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五] (1)
仆人說,黃全正在等着他。
雖然剛從崇化帝那裏接到了探聽虛實的命令,杜宇卻沒有想到這麽快就會見到黃全。
這個男人,總讓他感到莫名的懼怕。
然而對方既找上了門來,他避無可避,只能硬着頭皮來相見。
仆人提着燈籠,引他來花廳。
老遠,就能看見黃全的身影,伫立在花廳中央,仿佛鑲嵌在門框裏一幅畫,寫意的濃墨,勾勒出老元帥偉岸的身姿。不過,也許是因為杜府上下換了夏季專用的桃紅色細紗,燈光有一種黃昏晚霞般的柔美,連帶黃全那如同斧劈岩石般堅硬的輪廓也變得柔和了。
一剎那,杜宇幾乎有了錯覺,以為這個人回過身來,也會喚自己作“小鬼”。
不過黃全見到了他,只是拱了拱手:“杜大人。”
他也就同樣抱拳為禮:“黃元帥。”
“老夫早已不是元帥了!”黃全笑,“杜大人忘記了嗎?”頓了頓,待那引路的下人退了出去,他又問道:“你真的把什麽都忘了嗎?”
杜宇怔了怔:黃全怎麽也知道他的遭遇了?還勉強一笑:“安平伯的意思,在下不太明白。”
黃全走上前一步,盯着杜宇的臉,眼神裏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你已經不記得你的爹娘?不記得我将你從閩州帶出來?”
他将我從閩州帶出來?杜宇想起二月初五靈恩太子帶着閩州的那位教書先生來到宮中,指認杜宇是黃全舊同僚之後,又是黃全所收的義子。并以此為憑據,指杜宇乃是內鬼。當時崇化帝怒斥此為無稽之談。後來恰逢黃全禀奏西疆戰事,這讨論就沒有繼續下去。
這事竟然是真的?杜宇呆呆望着黃全。
“你也不記得,你爹當年征苗疆失蹤,實際是被叛徒出賣,遭敵人俘虜。後來他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回到祖國,卻被牽連到安郡王通敵謀反的案子中,以致無辜慘死?”黃全凝視着杜宇。
安郡王……通敵謀反……無辜慘死……這些字眼如同鋼針,一下一下刺在杜宇的心頭,苦痛難當。他不禁微微顫抖起來——黃全怎麽知道這些?他從哪裏知道這些?我暴露了?我要殺了他?我要……他想要拔劍,可是抓了個空,才想起一進門就已經把佩劍交給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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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一步步往後退。
“你真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黃全卻步步緊逼,“聖祖建淵三十五年,你爹無辜屈死的那一天,我帶着你去給他送行。當他經過你的身邊,你哭着發誓,一定要為他報仇雪恨。可是他說,不要報仇,要以天下安危、百姓福祉為己任,為國征戰,為民請命——他不想看到你的一生也被這冤案給毀了——你不記得嗎?”
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杜宇驚愕,不會吧?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他的父母,自從被扣上了通敵的罪名,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幾時去送過行?建淵三十五年?不,他記得在那之前,他父母就已經死了!這消息還是瑞王爺帶給他的——在那間小小的私塾中,他叫他小鬼,他領他出來,然後就把這噩耗告訴了他……再後來,魏娘也死了。姐姐也死了。瑞王爺成了他唯一的親人——都在建淵三十五年之前。
但黃全為何要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專程上門來,擾亂自己的心思嗎?可是他的神情卻如此悲傷。杜宇還從未見過這位穩如磐石的元帥露出老人才有的無助之态。“那天你到我家裏來,和我切磋了一陣武功。你斬斷冰淩,向我踢過來。這件事,你總還記得吧?”
這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杜宇自然記得。當時他已經有必勝的把握,只是恍惚記起以前有人跟他說,和師父比武,以冰淩為利刃,出其不意反敗為勝,所以他就想要試一試。黃全舊事重提,是何用意?皺眉看着對方。
“十五年前,”黃全道,“我奉旨在西疆抗敵,你才十六歲,随我在軍中歷練。有一天,我考較你的功夫,本來你已經要落敗,卻忽然看到屋檐上碩大的冰淩,就揮劍将冰淩斬斷,朝我踢了過來。十幾支冰淩,根根好似利刃,我忙于閃避。結果被你搶回先機,反敗為勝。當時我心裏贊你機智,口中卻仍罵你不好好練功,搞些歪門邪道的玩意兒。你以為我真的生氣了,自己在冰天雪地裏練了三個時辰的功夫。後來大病一場——你……記得嗎?”
這又從何說起?杜宇莫名其妙——是他瘋了,還是黃全瘋了?
“安平伯,你……”他想要終止這場無意義的對話。然而黃全卻又走上前兩步,一把握住他的雙肩:“他們究竟對你做了什麽?你把一切都忘記了,又學了些孤鶴山莊的武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那個叫做‘仙人拉纖’的妖法嗎?”
“你……”杜宇怔了怔,“你怎麽也知道仙人拉纖?”
“是小翠告訴我的。”黃全道,“她先懷疑是胡太醫給你吃了什麽藥,後來聽到你和皇上說,你去刑部大牢見到孤鶴山莊的掌門,他确信你中了一種叫做‘仙人拉纖’的妖術,變成了傀儡。小翠和我說,若是真有妖術,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可我怎麽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離奇之事。後來,小翠在聽松雅苑撞見你,又從你身上拔出銀針來,還聽到孤鶴山莊的那位俠士說要替你解開妖法……”
“小翠?”杜宇打斷了黃全的話——不錯,仙人拉纖是很離奇,但是更離奇的是,小翠把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報告給黃全,“小翠是你派來監視我的?”
黃全仿佛被“監視”兩個字刺傷,愣了愣,才道:“小翠的确是我安排到你府上的。自從去年五月十二日之後,你就變得很奇怪——經常不去衙門,去了也不辦事,不和同僚招呼,和我們這邊的人更是完全切斷了聯系。然後,你又忽然和花魁成親……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麽事。那光景,全國人心惶惶,許多人都被打成亂黨。我真擔心你!小翠自告奮勇,假扮成丫鬟到你的府上。可惜,你緊接着又去巡邊了。她幾乎沒機會接觸你。到正月裏你回來,她只看出你渾渾噩噩,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無論是見到我,還是見到太子妃,都全無反應。我和小翠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在聽松雅苑遇到你……”
“遇到?”杜宇的語氣帶着一絲嘲諷——哪怕對方真的是出于對自己的關心,他也忍不住憤怒:原來從頭到尾他不僅是個傀儡,還是個傻瓜!他苦苦掙紮着,在尋找自己的過去,在避免對身邊的人造成傷害,然而深知他過去的人,有一群以為他身體着想為理由,拒絕告訴他真相,另一群則視他為瘋子,每天觀察、議論着他癫狂的舉動!“她真的是碰巧在聽松雅苑遇到我?我不是去視察災情了麽?只怕是你打聽到什麽消息,所以特地派她尋過來的吧?”
黃全似乎能夠理解一個病人的脾氣,并不計較杜宇的态度。“小翠的确是碰巧遇到你——我們都以為你真的是被派去赈災了。在這蠻族蠢蠢欲動的節骨眼兒上,我實在不明白皇上是何用意。不準我出征,又把你也支開。所以小翠說,不如她追去東海六郡查一查。不過恰逢她姐姐的生忌,所以她說要先去祭拜她姐姐。你不知道,她姐姐小安之前在聽松雅苑做事,後來被害死了。”
我知道!我怎麽不知道!是我親手害死了她!杜宇既憤怒又悲痛。然後心中忽又一閃:小翠不是一個普通的丫鬟,那麽小安呢?那個夜裏,神秘襲來的黑衣人,他不是說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嗎?雖然後來并未看到那所謂的标記,但是……“小安也是你們的人?是七瓣梅花?你們都是七瓣梅花?”他忍不住脫口問道。
“你想起七瓣梅花來了?”黃全訝了訝,“不錯,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不過我和小翠都不是。你也……不是。”
“我不是七瓣梅花?”杜宇呆了呆——這好像是他意料之中的,然而有覺得有些奇怪——為何腦後會有七瓣梅花的标記?
“你不是七瓣梅花,你是負責統領七瓣梅花的人。”黃全面上閃過一絲陰郁,“我想你不記得了,當初你接到了先帝密旨,讓你做七瓣梅花的領袖,我是極力反對的。因為我知道,你爹希望你堂堂正正地為國效力,決不想見到你成日只負責監視竊聽甚至誣陷暗殺。怎奈皇命難違。況且,你說,為國效力既需要面對明處的敵人,也需要對付暗處的奸賊,若然人人都只去做那堂堂正正流芳千古的事,那些默默無聞,甚至會遭人唾罵的事,誰來做呢?所以,你就去做了七瓣梅花的領袖了。”
“所以,我就去瑞王爺——也就是當今皇上身邊監視他?”杜宇問——所以我當真是瑞王爺身邊的內鬼?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怎麽會如此忘恩負義?黃全說的每一個字都和他僅存的那一點兒可憐的記憶全然相悖!
“我對七瓣梅花所知的并不多。”黃全道,“不過我想,七瓣梅花所監視的,不只是今上一人。這是在你家裏找到的——”黃全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來,正是當日杜宇在醉晴樓裏找到的那一本。
“這是……小翠拿給你的?”杜宇一把奪了過來,“這丫頭……這丫頭瞞得我好哇!”
黃全不否認:“這上面應該是七瓣梅花所調查過了各色人等。我翻看了一次,倒沒看出來裏面的人有什麽罪狀。不過我看他們大部分至今屹立不倒,應該是在先帝和今上的鬥争中站在今上這一邊的吧?”
這不是一本寫滿瑞王爺手下姓名的名冊嗎?杜宇想,黃全還不知道?他雖然不是七瓣梅花的人,難道和七瓣梅花全無聯系?實在想不透。
不管在黃全的口中,他們曾經如何情同父子相依為命,憑着自己內心深處的懼怕和戒備,杜宇确信,黃全是自己的敵人!何況,崇化帝方才還命令他去試探其虛實。于是暗暗告誡自己:黃閻羅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聽!不要被他迷惑!反而應該替皇上試探他!
此念一起,心思澄明了許多,人也鎮定了下來。問道:“我……我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那七瓣梅花呢?七瓣梅花怎麽沒有來找我?”
“這我也不知道。”黃全道,“七瓣梅花據說人數衆多,少數是先帝近衛,直接聽命于先帝。還有一些各自有自己的官長,官長又有官長,是向你彙報的。他們有多少人,各自又是什麽身份,我想只有先帝和你才知道。自從先帝駕崩,你又……又變得如此反常,誰知道七瓣梅花怎麽樣了?也許,今上大肆捕殺亂黨,将其中的許多人都殺死了吧。我只接觸過他們中間的一小撥人,他們企圖刺殺今上。要我聯絡禁軍中的同僚,裏應外合。我沒有答應。”
“哦?”杜宇奇怪,“為什麽?”
“不論今上和先帝之間有何矛盾,今上又是用何種手段登上王位,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黃全道,“已經有太多的人在争鬥中喪命。再鬧下去,非但不能使先帝複生,還會使國家大傷元氣。西疆的蠻族,南面的苗人,哪一個對我朝大好河山不是虎視眈眈?我們如此內鬥,只會給敵人可乘之機。我想,不僅中宗先帝在天之靈不願看到,就連聖祖、□□、太宗,也都不願見到國家動蕩。所以,他們來找我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黃全只殺外虜,不搞內鬥。他們就灰溜溜的走了。後來再沒出現過。”
這理由如此正義,正義得讓人無法理解。杜宇想,和幻境中那個滿口“民貴君輕”的男子這般相似!懷抱着如此信念,黃全會調集軍隊去幫助德慶帝複位嗎?應該不會吧!況且,黃全一直口口聲聲稱德慶帝為“先帝”,難道不知其尚在人間?還是黃全做戲的本領太高強?
他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連小翠都是奸細,小安又是七瓣梅花,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不可能?
索性問多一句:“既然……既然你不知道誰是七瓣梅花,你怎麽确定那些來聯絡你的人是七瓣梅花?”
“七瓣梅花是有标記的。”黃全道,“你以前嚴守秘密,未曾向我透露半句。這七瓣梅花的标志,還是小翠告訴我的——小翠姐妹倆是我舊部下的遺孤。兩個人都是從小在軍中長大,後來不知怎麽的,小安就加入了七瓣梅花。因為她和小翠是孿生姐妹,所以有時為了做事方便,也會叫小翠去幫她打掩護。去年,小安忽然出了事,小翠發誓要為她報仇,想冒充小安進七瓣梅花去。我看到她往自己胳膊上刺紋身,追問她,她才告訴我。我那時攔住她——女孩子家不該去做這麽危險的事。若她也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她們死去的父母交代?”
“你派她到我身邊就不危險了嗎?”杜宇盯着黃全——你不知道我會随時發狂,取人性命嗎?
黃全嘆了口氣:“你說的不錯。我原以為,你不知受到了什麽威脅,或者另有什麽計劃,才被迫做出些反常的舉動。所以我想小翠若是打探出來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事情便可了結。我實在沒有想到,他們……他們竟對你下如此毒手……他們為什麽要把你變成這樣?”
因為我中了毒,我師父要救我,杜宇想,如果這是真的……但如果不是呢?如果黃全說的是真的?他是七瓣梅花的領袖,小安也是七瓣梅花。那麽他和小安相處了這麽久,小安難道不知道他是誰嗎?神秘的黑衣人曾說,小安在向外傳遞消息——傳給誰?難道不是傳給他這個七瓣梅花的領袖嗎?
不,他搖搖頭,這說不通。黃全說的絕不會是真的。
不讓自己動搖。“我也不知道。”他說。
“小翠跟我說了仙人拉纖的事,我就一直在想,可是想不透。”黃全道,“唯一的解釋,就是皇上知道你是七瓣梅花的領袖了,忌憚你将七瓣梅花召集起來對他不利,所以才用妖法控制你,或者是想從你這裏得到七瓣梅花的名單,好将他們消滅了,免除後患。唉,這場腥風血雨,真不知還要繼續多久!”
繼續多久?杜宇想,我連一刻也不想繼續!我只想和朱砂一起,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花前月下,逍遙自在……可是——如果黃全說的都不是真的,如果太子妃說的也都不是真的,那他就是篡位的幫兇,是朱砂所鄙視的惡魔?
心中不由一片冰涼。
那麽黃全說的,有一絲絲可能是真的嗎?黃全和太子妃的敘述,瑞王爺和胡楊的敘述,這樣矛盾的因果,究竟怎樣才能連接起來,成為一個人的人生?又或者,他應該問,一個人究竟有着怎樣的經歷,才會使得他身邊的人對他的所知如此淩亂,如此離奇,如此不合情理?他應該是在欺騙着身邊的所有人吧?現在遭到報應了!連自己都分不清真僞了!
“不要追究這些了。”黃全拍拍他的肩膀,“慢慢的,會找到解除仙人拉纖的方法的——我聽小翠說,那個孤鶴山莊的大俠在幫你,現在進展得如何?”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杜宇道,“小翠在哪裏?為什麽不回我府裏來了?”
“小翠在西京被人襲擊。”黃全道,“應該是皇上的人。她機警,逃出一條命來,現在自然不敢再露面了。聽松雅苑這地方看來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地方簡直就是一個吸納秘密的無底深淵,杜宇想,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
“比起聽松雅苑,眼下還有更緊要的事。”黃全道,“西疆的情況,刻不容緩。我知道,求援的急件早已送到京城,兵部也寫了折子上去,卻被皇上壓住——他不信我,可能也不信你,但是他仍可以派一個他信任的人領兵支援,再這樣拖下去,讓蠻族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西疆?杜宇瞥了黃全一眼,從其焦急的神色中,看不出半分陰謀。
皇上已經派我領兵出征——這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沒必要現在告訴黃全吧?便敷衍:“皇上怎麽想,我如何知道?我既然是個傀儡,難道還能勸谏他嗎?”
“盡力而為吧。”黃全嘆了口氣,又道,“還有,這些也是從你家裏找出來的,你有印象嗎?”他從懷裏取出幾封信:“上面是苗文,我請識得苗文的部下幫忙看過,原來是我國将官和苗王的書信往來——苗王觊觎我南方礦藏與良田,想要侵略我國,正極力游說這位将官助他一臂之力——從這幾封信的語氣來看,苗王和這位将領十分熟悉,兩人交往只怕有十多年了。可惜,他們都很小心,将身份隐藏起來——若不是因為當年安郡王通敵那案子鬧得很大,我見過苗王的标識,還真不知道這寫信的是苗王!但這位和苗王私相授受的将官,我就是在猜不出是誰。我看你的名冊裏,有好幾位駐守南疆的将官,你知不知道是誰?”
我怎麽會知道?杜宇幾乎沖口而出。可這時候,耳邊忽然想起那幻影所說的話——你知道緬州總兵陳岚嗎?陳岚和苗人私相授受已經二十多年了。
他心中一震,翻開手中的名冊,找到了陳岚的名字——“陳岚,緬州總兵,建淵三年生于西京。自建淵二十年起,即駐守緬州。建淵二十七年,征苗疆有功,擢升參将。”
是陳岚!是陳岚!
那些字,好像一瞬間變成了尾針尖利的毒蜂,成群地向他撲過來。他感覺眼前昏暗,耳邊嘈雜,身上更是一陣陣的刺痛,由皮膚到五髒六腑,再由五髒六腑到皮膚,好像整個人就要碎裂。
陳岚!陳岚就是那個通敵的人!他的名字既然在這名冊之中,那麽他的主子不是德慶帝……陳岚的主子可能是瑞王爺!
安郡王通敵賣國的冤案,幕後的人竟然不是德慶帝!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他擡起頭,看着面前的男人——是誰?和藹又嚴厲。十數年來,對自己好像父親一樣,手把手的教導,推心置腹的交談,噓寒問暖的關切……可背後是什麽呢?
為什麽?為什麽?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炸雷。好像惡魔用鐵錘砸開封印在他心底的癫狂,周圍的世界剎那崩塌。
他十指如鈎,朝面前的男人撲了過去。
“元帥閃開!”聽到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苗條的身影破窗而入。
是誰?小安?也是一個用天真稚氣的面孔将他欺騙的人!
他轉身朝少女撲去。
然而少女卻靈巧如貓,一個閃身便避開了。她的手中有一點銀光閃耀,晃着杜宇的眼。
是什麽?他劈手去奪。
少女飛身躍起。這一次并不回避他的掌風,反而向他襲來。
閃閃的銀光刺到了他的面前。不及看清楚,只覺眉心微微一痛。全身的勁力立刻消失。
“你……你……”他瞪着少女——你也終于露出本來面目了嗎?平日那甜美的微笑,那溫柔的攙扶,那無微不至的照顧,那善解人意的傾聽……為的就是這一刻嗎?小安,你瞞得我好苦!
“老爺放心,這招我是跟胡太醫學的。”少女道,“上一次您忽然在家發起狂來,我就是用了這招,才沒被您傷着。”
“什麽?上一次?”不僅力氣消失,連意識也漸漸離他而去。
面前的少女和男人都變得模糊。只朦胧聽到那個女聲繼續道:“我姐姐當年照顧過一個瘋癫怪客,好像和杜大人中的是同一種毒。姐姐也說,看到胡太醫這樣控制病情。可惜姐姐她……”
眼皮沉了下來。世界黑暗了。
他在大雨裏行走,渾身濕透,一步一拖。
到哪裏去?
夜空呈現出詭異的景象——半邊天黑如墨染,半邊天紅如火燒。他一時向着嫣紅,一時向着黑暗。也許是二選一太過困難,又或者是他太累了,再也辨不清方向,最後走在兩者的中間。
一時偏左,一時偏右,仿佛是賣藝班子裏走繩索的人。但他的輕功要好很多,絲毫不用擔心從繩索上墜落。
光明與黑暗,真實與謊言,恩與仇,愛與恨,他可以游走在兩者的邊緣,憑着他的本事,不致跌入深淵去。
然而這樣的路途幾時才是一個盡頭?若盡頭處也是這樣不明不白,真假參半,走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還有什麽意義?
忽然又想:是誰讓他行走在這危險的繩索上?他為何不另辟蹊徑?下面不見底的地方有野獸嗎?他可以厮殺。有滔滔洪流嗎?他可以泅游。有荊棘嗎?他可以劈砍。有鬼魅嗎?反正身處的地方已如地獄,他還怕黑白無常?不如和他們搏鬥,謀求一條生路!
他厭倦這繩索了!他厭倦自以為熟知的過去,和曾經期待的未來。
他要重新開始!
于是,拔足狂奔起來。
穿過雨網,穿過熟悉的街道,撲進一間熟悉的房間。然後就見到那張熟悉的臉龐。
他一把将面前的女人抱住:“朱砂,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你說什麽?”朱砂掙脫他,莫名其妙,“我聽說方才黃元帥來見你,話沒說幾句,你就暈過去了,是嗎?正巧我剛才去探望穆前輩了,他叫我把這些口訣帶給你,讓你自己先練起來……”
杜宇仿佛聽不到朱砂的話,只是喃喃道:“我們走吧……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朱砂皺眉:“繼續什麽?黃元帥來找你做什麽?你進宮見那狗賊,他又和你說了什麽?”
“說什麽……”杜宇仿佛夢呓,然後笑了起來,“我……我找到名冊了……我看到名冊了……”
“在在哪裏?”朱砂瞪着他,“是小翠偷走的嗎?小翠是瑞王爺的人,是不是?你在宮裏見到名冊了?”
“瑞王爺?哈哈!”杜宇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十幾年來,我做的事全無意義……我一直是個傻瓜……是個傀儡……是別人手中的武器……哈哈哈哈哈!”
“你……你到底在說什麽?”朱砂怔怔看着他,“你中了仙人拉纖,所以才被人操縱,你……”
“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他抓住朱砂的手,“我們走吧,離開這裏,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隐姓埋名的過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麽都不要了。”
“你……你瘋了麽!”朱砂狠狠地推開他,“你……你怎麽又說這樣的話?你到底從哪裏聽來這些話?是他們把這些話放進你的腦袋裏嗎?”
杜宇不回應,只是扯着朱砂的袖子:“我求你,別問了。趁着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離開這裏。再遲一點兒,等到出了亂子,可能就走不了了!”
朱砂一步步朝後退:“你真的是着魔了……中妖法了……你……你醒一醒!你是杜宇!你是皇上身邊的忠臣,你要鏟除瑞王爺,助皇上複位——眼下這情形,黑白颠倒、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國将不國——你要一個人逃走?你覺得你逃得走嗎?你逃到天涯海角,如果不能撥亂反正,還是在瑞王爺的魔掌中呀!你快看看這口訣——你知道怎麽練嗎?你要治好你自己呀!”
逃得走嗎?天涯海角?在瑞王爺的魔掌中?杜宇愣愣的,看到燈火将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他朝左移,影子也朝左移,他朝右移,影子也朝右移,他轉身走,可是回頭望望,那影子還跟着他。
跟着他!
他明白過來——他是哪一邊的心腹,哪一邊的內鬼,為誰立了功,又虧欠了誰,恩怨情仇,就像這影子一樣,會一輩子跟随着他。如果他不問清楚真相,他就會一直這樣回頭去看,去揣測這影子究竟是長是短是肥是瘦,去捕捉那虛無缥缈似幻似真的東西,而不會向前看,也不會向身邊看,甚至連腳下也不會看,最終他将失足,掉進某一個陷阱中,萬劫不複。連他牽着手的愛人,也會被他一起拖下去。
他不能這樣!
他是否真的被欺騙了十幾年,還是這其中另有隐情?他應該去問個明白!
當面問個明白!
他再次握住朱砂的手:“你說的不錯,不能就這樣走了——你收拾好細軟等着我,我去辦點事。等我回來,咱們就離開這裏!”
“你——”朱砂露出驚恐之色。
不過杜宇已經松開了他的手,轉身跑出門去。
外面夜色正濃。長街清冷,五月初二的月亮雖然只有纖細的一鈎,卻依然瀉下銀色的光輝,使得周遭有種氤氲的美好。
然而在杜宇的眼中,這銀光像飛旋的雨滴,交織成密集的網,将他纏住,粘住。
他越是向前,這網就收得越緊,他的步伐也就越艱辛。
誰是出賣我爹娘的人?
陳岚做這事,是您的命令嗎?
告訴我真相!
這究竟是為什麽?
質問或者哀求,他心中模拟着對質的情形。
到時面前的那個人,會是憤怒,還是震驚?在腦海中勾勒他的神情。然而好像着了魔,無論怎麽畫,都是那和藹又嚴肅的模樣。
小鬼,你的大仇終于報了!
小鬼,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小鬼,我們都可以拿回自己應得的東西了!
十幾年的煎熬,為了這一夜。
過了這一夜,他為之努力付出的目标就實現了——只要他相信那個目标是真的。
他停住腳步:相信那目标是真的,然後盡情享受勝利的喜悅。或者,懷疑那目标,然後再用十幾年的血淚去求證,去争鬥,迎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哪一樣容易些?
夜空中沒有詭異的紅光。四圍看起來都是一樣。
選擇的權力在他的手上。
他要如何呢?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覺,還是相信那些疑點?
他已經這樣累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幾年,在欺騙、厮殺中耗費精力?
今夜的月光,像那一夜的雨水,浸透了他。
他覺得很冷,四肢沉重。
他轉過了身。
我是個孱頭,我是個寧願自欺欺人也不要流血流汗探究真相的膽小鬼,我是個可笑的傻瓜!
這是勝利的夜,這也是失敗的夜。
哪裏有酒呢?
讓我大醉一場吧!也許醒來的時候,就會把這個夜晚忘記,就會肆無忌憚地享受勝利的狂喜了。
那個人家裏應該有酒!他想起自己那粗豪的“朋友”,而且那個沒心機的人也不會問太多。
那個人住在吉祥客棧。
他邁開步子,奔向目的地。
所有的房舍都在暗夜裏靜默。
客棧迎客的燈籠閃閃爍爍,快要睡着了。
悅朋客棧、平安客棧、鴻運客棧……一盞一盞的燈籠劃過他的眼簾。
熟悉的巷子已經走到了盡頭,為何不見吉祥客棧?
他的心慌亂起來。又掉頭再從巷尾尋到巷口,依然不見吉祥客棧!
這是怎麽回事?明明記得就在鴻運客棧的對面,雙喜茶樓的隔壁。他還記得吉祥客棧的老板和鴻運客棧的老板常常為了争奪客人而當街對罵呢!怎麽吉祥客棧不見了呢?
伫立在記憶中那幢建築的門口,漆黑的,門上釘着封條,還貼着符紙,裏面沒有一星燈光。
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他上前去叫門。自然沒人答應。
雙喜茶樓有個睡眼惺忪的小二從隔壁探出頭來:“老爺,您找吉祥客棧的人?”
杜宇點點頭:“這裏果然是吉祥客棧?為什麽關門了?”
“老爺您是外地來的不知道吧?”小二遠遠站着,不願靠近那黑漆漆的樓房半步,“去年五月十三日,就是先皇駕崩的第二天,吉祥客棧裏有個客人瘋了,在客棧裏亂殺人,從掌櫃的到投宿的,全都被他給殺了。後來這人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宅子太兇,那老板娘雖然因為那天回了娘家,撿回一條命來,也不敢再住這裏。賣出去也沒人要。所以就空着啦——老爺,您是找吉祥客棧的那一位啊?”
杜宇怔怔的:瘋了?把人全都殺了?他怎麽不知道?
“小哥,我朋友醉了,你別理他!”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杜宇回身看,是東方白。“你……你怎麽在這裏?”
東方白不回答他的話,只是拉着他的胳膊朝巷口走。離開雙喜茶樓很遠了,才道:“你瘋瘋癫癫地跑出來,朱砂姑娘很擔心。她正求我去找你,沒想到你跑這裏來了。”
什麽意思?杜宇不解。
東方白帶着他繞到了相鄰的巷子裏,一直走到吉祥客棧的背面,在小門上敲了三下,朱砂就出來開門。
“謝天謝地!”朱砂道,“還好你是跑來了這裏,東方大俠在窗口看到,把你拉住。否則我真不知要上哪裏去找你。”
“你們……”杜宇糊塗,“你們在吉祥客棧裏?”
“是啊,”朱砂道,“因為大家都傳說這裏鬧鬼,所以沒人來,暫時還安全。”
“鬧鬼?是因為瘋子殺了人?”杜宇依然不太明白。
“我中了菩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