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六]
當冰凍與火燒的感覺都漸漸消散,杜宇的神智才清醒了。
外面天色發白,已經黎明。輝光勾勒出自己床邊一條秀麗的人影,并不是朱砂,而是太子妃紀輕虹。
“你好些了麽?” 紀輕虹用手巾輕輕拭着他額頭的汗珠。
“有勞殿下……紀姑娘……”他拘謹地,“姑娘還是不要離我太近……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發狂。”
“我不怕。”紀輕虹道,“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什麽都不怕了。我寧可你發狂殺了我,也要陪在你身邊,不讓你再一個人承擔這些痛苦。”
杜宇心中一熱:若這話出自朱砂之口,自己該怎樣歡喜?
紀輕虹給他斟了一杯茶:“穆前輩又幫你拔出兩根銀針來,可累壞了。他說最後還有兩根,只怕要你自己逼出來——這是他默寫的《一飛沖天》中的內功口訣,讓你自己照着練。他不知你從前學到第幾重,所以将全部十二重都默寫出來。你只要練到第七重,就可以解開仙人拉纖,也可以化解菩提露的毒性了。”說着,将一本薄薄的書冊遞到杜宇的手中。
《一飛沖天》——這就是穆雪松所說的孤鶴山莊絕技。也是杜宇的所謂師父“梁飛雲”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
“穆前輩不是說要等解開了我的仙人拉纖,确定我不是奸賊才将此心法傳授給我嗎?”杜宇問。
“你怎麽可能是奸賊呢!” 紀輕虹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将你的事情都告訴穆前輩了。”
你究竟知道多少我的事情?杜宇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你!
紀輕虹看他迷茫猶豫,便替他将心法翻開第一頁:“穆前輩說了,你師父有心法的前六重,你應該也修練過。你快看看,有印象嗎?”
杜宇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瞥了一眼——那上面裏面無非寫着些運氣法門和穴位名稱,天下間所有的內功心法都脫不開這些字眼,他讀了幾句,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可是,再讀下去,那些字就好像忽然活了,一個個從紙上飛出來,鑽進他的身體裏,體內立刻有一股暖流運行了起來,正好像穆雪松前幾次注入他體內的一樣,柔和豐沛,一寸一寸,流過四肢百骸,令到他全身暖洋洋的,好像要融化了一般——若有疲累,有酸痛,有任何的不适,也都随着這融化的感覺離開了他的身體。
為何如此神奇?他忍不住翻了一頁,默念着書頁上的字,暖流即在他周身運行,這一次,他那融化了的身體又凝固起來,整個人仿佛一只水缽,勁力便好像被旋動的水,一時正,一時逆,飛速旋轉。哪怕只是在有限的空間裏,也形成一個強大的漩渦,幾乎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吸進去了。但是最終,那股力量又沉回丹田中。
一頁又一頁。他感到神清氣爽。
定睛看,書冊上寫着“第五重”,應該就是穆雪松所說《一飛沖天》內功的第五重境界了吧?雖然字句讀來并不甚熟悉,但是其中說講述的運氣方法卻好像以前練過,所以身體才有如此自然的反應。他想着,又繼續看後面的“第六重”。這就全然生疏了,幾乎要逐字逐句地推敲,又逐字逐句地依法施為。常常是內力運轉到某一個地方,就被阻擋住,花了好大力氣,才将阻滞擠開一個小小的空檔,再反複沖擊,方能勉強通過。如此一關接一關地過,直用了兩個多時辰,才将第六重的口訣都由頭至尾練了一回。他雖然已經疲累了,但是生怕歇息一陣,就會忘記剛剛摸着的竅門,于是又一鼓作氣,再将第六重練了一遍。這次快一些,只用了一個半時辰,氣息也順暢了。他索性接着又練第三回。這次練完,才感覺通體舒泰,是真正掌握其中要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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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眼望望,見紀輕虹還守在自己的床邊,好像幾個時辰來都不曾移動。
“你……”他才開口,便覺嘴唇幹裂疼痛。
紀輕虹随即遞上茶來:“怎樣?穆前輩給你的內功口訣有用嗎?”
“照着運氣,果然身上舒泰些。”杜宇回答,“不過我的功力畢竟比起穆前輩還差得遠,能不能把銀針逼出來,就不曉得了。得要修練一陣才知。”
紀輕虹點點頭:“我看你臉色的确比昨夜好很多。你也不必太勉強。累了就休息一陣。朱砂姑娘會送飯來。”
“我不累。”杜宇搖頭。實在不知該怎樣面對紀輕虹關切的目光,他唯有低頭看內功口訣。
“哪兒會不累呢?” 紀輕虹幽幽地,好像嘆息,“你都練了四、五個時辰了。昨夜又折騰了一夜。你中了毒,還被人紮了那麽長的銀針……受了那麽多的苦……再說那之前,你也一直一個人背負着所有的責任……你真的已經勞累太久了!我知道你想要記起來,記起皇上的下落,但是……你也要顧及自己的身子。”
記起來?杜宇的手指摩挲着書頁,他想要記起來嗎?不,他根本不想記起任何事!根本不想要知道任何的真相!他昨夜狂奔至此,難道不是想要大醉一場嗎?無論他是誰,有怎樣的過去,怎樣的目的,他只要渾渾噩噩地活着,待到随便哪一方勝利了,他就去分享那勝利的喜悅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他還練這勞什子的內功做什麽?他想要做縮頭烏龜,要是親手打碎了自己的龜殼,還往哪裏躲呢?
想到這裏,合上書冊,丢開一邊道:“你說的不錯,我還真有些累了。我想睡一會兒,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去休息一陣吧。”
“不,”紀輕虹道,“我已經休息了大半個月了。再說……我……能守着你,給你斟茶倒水,我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杜宇不想和她多說,生怕她的話語或者她的眼淚會讓自己感覺愧疚,又或者勾起什麽記憶,所以一言不發,躺倒在床上,面朝牆壁,假裝睡覺——後來還真的睡着了,直到穆雪松來将他喚醒。
“你這臭小子!”穆雪松罵道,“我讓你修練內功,你卻呼呼大睡?你練到第幾重了?”
杜宇被他拽了起來,原本迷迷糊糊,并滿懷怨氣,想發脾氣說:我的命,幹你何事?我想不想起來,又幹你何事?但忽然看到朱砂,就清醒了,答道:“已經練到第六重了。前面的五重好像以前練過,不過第六重就第一次見到。運氣并不很順。”
“并不很順你就睡大覺了?”穆雪松道,“照這樣下去,後面的要練到猴年馬月?來,我把第七重解釋給你聽。”
“上吊也要喘口氣。”朱砂道,“這都折騰了一天了,還是先吃些東西,也不枉我奔波一趟嘛!”說着,将食盒提到床邊來,取出碗筷。
裏面不過是些粗茶淡飯,但朱砂這樣親手捧着,看在杜宇的眼中比什麽山珍海味都吸引人。他立刻接過了,狼吞虎咽,好像餓壞了的孩子。朱砂不禁失笑,推推旁邊的太子妃,道:“你看看,堂堂一品大官,吃起飯來像個乞丐。你究竟看中他哪一點呢?”
紀輕虹紅着臉——她畢竟是名門閨秀,不似朱砂那般大方——憋了半晌,才輕聲道:“慢點吃,小心噎着。”
“是啊,小心噎着。”朱砂道,“外面還有許多事情要你處理呢——太子又跑來鬧了一陣,這且不提了——今天兵部來人找你,要商議西疆的戰況。我說你長途奔波,病了,沒讓他們進門。不過,這樣瞞不了多久——他們日後如果要探望你,我強加阻攔,反而使人生疑。所以你還的早些回府去——你身上的毒和仙人拉纖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解開?沒有穆前輩相助,你自己可以嗎?”
杜宇巴不得快點兒離開這裏,當即道:“那我現在就跟你回去。”
“也不急在今夜。”朱砂道,又問穆雪松:“前輩,你看杜大人的情形如何?幾時才能徹底解毒又擺脫妖法控制?”
“就看這小子的悟性和耐力了。”穆雪松道,“他經脈已經大亂,之前練過什麽早都廢了,要從頭練起。不過好在畢竟是練過,熟門熟路的,雖然內功不是一蹴而就,但總好過一個完全不會本門心法的人來修練。再說,只要練到第七重,就可以解毒并解開仙人拉纖。八到十二重,可以不練——小子,既然你已練成了前六重,打鐵趁熱,今夜就集中精力,一鼓作氣練好第七重吧!”
杜宇什麽都不想練,但是當着朱砂,唯有點頭。
穆雪松即将《一飛沖天》第七重的心法逐行講解給杜宇聽,特別指明其中難懂之處,又有幾個兇險的關口,更是囑咐再三:“你自己先練着,如果沖不過去,千萬不要勉強。我在後面的房裏替東方白逼毒,隔幾個時辰就會來看你一次,到時也可以幫幫你。千萬不要自己胡亂運氣,走火入魔就麻煩了——切記!切記!”
“曉得了!”杜宇敷衍了事地點頭。
穆雪松又叮囑紀輕虹:“這第七重很是困難,你看緊了他,若是見到他有任何不妥,即刻來找我。”
“怎樣才是不妥呢?” 紀輕虹細心地問。
穆雪松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交代。而杜宇早就無心多聽,視線緊緊追随着朱砂。看她收拾碗筷準備離開,滿心不舍,更起了個荒唐且卑鄙的念頭:只要他一日練不成《一飛沖天》第七重,一日解不了毒,恢複不了記憶,朱砂就會繼續照顧他,對他溫柔的說話。
那麽,他更應該胡亂修練,拖延時間。
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可以假裝,為了追求快樂躲避痛苦,他可以相信任何事,接受任何事,同時也可以否定任何事,放棄任何事,唯有對朱砂的感情,他割舍不下。抵死癡纏。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怎樣的一份感情?為何她分明愛着另外一個人,而他的心中卻這樣念念不忘?
她的眉眼,她的秀發,她的身影……
終于消失在門口。
隐隐約約聽到穆雪松道:“我最後只能幫你這麽多。”即感到後心一震,似乎有一股力量瞬間鑽入他的體內,像箭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起初,渾身每一個穴位都刺痛起來,但很快,刺痛就轉為酸麻,他仿佛可以聽到血流的聲音,緩緩地,帶動內息的運行。
他心中駭異,忙低頭看攤開在一邊的《一飛沖天》秘笈。那一頁上有一張經絡圖,上面标示出修煉第七重時內力運轉的方向。雖然匆忙一瞥,并看不清每一個穴位,但是已經可以确定,此刻自己體內的真氣正是按照這圖示在運行。
看來是穆雪松不知用了什麽手法,迫使他的血脈如此運轉起來。
他才不要這樣!不要練成第七重!
于是合眼不看那秘笈,也不運功,任憑穆雪松注入的那一股真氣在體內游走。
也許不消多時,這股力量就會消散的。他想,便在自己創造出的黑暗中一邊等待,一邊勾勒朱砂的面容。
恍惚又回到了一個夏日,流螢飛舞。屋檐下的燈,照着一張張美豔動人的臉。無數的繡球抛了下來,滿街風流少年,争先恐後地去接、去搶。只是朱砂沒有動,直等到夜深人靜,鴛鴦結伴而去,燈下的長街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才将繡球朝他抛了過去。他微笑地看着,知道那是自己的囊中之物,連同那美人的心兒——若是兩情相悅,兩心相許,不需要争,也不需要搶,因為誰也搶不走,誰也奪不去——他是這樣想的。然而他失算了,因為人力之外還有天意。起風了,繡球輕飄飄地被吹走。待他回身追趕時,已經被另外一個人拾去。那個人,雖然隐在陰影中,他卻認得出,正是多次出現在他夢境裏的那一位,有着修長的身材,和隐忍的氣質,仿佛天塌下來,也要一肩挑。不過,和從前夢境裏在城樓上侃侃而談不同,此刻,這男人的身上有濃重的悲哀,令他不禁好奇,是什麽事,能夠讓這個人流露出了無生趣的氣息?他怔怔地看着那個男人。男人攥着繡球,走近兩步,來到光亮的地方,将繡球遞給他。他的目光就從繡球移到了對方的臉上——
夢境一時散去。像走馬燈,轉到了另一幅畫面。這一次是白天,大街上有花車巡游。在百花叢中,絕色麗人穿着水紅色的衣裙,閑翻着一卷書,微風将書裏夾着的一張花箋吹走,翩然若蝶,飛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捉住,上面半闕《憶秦蛾》:“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
這個女子,明明是擁有萬千裙下之臣的花魁,為何會寫出這樣悲傷的詩句?他怔怔看着,花車越走越遠。人潮将他們隔斷。
他只能低頭看手中的花箋,咀嚼那未寫完的詞句。忽然,便有濤濤的江水在他面前奔流。他已不是身在長街,而是立于船頭。雪片紛紛揚揚,丢棉扯絮似的,又好像梅花林裏起了旋風,花瓣飛舞。
胸中有郁結之氣,就拿起洞簫來,對着大雪紛飛的江面吹奏。無奈這樂器長于嗚咽,縱有憤懑之心,也都變成了幽幽的傾訴。
“公子有心事!”忽然,旁邊的那條船上一個聲音說道。
他循聲望去,見船艙的簾兒低垂,并看不到裏面的人。但憑這悅耳的聲音,已可以推測那發話的多半是個美人兒。
“姑娘聽得出我有什麽心事嗎?”他問。
“我雖聽不出,但是我的琴卻聽得出。”那女子道,“人的耳朵愚昧,心也愚昧,有時聽差了,有時又會錯意。不過,樂器卻自有靈性,絕不會錯。公子若不嫌棄,聽聽我的琴怎麽說,好嗎?”
這倒有趣!他想。因道:“姑娘請,在下洗耳恭聽。”
女子笑了笑,“铮铮”數響,樂聲就好像江水一般流淌而出——不,與其說是流淌,不如說是奔湧,縱然嚴寒,也濤濤東去,無法阻擋。他不由有些癡了,對自己之前的牢騷感到羞愧,忍不住再次将洞簫對在唇邊,與那琴聲應和起來。一時那琴聲猶如飛流直下的瀑布,那簫聲好像山下清幽澄澈的深潭;一時那琴聲又變成了歡快無邪的山泉,那簫聲便化作泉邊柔美又堅韌的柳樹……他高,她就低,他慷慨,她也激昂……好像只一個音一次呼吸,就能夠揣測到彼此的心思,雖然還沒有見面,卻好像已經合奏了許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他們就這樣一個吹簫一個彈琴,用樂曲暢談了大半個時辰。
終于有些疲累了。他們都停了下來。
他想邀請她過來一敘,又怕唐突佳人。
正在猶豫的時候,見到有個粗壯的仆婦打着傘跳上了船,對艙裏道:“小姐,琴譜買到了,咱們快走吧,不然就趕不上了。”
“知道啦!”船裏的女子回答。
他的心悵然:她就這樣走了嗎?甚至來不及見一面?她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要往哪裏去?他還有很多問題呢!
那邊船上的仆婦已經催促船家開船了,又絮絮叨叨說許多埋怨天氣的話。
他沒心思聽,只是呆呆望着船艙窗戶上的簾子——也許他的目光是會說話的,那簾兒忽然挑起來了,露出一張絕色的臉,嘴唇豔紅,齒若編貝:“今日和公子合奏,萬分愉快。但我現在要趕到京城去了。公子若不嫌棄又得閑,請到京城胭脂園來找我。”
“胭脂園?”他喃喃——還不知京城有這個地方。
女子的笑容燦若春花:“今天是正元佳節,但小女子不能多陪,只能再奏一曲,祝公子元宵佳節萬事如意。”說着,放下簾兒來,琮琮撥弦。琴聲飄忽,船去得遠了。
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
啊,這半阕詞可不就是描寫的這段經歷嗎?
是她!是她!
滾滾波濤被洶湧的人潮取代。他開始分開人叢向花車擠過去: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叫什麽名字?你是誰?
光天化日,他不能施展輕功撲上前去,只能和看熱鬧的人推推搡搡。而另一條街上,不知是為什麽事,也有歡樂的人潮,不斷地歡呼着,朝這邊壓了過來。很快,兩股人潮彙集。他和花車的距離就更遠了。
胭脂園!是了!胭脂園!他想起來。本來早就要到胭脂園去找她了,可是俗務纏身,耽擱了。他的生活被仇恨占據,哪怕只有一瞬間,讓他去追求一些幸福的事!
于是,轉身離開人群,閃進小巷子裏,跟着,飛檐走壁,直向花街柳巷而去。
那裏果然有一處雕梁畫棟的樓閣,門前碩大的牌匾——胭脂園。
今天花車上的那是什麽人?他向龜奴詢問。
對方輕蔑地打量他:“你也來找朱砂姑娘?她是京城花魁,只怕把你賣了,也湊不夠銀子去見她一面呢。省省吧!”
花魁?以她的姿色,的确是花中魁首!原來她叫做朱砂!多麽合适的名字,紅得那樣妩媚,那樣大膽。
本可以硬闖。但是他選擇離開。去找街口賣字的秀才借筆續寫了下半阕詞:“持樽還拟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裏重會。”
寫畢,他悄悄潛入胭脂園,找到了寫挂着朱砂名牌的房間,将詩箋壓在古琴下。她一定明白這半阕詞的意思。他确信!
美滋滋地出來,他心裏比吃了蜜糖還要甜。轉過街角去,等着巡游的花車回來——或者等着天黑——不,他不應該趁着昏暗闖進佳人的閨房去呀!他要另外找一個機會。但是什麽時機才好?
在街角徘徊又徘徊,日複一日,直到他必須離開。
仇恨将他拽開。
但柔情蜜意發了芽,他一得閑,又溜了回來。這次打扮得體——龜奴将他迎進去。他特意在大廳裏挑三揀四地游蕩,想制造一次偶遇。
然而這個時候,卻忽然聽到鸨母那尖細又甜膩的聲音:“喲,大人,您可真是稀客呀!是什麽風把您吹了來?”
“我只是……”是幻境裏熟悉的那個男子,語氣似乎有一絲猶豫,“我聽說你這裏出了京師花魁,所以來見識見識。”
“啊喲,大人您可真有眼光!”老鸨笑得花枝亂顫,“我女兒朱砂的确是剛剛選了京師花魁——其實別說是京師,找遍天下也找不出比她好看的姑娘。她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絕不輸給大戶人家的小姐。”
男子不置可否,好像是懷疑老鸨誇大其辭。
但老鸨海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大人知道嗎?那天我女兒中選花魁,大人剛好回京——您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麽?”邊說着,邊把那男人迎到樓上去了。
樓上正傳來一陣歌聲:“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持樽還拟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裏重會。”
“朱砂……朱砂啊!”他喃喃。
然後不知怎麽的,自己已經置身在朱砂的房中。朱砂望着他,歡喜、悲哀、埋怨、惱火,各種情緒都湧到了眼睛裏,變成了淚水:“公子大概是嫌棄我乃一介風塵女子,所以才遲遲不肯來找我吧?”
“怎麽會?”他道,“我自己也不過是一柄長劍、一只洞簫,漂泊江湖的浪子罷了!”
“當真?”朱砂盯着他。
“這難道還有假?”他笑道,“什麽身份,什麽地位,不過是一副衣冠,到死的時候,誰不是赤條條?要緊的是,衣冠之下的那個人——有些人雖然衣衫褴褛,地位低下,卻清白坦蕩令人敬佩,另一些人即使衣冠楚楚,位極人臣,卻不過是沐猴而冠。我平生最瞧不起後一種人。”
“怎見得我不是個虛有其表的?”朱砂抿嘴一笑。
“就在那半阕詞中。”他道,“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你我萍水相逢,你卻不吝開解,可見心地善良。”
“嘻,那怎見得你又不是浪得虛名?”朱砂笑望着他。
“還是在那半阕詞中——正元燈影,夢裏重會。”他撫弄着洞簫,“自江邊一別,我無時無刻不記挂着你——若不是有些緊要的事耽擱了,我早就來找你了。”
“哦?”朱砂挑了條眉毛,“若真如此,你既然能續半阕詞放在我的房裏,為什麽不早些來見我?”
他雙手一攤:“因為囊中羞澀,不敢登門啊!”
“原來你個耍貧嘴的!”朱砂瞪眼跺腳。
但他知道她是佯怒,心裏是高興的。
他和她的心意相同!
在這之前,已經不知夢裏重會了多少次!
心意相同?他的胸口猛然一震:朱砂不是愛着宇文遲嗎?為何會對他笑靥如花?
後腦劇烈地刺痛起來。一陣腥甜湧上喉頭,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你……你怎麽了?”傳來紀輕虹關切的聲音。
他只覺兩耳轟鳴,胸中絞痛,答不出話來。
好黑暗!是因為天色如此?還是因為他睜不開眼?
“你……你忍一忍,我去找穆前輩!” 紀輕虹說,同時,點起了燈來,有一層暖黃色的光,照在杜宇眼前,卻不足以驅走黑暗。
朱砂……在痛苦中,他只想呼喚這個名字。
紀輕虹聽不見,急急奔向門口。
然而這個時候,卻聽“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接着傳來一聲獰笑:“好一對奸夫□□,竟然躲在這裏卿卿我我!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這是靈恩太子的聲音。
“你……你怎麽……”紀輕虹驚愕。
“我怎麽找到你們?”靈恩冷笑,“自然是跟蹤朱砂那個賤人——你們好得很嘛!商量好誰做大誰做小了嗎?賤人!賤人!我這麽久以來是怎麽待你的?就是一塊石頭也捂熱了!你卻要恩将仇報!你跟他私奔!你跟他私奔!”他咆哮。
聽不見紀輕虹的回答,只聽見桌椅乒令乓啷地亂響。
杜宇掙紮着張開眼,看到紀輕虹被揿在桌上,靈恩扼住了她的喉嚨。她不能呼救,甚至不能呼吸,只使出最後的力氣掙紮。
“放……放開她……”杜宇拼盡全力撲下床去,腳步蹒跚。
“呵!事到如今你還想英雄救美嗎?”靈恩笑得陰森,“你放心,要殺我也只殺你,不會讓你們做一對鬼鴛鴦的!我還要她活很長很長,看着我做皇帝,我要封她做皇後——我偏偏不讓她死。她這一輩子都要做我的人!”說時,将紀輕虹推開一邊,朝杜宇逼了過來。
杜宇腿腳虛浮,根本連站也站不住。一下便被靈恩揪住了胸口。
“你說在家養病,卻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裏,顯見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靈恩一字一字道,“你就是內鬼,還在計劃着對付父王!我本想揭穿你,不過父王他怎麽也不肯相信,還不如讓我直接殺了你,一了百了!”說着,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來,朝杜宇的心口刺下。
說來也奇怪,到了這種命懸一線的關頭,杜宇的視線又變得清晰了。不僅如此,那原本一彈指就完成的動作變得很慢很慢,周遭所發生的一切細節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簾——有一只撲火的飛蟲,有一點濺起的火星,然後是紀輕虹,手中握着一把簪子,合身朝太子撲來。
靈恩的臉扭曲了,匕首跌落在地:“賤……賤人……”他扭頭罵,又伸手摸着後腰的傷口。
紀輕虹沒有遲疑,撿起了匕首,再次朝太子刺去。這一次,插在小腹上。鮮血噴湧而出。太子的眼珠也突了出來:“你……你……”
紀輕虹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拔出了匕首,又一次向他胸前紮去。就這樣,刺入,拔出,再刺入,再拔出。也不知她究竟重複了多少次。直到整個房間成為血泊。那千瘡百孔的軀體再也不會動了——除了汩汩冒出的污血。
紀輕虹也累了,跌坐在地。
杜宇這時候萬分的清醒,似乎太緊張或者太驚訝,方才一直都忘了呼吸,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身體上的傷痛也都不曉得哪裏去了。
天!她殺了太子!她為他,殺了太子!
“紀……紀姑娘?”他輕輕喚。
紀輕虹愣愣的,仿佛沒聽見,片刻,才轉過頭來,望着他,展顏一笑:“你沒事就好。你看,我也不是嬌滴滴的小姐……我也……我也可以……”
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的手也在顫抖。
杜宇不禁動容,奪過匕首來,丢到一邊,又握住了紀輕虹的手:“沒事了……是我不好……是我練功不專心,走火入魔了……沒事了。”
紀輕虹定定地看着他,時間好像和她的目光一起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才“哇”地哭了出來,撲進杜宇的懷裏:“不錯,都是你不好!如果當初你帶我走,今天就不會這樣了……都是你不好!”
杜宇感受到她的抽噎,她的眼淚燙着他的胸膛——他的确是虧欠了她!忽然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感覺,并不是因為自己惦記着朱砂,也不是因為所謂“當初沒有帶走她”,而是因為其他的某件事——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呢?他做錯了某件事,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是什麽事?他要想起來嗎?
才停止了片刻的絞痛又來折磨他。
他知道這時有比練功療傷和深究往事更重要的事——靈恩太子來到這裏,應該不是孤身一人。随從和護衛們就快來了——如果見到房內的情形,他和紀輕虹都只有死路一條!
“紀……紀姑娘!”他咬牙說道,“咱們得告訴穆前輩,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