白解毒剛好告一段落,聽言,立刻出外來查看,見到那五個人正打算闖進來一看究竟,于是将他們全數解決。東方白亦來幫手善後。如此,當天色微微發白的時候,一切終于恢複平靜。
“雖然暫時沒人發覺,不過瞞不了太久。”朱砂道,“宮裏很快就會察覺到靈恩那狗賊不見了,一定會四處查找他的下落。這樣一來,吉祥客棧被人發現是遲早的事。穆前輩和東方大俠都覺得那裏不安全,就帶你回來了——他們揣度,瑞王爺應該還不知道你身上的仙人拉纖已經快要解開了,所以不會輕易懷疑你。因此,你的府邸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況且,我撒謊說你在家養病,如今你當真在家裏,別人上門來探望,也不怕露餡。”
就算是吧。杜宇對此毫無興趣。
“你放心,”朱砂柔聲道“雖然你走火入魔,不過情況不算太壞。穆前輩已經幫東方大俠解了菩提露的毒,以後只要用湯藥調理就能痊愈。現在他老人家就在廂房裏休息。他說,等他精力回複,就幫你解開仙人拉纖。”
“哦。”杜宇還是懶懶的。現如今,他只有一個謎團想要解開——為什麽夢裏的朱砂和眼前的朱砂态度完全不同?她究竟是愛他,還是愛宇文遲?但是,他卻又害怕知道答案——萬一朱砂所有的溫柔都是出于他的幻想,那該如何是好?
所以,還是不要恢複記憶為妙,就讓他繼續享受朱砂的關懷和照顧。
“你是擔心紀姑娘吧?”朱砂微笑,“你放心,我知道她如今在京城沒有容身之地,已經讓東方大俠悄悄的帶她離開京師。等到惡人伏法,皇上回宮,再把紀姑娘接回來。”
紀輕虹。杜宇閉上眼:他雖不關心崇化帝和德慶帝的争鬥誰勝誰負,但是他曉得,接下來會有一場慘烈的變亂。這個無辜又可憐的女子,若能遠離危險,那自然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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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愛的,仍然只是朱砂。
“你可不可以彈琴給我聽?”他問。
朱砂愣了愣,遲疑,不過還是走到窗邊,抱過琴來。
琮琮之聲,如水流淌。
她彈了《春江花月夜》,彈了《平沙落雁》,彈了《潇湘水雲》……彈了許多杜宇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甚至聽也沒聽過的琴曲。
只是,她沒有彈那首《憶秦蛾》。
為什麽不彈呢?下一首會是嗎?杜宇期待着,并且在心中默默哼唱。讓記憶中的調子取代耳邊的琴聲。
到了後來,他已經分不清腦海裏回響的究竟是朱砂所彈奏的,還是自己所幻想的。朦朦胧胧,好像嗅到了荷花的清香,看到月色星輝,朱砂醉人的笑靥,遠處更傳來采蓮的歌聲。
是京城勝景芙蓉池!他們泛舟水上,被荷花荷葉包圍着,如同來到了世外桃源,一切煩擾都被遠遠地隔開。
他看不夠這容顏。
“怎麽?”朱砂星眸閃爍,“我還沒斟酒,你好像已經醉了。”
他笑:“不錯,我是醉了,還想發酒瘋。我想把這條船撐走——離開芙蓉池,駛進護城河,然後順着大運河南下,不回來了。”
“呸!”朱砂笑着啐了一口,“雖然我不是良家婦女,但是你若沒有三書六禮,也休想把我帶出胭脂園去。”
三書六禮?他怔了怔,他還沒有想到那麽遠。
朱砂皺起了眉頭:“怎麽,你沒打算娶我?”
“我……”他不知怎麽解釋:他還有大仇未報,在那之前,他是個見不得光的人。他已經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現在,他和朱砂攜手泛舟,耳鬓厮磨,這樣的時光是偷來的,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任務,幾乎是一種虛幻的快樂。但是,若他娶了朱砂,他就把她也帶到了自己那殘酷的生命之中。現實會吞噬掉那片刻的歡愉!他要怎樣說才好?
不,他不能說。一旦說出來,就是把朱砂卷進來了!
他只有沉默。
朱砂瞪着他,忽然伸手打向身邊的一片蓮葉:“我要回去了。天晚了。”
一朵烏雲飄過,遮住了月亮。
世界黑了,他看不見朱砂了。接着,聽到穆雪松的聲音:“小子,你好些了嗎?”
他才一驚而醒:朱砂早已經不在房中了!
“起來,”穆雪松拍拍他,“我來替你拔針。”
杜宇不想要拔針——他不要想起過去。他不要知道真相。寧可活在夢境裏。于是找借口道:“穆前輩,你之前為東方大俠療傷,已經損耗了不少功力。我身上的仙人拉纖,也不急在一時。”
“你不着急,但是我着急。”穆雪松道,“實不相瞞,我覺得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這是什麽意思?”杜宇愕然。
“有什麽好驚訝的?”穆雪松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經歷。我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本來就屈指可數。我之前總覺精力不濟,先還以為是因為替你和紀姑娘療傷,太過勞累。但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怎麽休息都恢複不過來。我想,我是不服老也不行了。本來我想将《一飛沖天》的下半部傳授給你,好好指點你一陣。可惜我急于求成,适得其反。如今看來,要你在我死前練成是不太可能了。還是得由我來替你解毒拔針。”
他的語氣如此淡然,使杜宇不禁有些驚訝,同時又起了一絲淡淡的感傷: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經歷。好像一條路,無論沿途的風景是多麽的美好,盡頭永遠是無底的深淵。他不知自己離那深淵還有多遠,當他的路快要走完的時候,他能像穆雪松一樣釋然嗎?
也許他現在就很釋然了吧?連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向何而去,都已經不想追究。
又或者,這是一種最大的執着——因為知道深淵就在不遠處,所以千方百計放慢腳步?
“自古哪兒有不死的人?”他再次聽見幻境中那男子的聲音,“也沒有哪個人死了還能帶走什麽東西——金銀珠寶放進棺材裏,不過是變了塵土,嬌妻美妾哪怕願意殉葬,最終也變成一堆白骨,她們對你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罷,自然煙消雲散。”
“哈哈,我沒想到你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老和尚才說的話!”他聽見自己笑道,“既然一切到頭來都是空,你何必還要當官?而且當這麽大的官?不如出家修行去吧!”
“這你就錯了!”幻境中的男子道,“我說的是‘帶不走’,但沒說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他皺眉。
男子的聲音幻化出他的笑容來:“我曾經遇到一個西域的藩邦和尚,他說人這一輩子就好像在演戲,無論怎樣粉墨登場,都有下臺的那一天,到那時候,臺上的東西一樣也帶不走,連那身戲袍也要被人剝下來。不過人卻可以在戲臺上留下痕跡,譬如在戲臺後面的牆上題了一首詩,或者畫了一副畫。這些痕跡就成了後人所唱的戲的一部分。如此,前人雖然死了,卻仿佛還繼續活下去。”
“哈哈哈哈!”忍不住大笑,“我不信!難道随便幾筆塗鴉也會流傳百世?”
“這就要看後人怎麽想了。”男人笑道,“如果後人覺得這是塗鴉,可能會将牆壁重新粉刷,在上面重新畫上他們喜愛的事物,如果後人覺得此乃經典,自然會善加保護——當然,後人也可能是錯的,所以聽說西域那裏好些佛寺的壁畫明明已經被人塗了,但到了幾十年後,新粉的表層又被鏟去,露出原本的圖畫來——這也許就是天理,總不會因人的喜好而改變。”
“說到底,原來你是想流芳百世呀!”他大笑,“我記得你先前還曾跟我說,連史書你都視為糞土,甚至不替令尊報仇。”
“你還記得?”男人微笑,“不錯,史書的記載算不了什麽。千年之後,史書是否存留尚是未知之數。但是,炎黃種五谷,興文字,神農嘗遍百草,堯制歷法,舜設官職,禹治水土——這些是無法磨滅的。百姓庶民哪怕目不識丁,也吃飯,也看病,也曉得節氣,豈不就是先賢在這戲臺上留下的印記嗎?”
此話擲地有聲!他不禁一動不動地盯着對方:“我究竟是應該敬佩你還是應該鄙視你?你說的這些話比四書五經還道貌岸然——你如果不是一個手段高明的僞君子,那就是一個當世少有的大丈夫。不過,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我看我都要離你遠一些。”
“這是為何?”男子奇怪。
“你若是個僞君子,我遲早被你害死。你若是個大丈夫……那麽你就是個可怕的敵人!”
“為何非要做敵人不可?”男人望着他。
因為——我們各為其主,他心裏道,表面上是,但按照原來的計劃,其實應該不是,只是現在王爺懷疑你有異心,若是經查屬實,那我們就真的是各為其主的。
這話卻不能說出口。他便哈哈一笑,道:“這還不明擺着麽?胭脂園的朱砂姑娘,你也傾心于她吧?所以我們是情敵。”
“朱砂?”男子一怔,接着也笑了起來,“就算是吧。朱砂姑娘的确是人間絕色,又彈得一手好琴。有時心緒煩悶,聽到她的琴聲,郁結便解開了。”
“那是自然。”他聽到贊美朱砂的話——哪怕是出自情敵之口,都十分開心,“像朱砂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世所罕有。你要是和我争,我不管你有多大的官,都會對你不客氣。”
“是麽?”男子笑道,“我記得當日朱砂姑娘在胭脂園把繡球抛給了我,你可沒有來搶——是我拱手送給你的。”
這事提起來就讓人生氣!全怪那一陣風!他不禁臉紅起來。
男子擺了擺手:“開個玩笑,不要介懷。我去胭脂園只為風雅,不為風流。繡球若是你的,始終是你的,被風吹了也好,被別人撿到了也罷,最終都會回到你的手上。天下間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貪圖別人的東西,總不會成功的。”
怎麽忽然又扯到這話題上來了?他皺眉,最後的這句話別有深意,所指為何?我貪圖別人的什麽東西了嗎?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而已!而且,并不是要身份地位金銀財寶,只要那個仇人血債血償!
只要一想到仇恨,他就會熱血沸騰。全身每一塊肌肉都鼓脹着,力量要噴射出來。因而更清晰地感覺到了身體裏的異物——尖細地兩線,似乎滾燙,又似乎冰涼,深深地刺在他的後腦。全身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異物的位置湧了過去,筋肉有節律地收縮,一點一點地推動。尖銳的痛楚便慢慢移向體表,在那裏尋找一個出口。如将要破殼的雛鳥,焦躁地探動着。然後,忽地有了突破,好像一個膿包被挑破了,裏面的膿血直射出去。先是痛,然後就有說不出的舒爽。四肢百骸都有一種狂喜的振顫,命令他,一鼓作氣,将最後那一絲異物也逼出去。
他無意識地催動體內的力量,按照先前的方式繼續和那異物搏鬥,一分一毫,似乎就要勝利了。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哇”地一聲,跟着頸後一熱,身體的力量消失了。他張眼看,穆雪松倒在自己身後,滿口鮮血,自己也被他噴了一身的血。
“穆……穆前輩,你怎麽了?”杜宇大驚。
“我……我不打緊……”穆雪松艱難地喘息,“你……別理會我……這……這是《一飛沖天》的心法,若是我一時恢複不了,你……你循序漸進,自己修煉……”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摸出秘笈來。
“我……我去給你請大夫!”杜宇匆匆起身,“來人……來人啊!”
有人從外面推門進來,并沒有端着蠟燭。室內只有一盞油燈,杜宇完全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只道是府裏随便哪個當值的下人。于是命令道:“快去請大夫來!”
“不必了!”來人冷冷道。走近了些,竟是胡楊。“我不就是大夫嗎?”
“師……師父……”杜宇驚愕。
“拿來給我。”胡楊向他伸手。
杜宇呆呆地,手中的秘笈已經被胡楊奪去。
“這就是《一飛沖天》?”胡楊翻了翻,冷笑道,“這就是只有掌門才能擁有的心法?哈哈,穆雪松,孤鶴山莊已經不存在了,你這個掌門還茍活在世上做什麽?”
穆雪松的眼睛如死魚一般突出來,狠狠瞪着胡楊:“梁飛雲,你這卑鄙小人——你趁人之危,算什麽英雄?”
“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胡楊道,“而且我也沒有趁人之危——你還不知道吧?你最近功力不濟,以為是自己到了壽數?我告訴你,其實你是中了毒。在聽松雅苑的時候,我在我徒兒的身上下了毒,只要你運功為他拔針,這毒就會傳到你的身上。”
“你——卑鄙!”穆雪松怒斥,又咳出幾口血來。
“我不是卑鄙,我是有成人之美。”胡楊道,“我看你這麽喜歡管閑事,連別人的徒弟受了傷你都要治,索性就成全你,讓你更偉大些——你幹脆為別人徒弟犧牲性命吧。啧啧,你做了這麽了不起的事,九泉之下你見到師父他老人家,他也一定會稱贊你呢!”
“師父他泉下有知,一定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殺了你!”穆雪松咆哮,用盡全身力氣。
“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的。”胡楊冷冷道,“就算有,死人也沒法吃——我還是要謝謝你對我的徒兒如此盡心盡力。你的毒已經沒法解了,看在我們曾經同門一場,我讓你死個痛快。”說着,走向穆雪松。
“師父!”杜宇撲上去抱住胡楊的腿,“穆前輩對我有救命之恩……不,他幫我解開仙人拉纖,還會幫我解菩提露的毒,請你放過他吧!”
“住口!”胡楊一腳把他踢開,“你不聽師父的話,跟這些亂臣賊子混在一起,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了——我回頭再來跟你算賬!先解決這個老不死——”說着,已經将穆雪松拎了起來。
“哼!”穆雪松也冷笑,“梁飛雲,你的徒兒良心未泯,所以才不肯和你同流合污,你就算用仙人拉纖控制他,也還是沒有用。他心中有大義,無論處境如何,都會将他引向正道。”
“正道?”胡楊切齒,“我送你上黃泉道!”話音落下,擡掌向穆雪松的頂門擊下。
穆雪松不閃不避,反而向胡楊迎了上去。就在胡楊的手掌擊中他的那一瞬間,他猛地一仰頭,身子朝前一撲,狠狠咬住胡楊的虎口。胡楊未料有此一變,驚得連忙松開了揪住穆雪松前胸的那只手,猛地切向其脖頸。只聽“喀”地一聲響,穆雪松的頸椎折斷。只是他的牙齒依然死死咬住胡楊不放。胡楊怒不可遏,又連連向其頭顱猛擊數掌,直到穆雪松頭骨破碎腦漿迸裂,胡楊才終于抽回自己的手去,已是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
“這老畜生!”他恨恨地踢了穆雪松的屍身一腳,回頭看見杜宇怔怔站着,一臉驚懼,即惱火道:“怎麽?你着了這老家夥的魔了,恨不得師父死在他的手裏嗎?”
“不,不是……”杜宇連忙搖頭,端着油燈上前去,好讓胡楊查看傷口。
“哼!”胡楊冷笑,“這老畜生大概以為這樣咬我一口,就能把他身上的毒傳給我。對于藥理毒性,他的道行也太淺了——拿杯水給我!”他吩咐杜宇。
杜宇不敢有違,将床頭的茶壺端來,小心翼翼地幫胡楊清洗傷口,末了又撕了一幅衣衫幫他包紮。
見他如此悉心,胡楊嚴厲的目光才漸漸緩和下來:“師父不是有心要罵你,是怕你被這老畜生迷惑了。他是為師的仇人,幫你解毒療傷,一定是別有用心。也怪當初你中毒時,師父卻沒有別的辦法幫你,只能用仙人拉纖,結果害你成日懵懵懂懂,讓這老畜生有了可乘之機。你放心,如今既然得到《一飛沖天》的秘笈,就可以解開你身上的菩提露,也解開仙人拉纖——來,把那秘笈拿來我看。”他伸手指着掉在血泊中書冊。
杜宇依言照辦。目光瞥到見穆雪松的屍身,一張臉已經被打得稀爛,但雙眼猶未合上,死死地瞪着胡楊。
杜宇便趕忙扭過頭去。
他曾經說服自己,不管是非對錯,只忠于心中的感覺——在他的“感覺”裏,胡楊是教他、養他,集嚴厲與慈愛于一身的恩師。但是胡楊親口承認,為了殺害穆雪松,不惜在杜宇身上下毒——這是一個疼愛徒兒的師父會做出的事嗎?如果恢複記憶,揭開真相,這份師徒情誼是否就此完結?
他打了個冷戰。
還有陳岚!這個名字像一條吸血的螞蟥,叮在他的心口上。陳岚的主子不是德慶帝!陳岚的主子可能是瑞王爺——當今崇化帝!那麽安郡王冤案的幕後主使,可能也是崇化帝。但在他的“感覺”裏,崇化帝是那個威嚴又和藹的人,是他唯一的親人!如果恢複記憶,揭開真相,這位大恩人是否會一瞬間變成仇人?
雖然記憶是模糊的,但是他确信,德慶十三年五月十二日夜,他在雨中狂奔,就是為了逃避真相。他找東方白痛飲,就是為了忘記真相。
那是一年前的事。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再次來到吉祥客棧,也再一次決定,要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不管紀輕虹說什麽,不管穆雪松做什麽,他要撲滅記憶的火苗做個縮頭烏龜。
方才的那一場驚心動魄,是給他另一個警示——不要去追尋,不要去發掘,真相遠遠比謊言更痛苦。
于是,把秘笈遞給胡楊的時候,他說:“師父,其實徒兒想通了。根本就不該執著于已經忘記的事情。仙人拉纖,解不解開,都無所謂。”
“哦?”胡楊略驚訝地望着他,“為什麽?穆雪松那老賊已經給你拔出了六根針了吧?只剩一根就會大功告成。再說,我聽說《一飛沖天》只要練到第七重就可以抵禦菩提露的毒性。你自己不記得,其實你未出事之前,已經練到第五重。為師相信以你的悟性,練成第六、第七重,最多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你難道還怕辛苦嗎?”
杜宇不想解釋——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生就是由記憶堆積而成的。沒有了記憶,也就沒有人生。除了那些人生太過不堪,想擺脫自己命運的人,有誰會想放棄記憶呢?有誰會理解想放棄記憶的人呢?個中情由,怎能向胡楊開口?于是撒謊道:“其實昨夜穆……穆雪松逼徒兒修練《一飛沖天》,徒兒走火入魔,內功已經全廢了。再要從頭修習,最少也要十年八年。”
“果真?”胡楊驚訝,抓過杜宇的手腕去把了把脈,皺眉道,“你的脈息是有些奇怪,但是內力充沛,似乎比在聽松雅苑的時候還精進了許多呢!”
“是……是嗎?”杜宇怔怔,試着運了運氣,果然勁力渾厚。不禁吃驚道:“這……這是怎麽回事?也許是方才穆前輩幫我拔針,注入了一股真氣在我體內,還未散去吧。”
“也許吧!”胡楊咕哝,顯然不甚相信。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時候。天就快要亮了。下人随時會闖進來。房內還有一具屍體。
他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來,命令杜宇:“去,在老畜生的屍體上多劃幾個口子?”
“為……為什麽?”杜宇本能地退後。
“得把屍首處理了呀!”胡楊道,“這裏雖然是你的府邸,你家裏卻有一個和亂黨勾結的夫人,下人中也不乏心懷鬼胎之輩。這屍首不用化屍水化了,怎麽瞞得過去?為師的手上有傷口,用匕首不方便。你快在老畜生身上多割些傷口,化屍水才能化得幹淨些。”邊說,邊遞過匕首去。
杜宇不能拒絕,唯有依他的吩咐施為。胡楊監督着,指揮着,又道:“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紀輕虹,你不要再管了。”
杜宇一怔:為何忽然提到太子妃?
“你這樣吃驚幹什麽?”胡楊瞪了他一眼,“你和穆雪松把她從聽松雅苑救出來,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皇上沒有追究你,是因為念在你神智不清,又被穆雪松脅迫。況且,紀輕虹的确不知道德慶老賊的下落,再關着她也沒有什麽用。所以皇上說,這事就當沒發生過,随她遠走高飛,隐姓埋名的過日子。”
這倒好!杜宇才要松口氣,誰知胡楊話鋒一轉:“但是如今她殺死了太子,這是瞞不住的。你如果再理會她的事,就會被牽扯進去。殺子之仇,皇上絕不會輕易放過你。”
“師父——”杜宇驚得連退數步,“你……你怎麽知道?”
“我為了找你!”胡楊道,“我聽說你病了,閉門謝客,害怕你身上的菩提露又發作,所以到你府裏來想看看你的病情,誰知找你不見。我早探知朱砂把東方白和穆雪松都藏在吉祥客棧,于是就到吉祥客棧來碰碰運氣——結果剛巧看見紀輕虹殺死了太子——我本想沖進房去,但仔細一看,其實太子當時已經喪命,紀輕虹只是拿着刀在刺他的遺體。這個女人何其狠毒?下手的時候,絲毫也沒有顧及太子往日對她的情義!”
太子對她哪裏有情義?杜宇想,從紀輕虹的眼神中就可以猜想得出,她在太子身邊一定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知道你們把太子的随從都殺了,屍體也都就地埋了。但是這事瞞不了太久。”胡楊道,“朱砂那個愚蠢的潑婦,自以為行動可以避人耳目,但以她那點兒道行,怎麽敵得過咱們的人?其實皇上的人早就知道她出入吉祥客棧。一旦發現太子的遺體,朱砂、東方白、紀輕虹,沒一個逃得掉。你要設法和他們撇清關系。你只說是穆雪松綁架你去的,你瘋病發作,什麽也不知道。”
“那……”杜宇怔怔地,“那朱砂和東方白還有太子妃……紀輕虹……他們怎麽辦?”
“他們都是咎由自取,你管他們做什麽?”胡楊道,“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皇上一向待你如同親生兒子一般,倘若讓他知道你和太子的死有關,你固然會沒命,皇上又要再承受一次喪子之痛。你要記住師父的話……”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見杜宇已經在穆雪松身上割出了三五十條傷口,就吩咐徒弟退後些,自己取出個小瓶子來,将內中藥水倒在屍身上。
只聽一陣“滋滋”聲響,屍身上騰起了渾濁的黃煙,又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刺鼻氣味。未幾,煙霧散去,地上只剩一灘膿水而已。
“剩下的,你自己可以善後了吧?”胡楊将藥瓶和秘笈都揣進懷裏。
杜宇點點頭——只需要幾桶清水,就可以遮掩一切。他忽然有一種駕輕就熟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失去記憶之前,大半的人生都在做這樣的事:騙人,殺人,殺了人之後再騙人,騙了人之後又殺人。都說欺騙別人容易,欺騙自己卻難上加難。如今他連自己都能欺騙,何況別人?
他會洗幹淨這裏。然後裝瘋賣傻,告訴朱砂自己的瘋病又發作了,不知道夜裏發生了什麽。不知道穆雪松去了哪裏。
他不想對朱砂說謊。但是,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方法繼續享受朱砂的溫柔。
唯有靠着自欺欺人,過得一天算一天。過得一刻算一刻。
他祈禱上蒼,讓謊言永遠沒有拆穿的時候。
“你也別太大意。”胡楊道,“你那個丫鬟小翠,我看她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在聽松雅苑裏鬼鬼祟祟。我們本來想要将她殺了,誰知她狡猾得很,竟然逃脫升天。現在不知在哪裏轉着鬼主意。既然人家能安插一個人在你身邊,只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你不曉得而已。千萬不要着了他們的道兒。”
杜宇默默地點點頭。胡楊的話讓他想起小安來。他曾經多麽內疚,卻原來是為了一個敵人,一個時刻監視自己的人。
他這細微的神色變化不能逃過胡楊的眼睛。投來嚴厲的一瞥,問:“你怎麽了?”
“小安,”杜宇老老實實地回答,“原來她是七瓣梅花的人。”
“哦?”胡楊摸了摸下巴,“你是怎麽知道的?”
杜宇無法隐瞞,因将黃全那日和自己說的話都複述了一回。胡楊聽着,先是面色陰沉,顯得十分惱火,但後來又露出了笑容。“所以,對于殺死小安的事,你再也無需介懷。”他道,“這丫頭既然是七瓣梅花的人,那就是自己找死。”
“咣”——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屋外傳來了響動。“什麽人?”胡楊立刻警覺地喝道,同時已經搶出門去。杜宇也要跟上。不過眨眼的功夫見胡楊又回來了,腋下夾着個人,正是朱砂。
“師父……這是……”杜宇才開口問,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想是朱砂前來探望他,不甚發出聲響被胡楊發覺。繼而心中又一緊:朱砂是什麽時候來的?自己和胡楊的對話她又聽到了多少?
朱砂尖聲叫罵,解開了杜宇心中的謎題:“你們兩個奸賊!杜宇,你騙得我好苦!我還以為自己錯怪你了,原來你根本就是瑞王爺的走狗!連紀姑娘也被你騙了!穆前輩也……哼!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們!”
“哼!你倒聰明得很!”胡楊道,“你現在自然是只能做鬼了!”說着,就要擰斷朱砂的頸椎。
“師父!”杜宇連忙撲上去阻止,死死拉住胡楊的手,“請你千萬不要傷害她……”
“混帳!”胡楊呵斥,掙了掙,竟摔不開杜宇,就更加惱火了,“她聽到咱們說的話了!”
“是,”杜宇不知自己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使勁,身子微微顫抖,“不過她只是個弱女子,她……她聽到咱們說的話,也不能怎樣……求師父放過她吧!”
“哈!”朱砂大約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放肆地大笑起來,“弱女子怎麽了?你以為弱女子就會眼睜睜看着你們胡作非為?我要把你們做的這些好事編成曲子,教給全京城的歌妓,唱得天下都知道你們的醜事!到時候,天下百姓會一起殺進京城來,将你們這群亂臣賊子踩成肉醬!”
“住口,瘋婆子!”胡楊将夾着她的那條手臂又收緊了些,讓她喘不過氣來。又怒視着杜宇道:“你都聽到了——這女人從一開始就是個禍害!她收留東方白,幾次三番協助這人加害皇上。皇上看着你的面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好在這東方白也不過是一介莽夫,成不了什麽氣候。如今,這婆娘聽到我倆的談話。她一旦宣揚出去,你我的身份都會暴露。若再被人添油加醋一傳,對皇上大大的不利!這個禍害留不得!”
“她……她是随便說說。”杜宇勉強辯解,“她其實只是一個……一個可憐的女人,只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一點兒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什麽随便說說?”胡楊厲色道,“你不知道她在四處打聽七瓣梅花嗎?現在是什麽時候?七瓣梅花如果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你的身份,德慶狗賊就會用來大做文章!”
是。不錯。杜宇都知道。可是,對于他來說,什麽都可以不要,只是不能沒有朱砂。朱砂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搖了搖頭,依舊死死抓住胡楊的胳膊不放。
胡楊惱火了,這一次運勁于手臂之上,想要将杜宇震開。但杜宇才一感覺到對方的勁力,便立刻也運氣抵禦。也許是情急之下,催動了潛藏在身體中的力量,他雖然分明地感到胡楊手臂上有股強大的推力,要把自己彈開,但卻能将全部力氣集中在手掌上,仍然牢牢抓住胡楊。
胡楊愈加生氣。改變策略,想要将杜宇整個人掄起來摔出去。但杜宇在他發力的那一瞬間覺察到了如此意圖,立即分出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