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放松(9)
寒假前,秦伶忠問賀正群是否出去旅行。賀正群哪裏有這個閑錢,雖然知道秦伶忠肯定會買單,但不論朋友還是男女朋友,欠人人情總歸是負擔,他拿實習做理由推辭了。
公司賣掉了。
畢業并不棘手。
父親最近沒有聯絡,而上一次的任務也完成得很圓滿。
秦伶忠百無聊賴,所以當周語詩接到電話來他家時,看到地毯上放着幾本布克獎獲獎作品的英文原版,然而他卻在對着一本叫《外星人就在月球背面》的書看得不亦樂乎。
那之後,他沒有主動約過她,也沒有在其他人朋友圈刷到過他的照片,畢竟能混到他們中間去,大多都是口風嚴的。她最近漲了不少粉,正是需要趁勝追擊的時候。所以今天,周語詩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來的。
但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和賀正群不同,在差不多經濟狀況的孩子裏,秦伶忠也有很多朋友。
他們的父輩之間大多有工作上的往來,因此絕不可能撕破臉。秦伶忠情況稍微特殊,不過既然已經被本家認可,但凡有腦子的,也不會在明面上和他過不去。這之中又有玩得來的。其中幾個最近剛回國,晚上組個局叫他去。
原本去就去了,偏偏又說讓他帶上女朋友。
秦伶忠不覺得自己暫時能聯系得上蘇實真,他也不想拉下自尊心去找她。反正身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于是,他随便問過去,第一個回複的人是周語詩。于是就她了。盡管周語詩對這種完全拼手速的篩選機制一無所知,她只是運氣比較好、當時恰好在用手機而已。
初中的時候,在本部華人學生的圈子裏,南舒雨是費雯麗一般的存在,無時不刻都在傲慢地拒絕他人。她有四分之一的瑞典血統,雖說除了頭發和瞳仁顏色很淺,其餘地方都保留的是中國特色。在這樣無可挑剔的表相背後,是更加高不可攀的家世。父親是大陸數一數二娛樂公司的創立者。雖說有個哥哥,但論及可塑之才,她獲得的呼聲更高。
另一個必須提起的則是南舒雨的青梅竹馬聶經平。家中經營酒店,将美術館視作聊以消遣的副業發展。他成績永遠是清一色的A,好得令人感到恐怖。常常維持着凝重而遲疑的神情,外加對待不熟悉的人永遠寡言少語的态度,和他來往密切的難度絕不亞于和公園裏的樹溝通。況且,他和南舒雨幾乎總是共同行動,想要靠近難度加倍。
高中轉學以前,秦伶忠經常和他們在一起。
當初順水推舟向周語詩伸出援手,他也是聯系的南舒雨。
不知道是誰做東,反正按照慣例選了消費水平不低的會所,秦伶忠似乎習以為常。
周語詩換了嶄新的行頭。
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從頭到腳泛起一層細密的癢。依據預約去了各個店,服裝和妝容都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顯然曾以另一個人為參考。大約是皮膚雪白、發色也淺,相貌極其出衆的對象。她心知肚明是誰。
之前在車上,他已經向她交代過,被問起任何問題都只用微笑。不是不能犯錯,只是解釋很麻煩,他不想浪費這個功夫。
周語詩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以前別人也是這樣?”
剛說出口就有點後悔,但反正也撤回不了,索性睜大眼睛,假裝愚昧無知。
秦伶忠想了想,把車鑰匙丢給保安,倒是不氣不惱,大大方方地回答:“差不多。”
他們進門,被引到指定的位置。燈光朦胧,VSOP和威士忌開了一桌,煙霧缭繞,遠遠地看着,頗有些紙醉金迷的架勢。往前走了幾步,才看到今天向四面八方向發布犯罪預告一樣傳遞邀請函的主角。
南舒雨正俯下身去,修長的雙臂環住聶經平的脖子,兩個人都在笑着。一個是傲慢而淡漠的笑容,另一個則陰郁又冰冷,給人的印象如同《暮光之城》裏的Alice和Jasper,有點偶像劇式的連體嬰,親密無間、不分彼此。
零零碎碎的笑聲中,似乎有人說“here hees”。
南舒雨笑着直起身,向秦伶忠打了招呼。聶經平也看過來,微微笑着,伸手與他接觸,權當作久別重逢的問候。
“我們很想你。”南舒雨說,伸出手搭到他肩膀上,神情閃閃發亮。
秦伶忠的笑容透着不真實的精致感:“很榮幸。”
至此,周語詩已經完全淪為背景。
不只是她。
她已經察覺到,在這三個人交談的時候,周圍之前還在說說笑笑的人無一不保持安靜。
等到話題漂移來到她身上時,周語詩只覺得打了個冷戰,随即露出笑容。南舒雨正在打量她,而一旁的聶經平則盯着南舒雨看。
“這就是你那個女朋友?”南舒雨笑着,看了一陣,笑意絲毫沒有因吐出刻薄的話而褪色,“也不是很漂亮嘛。”
周語詩只覺得蘋果肌微微僵住。
秦伶忠不肯定,也不否認,就像下車前說過的那樣。他不會因為別人瞧不起身邊人而感到掉價,這說得好聽點叫冷靜,說得難聽點就是無情。
聶經平說:“你畢業後會去英國?”
這一回,秦伶忠才搖搖頭,說:“可能留在國內幫我爸打理生意。他放了一部分錢回來。”
之後再沒有人提起周語詩。
她連背景布都不如,這并不算什麽,最悲哀的事,她的自尊心還沒能在工作中徹底被磨去,所以這時候仍舊會感到痛苦。
她退到吧臺的座位。
在聚光燈前,她至少還是有一席之地的。然而到了這裏,卻什麽都不是。
正郁悶得難以自持,秦伶忠已經結束那邊的應酬走過來。他沒有坐下,甚至不問“怎麽了”,僅僅只是靠過來說:“少喝一點。”他似笑非笑地說。這種目光下,看誰都像很深情。
“你們這種人,是不是都沒吃過什麽苦?”周語詩問。
秦伶忠停頓了一下,很無所謂地說:“那要看怎麽定義吃苦了。你看不慣我們?”
“我怎麽敢……”說着這樣的話,周語詩知道,自己早已被看透,她本身不是那麽工于心計的女孩,“最看不慣的,還是不管怎麽樣都特別羨慕你們的我自己。”
他忽然發笑。
秦伶忠笑起來很好看,依稀能看見尖尖的虎牙,透着與本人城府截然不同的少年氣息。
“別多想。”他拍了拍她的肩,徐徐說道。
有一瞬間,周語詩幾乎以為他會吻她。
然而,她看到他連笑容的殘餘都煙消雲散。秦伶忠扶着她,眼神倏然變得晦暗不明,意味深長地注視着不遠處。周語詩也回過頭,她覺得自己像被匕首捅了一刀。
蘇實真染回了黑發,梳成發辮,垂落在身後。仿佛一年四季都是晨昏分明的夏季,她還是穿無袖的純棉波點長裙,有點像睡衣,化妝很随便,臉照舊好看得發光。
她像誤入人間的某種生物。
沒有人上去搭讪,畢竟太漂亮的對象很難成功。她站在前廳,正在沸騰的燈光中張望四周。
“她怎麽來了?”
周語詩下意識想攥緊秦伶忠的衣角。冰球在撞擊玻璃杯。
然而,他好像并沒有過去的打算:“她總有她的門路。”
即便闖入人類的領地,仙女也并不驚慌。蘇實真自顧自吸入電子煙,不緊不慢地沐着煙霧往前走。染過黑發,她的美似乎更真實了些,不再像洪水猛獸般不可控,每一分每一寸都重重地落到人心裏。
周語詩的不安抵達頂峰。
蘇實真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秦伶忠不聲不響地別過臉。她伸出手,強迫他看向自己。
他們用虛僞和冷漠交戰,受到彼此誘惑,縱情聲色、貪圖享樂。血管裏流着酒,肺泡中都是煙,除了金錢和皮囊以外一無所有。活過今天就會死,又或者說,夜晚結束就斃命,天亮後化身成另一個人。
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篤定自己沒有愛的人望着彼此。
“你沒有給我打電話。”她說。
他說:“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
完全是狡辯,連秦伶忠自己也清楚。盡管性質厚顏無恥,但他的微笑仍然賞心悅目,就連她也有過不易察覺的失神。
香精溶液霧化成的煙霧顆粒在兩個人中間流轉,她的鼻尖即将觸碰到他,若即若離地摩擦着。
“我怎麽會生你的氣?”蘇實真綻放出燦爛的微笑,失心瘋似的自言自語。戀人的呢喃聲中,秦伶忠表現得異常沉痛,卻又同時感到心曠神怡。作為男女關系的雙方,一方吞食另一方,而後又從內髒開始遭受吞食,翻來覆去,你死我活。世界變成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修羅場,無可替代,充滿了樂趣。
她的雙手緩緩移動,忽然扼住他的咽喉。而他無動于衷,任由痛苦随着窒息席卷全身。笑容在黑暗裏急遽地擴散,仿佛星體相互撞擊般激烈而寂靜。
周語詩想做點什麽,或者說些什麽也好,但終究淪為只能旁觀的局外人。
在掐住秦伶忠與被蘇實真掐住的同時,他們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