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一] (1)
他睡了。
還是他死了?
那血液般粘稠的痛楚又将他糾纏。
扭曲的臉孔,好像黑暗中漂浮着的面具,一張一張晃過他的面前。在遠處的時候,個個模糊,只看得見一張血盆大口。待飄到了跟前,便清晰了起來。原來也并非那麽可怖。男男女女,有些似乎頗為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來。
他們向他微笑,有的似乎還在同他說話,只是身體的痛楚讓他耳鼓蜂鳴,聽不見聲音。
忽然,有一個俏麗的少女出現在他的跟前,好像晨曦,瞬間驅走了黑暗。四周變成白茫茫空虛一片。
他确定自己認識這少女。心裏忽有一種巨大的恐懼,但又好像夾雜着失而複得的狂喜,他抓住少女:“小安!你沒事嗎?你真的沒事嗎?”
少女搖頭,張口說話,可是他聽不見。
一個強大的,好像發自天外,又好像來自心底的聲音對他說:“忘記一切吧!忘記一切就不再痛苦!”
是嗎?不,他不要!
他已經選擇過一次。他後悔了。他不要再錯第二次。
所以他要緊緊抓住小安的手。
“放開!”那聲音命令,“你已經殺死了她,抱着她的屍體,還有什麽用?”
我殺死了小安?他猛地一怔。
血霧彌漫。支離破碎的軀體。
不,如果那個是小安,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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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不認識奴婢?奴婢是小翠呀!”清脆的聲音自遙遠裏的時空裏傳來。
小翠?他呆呆地,定睛細看——眼前一個人也沒有!
這已經不再是夢境了。他醒了過來,看看四周,窗外陽光明媚,柳絲如金,鳥鳴啁啾,花香芬芳,似乎是暮春時節,而再看房內,陳設華麗,布置雍容,整房金絲楠木的家具,各式珍玩熠熠生輝,更有名家字畫叫人嘆為觀止——這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果他還沒有發瘋,他記得自己叫做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的府邸在京城之中,他的房間不是這個樣子。而他睡過去的時候,還是早春二月。
那麽,自己這是依然身在夢中?
他試着坐起身來,有一點頭重腳輕。他記得自己是受了傷的。想起荒郊野外和東方白的惡戰,又想起庵堂裏忽然襲來的穆雪松。那之後,是無窮無盡的痛苦。
或者,也有可能,自己已經死了,此刻來到了陰間?陰間竟有如此誘人的春光?
他下了床,走出房門去。
外面是花園,煙柳婆娑,百花妖嬈。門前一條白石小徑,仿佛一位善解人意的向導,引人向景色更深處去。
如果陰間這樣美好,死了,也不算一件壞事。
他便穿花渡柳,信步閑游。
姹紫嫣紅、粉白黛綠将他圍繞着。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沒有遇到一個人。花園亦沒有到盡頭。他便愈加确定自己是已經死了。否則人世間,哪裏有這樣美麗的所在,又不被世俗打擾呢?
不久,來到一汪池水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涼亭,粉牆黛瓦,甚為清雅,但總算是這花叢中的一絲人間煙火氣。他也走的乏了,就到亭子中憑欄小坐。
看池塘中,荷葉尚小,不成氣候,水面上天光雲影變化無定。不過卻可以想象,當盛夏時分,水面将被田田蓮葉覆蓋,無數粉色、白色的蓮花競相開放,那将是如何輝煌的景象。
這種美景又不僅僅是用雙眼來欣賞的。還可以聞到幽幽清香,并聽到風吹蓮葉那淺吟低唱般的韻律。
杜宇合上了眼,在記憶中,他似乎曾經在京城的芙蓉池,駕一葉小舟,随水漂蕩。那時,月色皎潔,星輝燦爛。他身邊的那個人,肌膚欺霜賽雪,兩靥更勝蓮花,一雙眼眸脈脈含情,比荷香還醉人。
遠處傳來朦胧的歌聲:“蓮花複蓮花,花葉何稠疊。葉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
是采蓮的歌謠麽?為何如此悲傷?身邊的女子接口唱下去:“佳人不在茲,悵望別離時。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故情無處所,新物從華滋。不惜西津交佩解,還羞北海雁書遲。采蓮歌有節,采蓮夜未歇。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共問寒江千裏外,征客關山路幾重?”
沒有筝,沒有琴,沒有簫,沒有笛。如此清歌一曲,只有淙淙水聲,和沙沙的荷葉聲,替她伴奏。
即便只是如此,他也醉了。
朱砂令他迷醉。
尤其,這樣對着他微微含笑的朱砂,他已太久沒有見到——似乎,朱砂只在他的夢境中才如此溫柔,而現實中卻那樣冷漠。若這一切都是幻覺,若他已經死了,那麽他再也不會見到朱砂傾國傾城的笑容。
朱砂現在怎樣了呢?知道他的死訊,她會是如何反應?
宇文遲呢?她是否找到了宇文遲,同他雙宿雙栖?
既然已經死了,再也不會知道塵世間的事,何必還在乎!
于是付之一哂,又眺望荷塘。
這裏的美景,不僅僅是盛夏。深秋時分,幹枯的荷葉,在秋風中飒飒鳴響,也別有一番韻味。
他這樣想着的時候,眼前明媚的春光忽然消失了。池塘枯荷滿布,周圍樹木凋零。秋雨瀝瀝,将黃昏的天色越洗越灰暗。
沒有人歌唱,周遭一片靜寂,一種衰敗凄涼的氣氛随着濕潤的空氣蔓延。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他忍不住嘆了一聲,“要聽雨聲,何必非要枯荷呢?你落到了怎樣的田地,難道自己不知嗎?還需要別人來提醒?”接着是一連串的苦笑。笑自己。
活着的時候渾渾噩噩,死了之後也一樣莫名其妙。閻羅在哪裏?幾時清算他在陽間的罪孽,指給他來生的方向?
“您這又是何必呢?”忽然身邊一個聲音淡淡說道,“您的傷會好起來的。”
他一驚:這不是朱砂的聲音。比朱砂稚嫩,但是在這陰雨連綿的天氣裏,就好像溫暖幹燥的手巾一樣,讓人覺得舒服。
他扭過頭去,看到少女的側面——凝脂般的肌膚,眉眼如畫,清秀純潔難以形容——是未經雕飾,而非洗盡鉛華。她本身就是善良美好。
小安!這是小安!他想伸手抓住她。
但是少女如同幽靈,轉眼已經到了涼亭外。他便拔腳追趕——她走的疾,他也追得疾,她放慢腳步,他的步子也不自覺地變慢。詭異萬分,他們之間總是保持着一丈的距離。他怎麽也追不上。
小安怎麽會在這裏呢?
你已經害死了小安!虛空中的聲音冰冷。
啊,是了,他死了,小安也死了,所以在陰間相見。
小安,對不起!小安!他加快腳步。
小安邁進一扇門內——這是一個幽靜的跨院,沿着牆根種植着十餘株銀杏。雨在不知何時已經止住,月色清朗,滿樹金黃的葉子好像透明的,閃閃發亮。
廊檐下有一只小爐子。小安蹲在一邊看火。聽到響動就展顏一笑:“您又上哪裏閑逛去了?該吃藥了。”
吃藥?我已死了,還吃藥做什麽?
小安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跟前,擡手在他肩頭撣了撣:“鑽到哪兒去了?滿身都髒兮兮的,快脫下來,我幫您洗。”
他垂頭看——自己批着一襲夜藍色的披風,肩頭點點銀白金黃,都是桂花,即笑道:“這哪裏髒了?香得很。不洗了,挂在房裏豈不好?”
“要真是喜歡桂花香,我替您摘來,放在紗囊裏。”小安道,“但衣服一定要洗,否則鄭大總管見到了,會罵我的。”
“好吧。”他笑笑,順從地脫下披風來。小安随他進房,重新替他取了件幹淨的披上:“您的身子還沒痊愈呢,仔細着涼。”
兩人又一起出到院子裏。恰巧一陣秋風吹過,銀杏葉翩翩飛舞。
“真美呀!”小安贊嘆。
他卻皺眉:“唉,是身不由己,有什麽美?”
“您怎麽凡事都往壞的方面想呢?”小安側頭看他,“銀杏葉落下的時候如果沒有風吹,怎麽會打着旋兒好像蝴蝶一樣?您可以說樹葉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說風吹落葉,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風景呀。”
他怔了怔,失笑道:“好像也可以這麽說……不過,當你變成身不由己的落葉,而非看落葉的那個人,只怕就不會覺得有趣了。”
小安忽閃着一對大眼睛,似乎不理解。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說,如果你像我一樣,忘記了一切,變成了傀儡,生活充滿了似幻似真,你也許就明白了。可是不知怎麽的,他卻說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他們是蒙冤而死的。之後,我的姐姐和養父母也被人害死。若不是遇到一位大恩人,只怕我自己也早就死了。所以我這一生就只有兩個目标——報仇、報恩。”
這個頭一開,就好像滿溢的池水被掘開了一個口,滔滔不絕湧流而出。他說起少年時代練功的艱辛,說起同門師兄弟們被罰的情形,說起自己終于有了小成,被師父派出去做事。
“他說,那天會有一群土匪在山路上做買賣,要我去那裏埋伏,從土匪手中救一個人出來。我自然問他,是什麽人。師父說:‘你的仇人。’我想此事再荒唐不過,對于仇人,難道不該一刀解決了他的性命嗎?但師父搖頭:‘報仇的方法有很多種,将對方一刀殺了,那是最低級的。對于這個仇人,你不僅要取他的性命,還要将他的一切都奪走。因為那一切,本都是你的。’我并不甚理解,因為對于我仇人所擁有的,我沒有興趣。但既然是師父的命令,就不得不遵守。于是我問,救了我的仇人之後,下一步要怎樣?師父說:‘取得他的信任,留在他的身邊,以後自有用處。’”
他繼續敘說下去,那天他遵命在山道上埋伏,沒多久,就見到了一乘馬車。十幾個土匪沖了出來。馬夫和随從被殺得片甲不留。這正是他“拔刀相助”的時機。只是,他才現身,不知何處又躍出另一名大漢來,鋼刀舞得虎虎生風,幾乎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群土匪殺了個落花流水。馬車上的華服男子得了救,問他們是何來歷。他自然說是路經此地,遇見不平,仗義出手。那大漢卻說,自己追蹤這路土匪已經有一段日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仇人。”他道,“我不知他原來竟是這個樣子。”
“是什麽樣子?”小安問。
“其實是很平常的樣子。”他回答,“想起來是我自己可笑,總覺得既然是我的仇人,那就應該面目猙獰,醜怪萬分。但是他卻如此尋常,如果不是師父安排我來到這裏,如果我當真只是湊巧救下了他,我一定不會知道他是誰。而他也不知道我是誰——什麽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類的,只不過是人的臆想罷了。他對我萬分和氣,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且問:‘你的身手不錯,可有想過考武舉為朝廷效力?’我自然搖頭,說:‘我不過是漂泊四海的江湖浪子而已,當官,我做不來。’我那仇人就笑了起來:‘雖然人的志向和能力各有不同,但有時老天是先交給我們責任,再讓我們獲得勝任此職的能力,我們的志向也會慢慢改變呢。’他說話的樣子,好像當自己是我的長輩,在耐心教導我一般。殊不知我只盼能夠撲過去,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我實在不知,自己還可以忍耐多久。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忽然殺出大大漢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你是好樣的,我請你喝酒。’便把我拉走了。”
“您就和他去喝酒了?”小安問。
“不錯,還喝得大醉。”他微笑,“這人倒十分有趣,全無機心。他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只不過在山路上和我見過一次,就已經把我當成了朋友。他說自己會在京城留一段日子,有空要找我切磋武功。我只不過敷衍他,随口答應。豈料他後來竟真來找我,從拳腳到刀劍,都比試了一番,末了又請我喝酒。如此往複,我差不多有一整個月的時間都在和他比武喝酒。”
“嘻!”小安笑道,“這人的确有趣。不過,您成日和他喝酒比武,報仇的事怎麽說?”
“報仇的事,自然不會荒廢。”他道,“我這一輩子,豈不就是為了報仇麽?師父後來又安排了幾次‘巧合’,讓我和我的仇人相遇。這樣差不多用了三個月的功夫,我果然取得了仇人的欣賞和信任。成了他身邊的護衛。他若外出,必帶我在身邊。而他若閑居家中,有時也要我陪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談。我記得他的獨生子常常和我們在一起,有一次還打趣道:‘看你們這樣有默契,連我這親生兒子都要妒忌了!’他也許真的妒忌。但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心中如何煎熬。我無時無刻不想要手刃仇人。可是,我的恩人和我的師父都提醒我,時機還未成熟。必須要再等一等。”
“這倒的确是很難熬啊!”小安垂下眼簾,看着滿地落葉,“那時機到底幾時才成熟呢?”
“這事,只有我的恩人他才知道。”緩緩地嘆了口氣,“我們要讓仇敵付出代價。他欠所有人的,都要一并償還!不過在仇人的身邊久了,我也漸漸發現,果然不是手刃他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他的手中好像有千萬條線,下面拴着許多制作精巧的傀儡。只要他稍稍動一動手指頭,那些傀儡就會替他辦事。要想将問題徹底解決,不僅要除掉他,還要除掉這些傀儡。”
“這談何容易?”小安驚訝,“既然有無數傀儡,如何才能将他們都找出來?”
“我的恩人是做大事的,他身邊為他效力的又豈止我一個?”他道,“雖然其他人不見得身負血海深仇,但是也都為了那共同的目标。其中有一個,我尤其欣賞他——他文武雙全,不過二十多歲,就已經立下赫赫功勞。但這些并不吸引我。論武藝,我自信在他之上。論功名利祿,我還未放在眼中。但他身上有一種正氣,他說的話,也許換另一個人來講,我就覺得是惺惺作态。然而從他口中說出了,我總是自慚形穢。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品評天下利器。我偏愛一把長劍,通體雪白,潇灑異常。他卻說那把劍太過書生意氣,只怕‘到頭來把欄杆拍遍了,劍還不出鞘,出鞘時也往往為錯了主人’。我心中不服,特意看他喜歡什麽劍。誰知面對那麽多把名劍,他一把都沒有選,只是拍拍自己腰間懸着的那把劍說:‘有它就夠了。’我以為是什麽出人意表的利器,故借來一看,誰知平凡無奇。既稱不上十分鋒利,也算不上特別柔韌。心中不免有些瞧不起。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就笑道:‘心懷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縱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将覆亡。’一語說得我不禁汗顏起來。”
“他又不是說您,您為何汗顏?”
“我也不知道。”怔怔望着夜空,“也許,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民心、民意吧?以前聽我那恩人說過,也聽我那仇人說過,可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有留意。他說的這句話,才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記。雖然我依然不覺得民心、民意和我有什麽關系,我還是只想着報仇與報恩。但我卻知道。這個人,他雖和我同事一主,但他有種氣節,有種抱負,令我不由自主地佩服。”
小安也點點頭:“大家喜歡做的事不一樣,不見得就一定有好壞之分。我有個妹妹,從小就喜歡舞刀弄劍。我卻喜歡擺弄花草。結果我妹妹做了女镖師,我做了丫鬟。也算各得其所。”
“是這樣嗎?”他皺起眉頭,“我過去曾經想,世上的事情,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樣的原則。可是越和這個人相交,就越懷疑自己。還記得他對我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男子漢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後才是君王——若是單單為一個主君就做出通敵賣國殘害百姓的事情,實在天理難容。’那一剎那,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是随便發一發感慨,還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我竟感到害怕起來。”
“為什麽”小安奇怪,“他和您不是同一個主公嗎?”
“是啊,不過這事有些複雜。”他用腳輕輕踢着地上的落葉,将他們排成各種形狀,“我是奉了師父和我恩人的命令潛伏在仇敵身邊的。他并不曉得我的存在,只怕以為我是敵對的陣營。不過後來,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因為……因為他們懷疑,這個人,其實是我仇敵安插在我們這邊的一個內鬼。所以我和他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主公,我也不清楚。”
“吓!”小安吐了吐舌頭,“這樣七彎八繞,叫人的腸子都要打結了!”
“可不是,我自己也快瘋了呢!”他将排列好的圖案又踢亂了,“我真覺得越來越混亂,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最後索性對自己說,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麽了,只要報仇、報恩,就可以了。”
“這也不失為一種過日子的方法。”小安點頭,“能簡簡單單的,其實最幸福。”
“這時師父就要我去查一件事。”他繼續回憶道,“因為我那仇敵因為早年用了太多卑鄙的手段,所以很怕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去報仇。他手下有一批死士,叫做‘七瓣梅花’。這些人及其隐秘。師父說,他們可能會對我和我的恩人不利,叫我速速将七瓣梅花的名單找出來,好将這幫人一網打盡。”
“那您找出來了嗎?”小安問。
他搖搖頭:“這可困難得很。七瓣梅花既是秘密豢養的死士,外人豈會那麽容易見到他們?即便有時見到一兩個,也不曉得其餘的人在何方,更不曉得一共有多少人。很長一段時間,我徒勞無功。和師父商量,他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毛遂自薦,加入七瓣梅花。”
“這豈不也很困難嗎?”小安驚訝,“他們應該不會随便讓外人加入吧?”
“可不是!”他點點頭,“不過,好在我在我那仇人身邊效力也有一段時間。他的護衛們,沒一個是我的敵手。師父替我安排好時機,我提出加入七瓣梅花,仇人也未起疑。這事辦得十分順利。我只是沒有想到,待我加入了七瓣梅花,才發現好像是掉進了一個黑洞洞的深淵,根本就摸不清裏面有些什麽人!大夥兒都是聽命于我的仇人,彼此之間最多認識三五個時常一起行動的,其餘人全然不識。甚至我聽說,雖然我那仇人派了一個心腹來統領七瓣梅花,大部分七瓣梅花的成員卻連這個統領也沒有見過。有形的敵人,我們可以一劍殺死,但是無形的看不見的敵人,要怎樣除掉?實在是難上加難!”
“那這任務豈不是完不成了?”小安問。
“是,所以我有段時間萬分擔憂,不知七瓣梅花的存在會對我的恩人造成多大的威脅。我直責怪自己沒本事将這威脅消除。”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對自己能力不足感到愧疚,繼而話鋒一轉,“後來忽然有一天,我的恩人對我說,不能繼續等下去了,此刻就是成事的時機。他要去找我的仇人,親自替我報仇。”
“那豈不是很好嗎?終于可以得償所願。”
“是的。”他道,“不過,要徹底把仇人扳倒,就非得把七瓣梅花也除掉。所以我師父要我再去查查。盡量要找出七瓣梅花的名單來。”
“可是,你又不知道七瓣梅花的統領是誰——”
“我雖不知道,但是我師父懷疑,這人應該就是那個內鬼。”
“就是那個您很敬佩的朋友?”
他點點頭:“其實之前,我已經奉命去查過他幾次,并沒有太大的收獲。這一次再去,我也沒抱任何希望。我總覺得,他這樣一個人,是不屑做‘內鬼’的。內鬼應該是我這種人做的。但命令難違,我又潛入此人的家中。這一次,真的被我找到了一本名冊和幾封密函。”
“那您揭發了他?”小安瞪大了眼睛。
“不。”他搖頭苦笑,“我看到那名冊和密函,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這樣可笑!”
“什……什麽意思?”小安不解。
“就是可笑!”他不可遏制的狂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許是活該!是活該的!”
癫狂,好像是一種奇怪的蟲豸,原本寄宿在身體某個無法感知的角落,此時傾巢而出。他看到許多狂笑着的面孔,許多張血盆大口,要撕咬他,吞噬他。他驚惶,要推拒,卻來不及。只能奮力将這些魑魅魍魉撕裂。
撕裂!
他們在他的手下變成一團團的血霧。
“您怎麽了?怎麽了?”他聽到小安焦急地呼喚。
可是,卻看不清她在何方。
他的一生,是個身不由己的荒唐笑話。是非黑白、恩怨情仇,全部颠倒。他付出所有,卻換來癫狂,被妖魔糾纏。
他要将他們全然撕裂!
“啊——”
他聽到一聲慘叫。
周圍忽然寂靜。扭曲的面孔消失了。
只有小安,倒在血泊中。
“小安!小安!”他撲上去将她抱起,可是她已經氣息全無。
我做了什麽!做了什麽啊!
他的眼前一面血紅,紅得發黑,黑得如同一塊厚重的布,覆在他的眼前,遮蓋了一切。接着又被神奇的手猛然揭去了——他的面前沒有小安,沒有滿地的銀杏葉,只有小路,路的盡頭是小跨院的門,院子裏種植的銀杏,不過此刻暮春時節,木葉蔥茏,好像許多碩大的傘,拱衛着院落。
我方才是在做夢?他茫然。
緊走幾步上前去,聽到裏有人聲。一個是稚氣的少年,說道:“姐姐,快點兒。要是被人發現,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另一個少女,回答說:“我曉得,怎麽說今天也是她的生忌,不能馬虎。”
門是虛掩着的。他推開了,走進去,只見院內有一對年輕男女,正蹲在哪兒燒紙錢。
聽到他的腳步聲,兩人都是一驚。少年跳了起來:“你……你是什麽人?”
而那少女則更加驚訝:“老爺?您怎麽在這裏?”正是丫鬟小翠。
杜宇也是萬分驚愕:“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是哪裏?”
“這是皇上龍潛藩邸時的別院,西京聽松雅苑。”小翠回答,又問“老爺您不是去東海六郡視察旱災災情了麽?怎麽在這裏?”
“東海六郡?旱災?”杜宇莫名其妙。
少年則抓了抓腦袋:“這是你家老爺?南苑那邊大夫們照顧的病人是你家老爺?杜大人?”
小翠瞪了他一眼:“我家老爺,我還能認錯嗎?你在這兒當差,竟然不曉得南苑裏住的人是誰?”
“我只不過是北苑裏種花的小厮,南苑那邊從來都不會過去呀!”少年道,“我只聽說有一位大人在皇上出巡的時候舍命護駕身受重傷,所以在南苑裏療養。真沒聽說是你家杜大人。”
“老爺受傷了?”小翠繞着杜宇轉了三個圈,仔細打量他,“傷哪兒了?”
杜宇苦笑:“我之前傷得是很嚴重,不過現在已全好了。”
“全好了?真的?”小翠仍舊繞着他打轉,令到他眼睛都要花了。“老爺您就在這裏養傷養了快兩個月?您不知道家裏、朝廷裏都翻天了嗎?”
“兩個月?”杜宇愕然,“今天是什麽日子?”
“三月廿四。”那少年小厮回答,“大人來這裏一個多月了,一直在南苑裏住着休養呢。”
小翠接口:“二月初五,奴婢送老爺出門。老爺進了宮,之後陪皇上去西郊巡視,不過,再沒回來。那天宮裏本來傳出許多消息,滿大街的人都傳說,就要和蠻族打仗了,黃元帥要領軍出征。奴婢想,老爺一定是留在宮裏商議西征的大事。跟着第二天,又傳來新消息,說,不要黃元帥領兵了,西疆蠻族來襲純屬無稽之談。又說蠻族這時候沒有糧草,就算來擾邊,也不能造成多大的損傷。反而我國東海六郡旱災嚴重,需要立即赈濟。就派老爺連夜去視察災情。那段日子,可亂極了。好多人都相信黃元帥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又許多人說老爺的壞話,還有的到府門外來叫罵——說老爺私心着重,因為黃元帥是先帝的人,老爺您是當今聖上的人,所以看不得黃元帥重掌軍權,八成是自己帶着精兵去西疆偵查敵情,若發現蠻族當真來襲,就自己搶個頭功!奴婢雖然只不過是一個小丫鬟,都忍不住要跟他們吵幾句——老爺和黃元帥,不都是先帝提拔的人嗎?誰不為朝廷舍生忘死?蠻族要是打來,誰去收拾他們都是一樣的。不過奴婢萬萬沒有想到。老爺您……您……竟然沒有去東海,也沒有去西疆,而是躲在西京養傷?”
杜宇也覺得荒唐可笑:作為朝廷的股肱之臣,作為曾經大破蠻族的英雄,他的确應該出征西疆——哪怕遭人唾罵——也不應該在這個勞什子的別苑裏昏睡了一個半月的時光。
“那家裏又怎麽鬧翻天了?”他問小翠。
“自從老爺二月初五離開了家,東方大俠也不見了。”小翠道,“後來夫人就開始整天早出晚歸,也不讓人跟着。奴婢猜,她也許是把東方大俠藏在別的什麽地方,每天去見他呢!”
東方白應該是那天刺殺失敗之後被抓了吧?杜宇想,不,好像崇化帝說,東方白被穆雪松給救走了!
崇化帝幾時說過這樣的話?他的頭腦混沌,朦朦胧胧記得這麽一句。接着又想起胡楊當時也在場,好像還是個武功高手。他們還說要對太子妃不利……只言片語,不知哪些是聽來的,哪些是自己的幻想。
太陽穴開始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棄了回憶。問:“那你怎麽會來到這裏?不是說家裏翻天了嗎?你還跑出來?”
“奴婢也是人,也有爹生娘養,也有自己家裏的事兒啊!”小翠噘嘴道,“我爹娘就只有我和我姐姐兩個女兒,命不好,都賣給人家做奴才。我姐姐從前在這兒當差,去年得急病死了——”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說是瘟疫,當晚就燒掉了,連屍首都沒讓我爹娘領回去。我娘哭瞎了眼,我爹也一病不起……今天是我姐姐的生忌,我來給她燒紙的。”
杜宇見她眼眶中淚水直打轉,和往日那俏皮丫鬟判若兩人,心中不免同情,道:“原來是這樣,你爹娘現在何方?回去之後,我讓他們長你的工錢,替他們好好治病。”
“不關老爺的事,幹嗎要老爺長我的工錢?”小翠倔犟地一扭脖子,瞪着身後那間主屋,“我才不信我姐姐是得瘟疫死的,分明是被他們害死的——說是這裏住了一個有瘋病的客人,我姐姐給他活活撕成兩半!”
“別……別說了!”那小厮打起哆嗦來,“小翠姐姐,我求求你了!”
“為什麽不能說!”小翠滿臉通紅,淚水滾了下來,“你不是親眼看見我姐姐的屍身的嗎?你不是說看到過那個有瘋病的兇手嗎?”
“是,是。”小厮顫抖得厲害,“但是這話不能亂說。要沒命的。要不是看在小安姐姐生前待我好,你又是她的親妹妹,我才不來多這個嘴……我……我……還是別再提了。這地方陰森森的,一定鬧鬼——小安姐姐的鬼魂會回來的。”
小翠咬着嘴唇,淚水流個不停。化紙盆中的火焰已經熄滅了,灰燼中透出一點兒紅光來,“吡啵”一閃。
杜宇的心仿佛被這火星燙了一下:小安。
“你的姐姐叫做小安嗎?”他問小翠,又轉頭問那小厮,“她說的可是真的?有個瘋子殺死了小安?”
“大人饒命!”小厮雙腿抖如篩糠,“噗通”跪了下去,“小人不敢胡言亂語。小人知道去年有個貴客住在北苑中,不知得了什麽病,大夫們輪流來診治他。後來他稍好一些也在北苑裏散散步。不過時常會忽然發狂,把花草樹木亂劈亂砍一番。小人是種花的,親眼見過幾次。這人發起狂來力大無窮,碗口粗的樹,一掌就打斷了。滿苑的小人誰也不敢近他的身,唯獨小安姐姐心腸好,去照顧她。後來有一天,他狂性大發,就把小安姐姐給殺了。小人本來摘了桂花,要給小安姐姐送過去,誰知到了院子門口,從半開的門裏見到小安姐姐倒在地上,身下一大灘血。那瘋子在嗷嗷亂叫,後來又好像被鎮住了似的,撲上去抱起小安姐姐——只抱起了半邊身子,另外半邊還在地上呢。可不是被撕成兩半了麽?小人吓得差點兒尿褲子,調頭就跑。這事兒後來是鄭大總管處理的,他說貴客在皇家別苑裏出事,不能說出去,就叫告訴小安的爹娘,小安是得瘟疫死的,屍體已經化了。随便給了他們些銀子就打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