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睡完之後,大概就再也不會聯系了
宋谧走後,晏清河推着輪椅回到房間裏,凝視着插滿鮮花的花瓶,待到手裏的煙燃盡,他才進了書房。
書桌上放着幾本打印資料,封面上寫着 “調查報告” 一類的字樣。晏清河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裏,随意地翻開了其中的一本。
宋谧實際上已經很習慣夜裏開車了,這一個月以來,他總是在送晏清河回家之後,再去醫院看看婆婆。老人大多數時候都睡着了,只有護工阿姨坐在一旁看着心電圖。他每天都靜靜地坐一會兒,詢問一下老人的近況,然後再開車返回辦公室加班。
今天夜裏,老人卻醒着,靠在床上看着電視,見他來了很是高興的樣子,埋怨護工總是不在孫子來的時候叫醒自己。
“是我讓阿姨別叫的,婆婆要好好休息。” 宋谧坐在床邊,拍了拍老人枯槁的手。
婆婆看着他許久,忽然開口說:“谧谧,工作忙,不用每次都來。”
宋谧沉默片刻,看着自己被緊握着的手,老人家年事已高,病弱的指尖還在微微發抖。他垂下眼,搖了搖頭:“沒有每天都來,回家順路,就來看看。”
“你別以為婆婆老糊塗了,你家裏的位置和醫院是兩個方向,順哪門子的路?”
“是…… 剛和人一起吃了飯。”
“和誰?” 老太太聽罷,卻突然語氣上揚起來,身子也湊近了些。
“和正在交往的人。” 宋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卻沒什麽欣喜的想法,只覺得心裏堵得難受,“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出國留學了,前段時間他回來,我們才遇見了。”
老人如釋重負般地呼出一口氣,重新笑眯眯地望向他,眼裏寫滿期盼。
“應該會很快結婚。” 宋谧語氣平靜地補充道,突然覺得口袋裏的結婚證硌得胸口疼。
“也不用這麽急。” 婆婆卻一反常态地平靜下來,“要喜歡谧谧,要對谧谧好,要谧谧喜歡。”
“我很喜歡他,從大一看見他開始,就很喜歡了。他對我也很好,是十分優秀的人。”
不過他不喜歡我。
這句話宋谧沒說。
接近十二點的時候,宋谧才從醫院離開,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一家店鋪的櫥窗還亮着光,他随意瞥了一眼,是家珠寶店。宋谧腳步一頓,卻沒着急去停車場,而是鬼使神差地走進去。
推開門的一瞬間卻又突然後悔了。店員正在擦拭櫃臺,已然是準備打烊了。他本來打算轉身離開,導購卻熱情接待了他:“先生,沒關系的,您需要什麽?要看看戒指嗎?”
戒指。
宋谧停駐腳步:“…… 我要一對婚戒。”
“先生是準備結婚嗎?”
“不,我已經結婚了。” 宋谧否認得很快。
“祝您新婚快樂!” 對方客套的誇獎讓他的心情稍微變好了一些,“您喜歡什麽樣的款式?和伴侶佩戴什麽尺寸呢?”
這兩個問題宋谧卻都無法回答。他從未想過要購買結婚戒指,更不清楚晏清河佩戴的尺寸。
“都按我的尺寸來。” 宋谧像是逃避似的,很快選定了一對。外表乍看像是一對素圈,只有細細打量,才能看出上面星星點點的鑽石。
導購員詢問戒指內側是否需要刻字,宋谧點點頭,備注了兩人的名字和結婚的日期。
“先生,請登記一下結婚證號。” 導購員善意地提醒。
宋谧沉吟半晌,詢問這是否會影響對方訂購戒指。
他曾經看過有類似的新聞,憑借身份證一生只能訂購一次的戒指被送出後,雙方感情發生變故,導致送戒指的那一方無法再次訂購戒指。他這一生不會再為別的人訂購戒指了,但是晏清河不一樣。一年婚期滿後,晏清河恢複單身,或許會給他的下一任伴侶購買戒指。雖然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是他仍然希望晏清河在想到自己的時候,能夠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而不是因為這些瑣事眉頭緊皺。
導購露出驚訝的神色,她還是頭次見到有人在訂購婚姻戒指的時候考慮着為離婚留後路,但她仍然很有專業素養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不會的,不影響。”
宋谧這才悄聲舒了口氣,十分爽快地刷了卡。
他将收據夾在結婚證裏,一并放入了胸口的暗袋中。二十一歲那年,宋谧站在場館最後一排的人群裏,遠遠地看着晏清河打球。他每次都會在包裏帶一瓶晏清河喜歡喝的礦泉水,卻從未有機會送出過。但是在今天,晏清河收下了他送的玫瑰花。
這很值得慶祝,宋谧想。他心安理得地獎勵了自己這對婚戒。他沒想着能真正送出去,只是哪怕獨自留作紀念也好。
他帶着這樣的好心情重新回到停車場,手機卻突然震動了起來。
他不假思索地接起,電話那一端傳來秦瑜熟悉的聲音,帶着幾絲微不可見的埋怨:“宋谧,你為什麽不回我短信啊?”
宋谧一愣:“我沒有收到你發來的短信。”
“之前我有給你發短信說我回國了,你自己看。” 秦瑜發了張截圖過來,兩人的短信記錄停留在三天前(你在确定下,不要寫具體 x 月 x 日)上午,秦瑜的确發了短信給他,內容是【宋谧,我回國了,你什麽時候來接我領證? 。
消息顯示狀态是 “已送達”。
宋谧的信息記錄裏面的确沒有這一條信息。聽見秦瑜已經越發不滿,他只好回答道:“或許是手機出了問題。”
“好吧。” 秦瑜不情不願地妥協道,“那等我到 C 市你得請我喝酒,我要吃燒烤。”
宋谧好整以暇地答應了對方一連串的要求,才插到空問他怎麽還沒回國。
“之前好不容易買到機票,結果又出了點意外。我去 S 市約幾個朋友玩幾天,到時候回來要記得接我。”
秦瑜算得上宋谧最好的朋友,是個漂亮開朗的男 Beta。宋谧想自己應該是對方所有朋友裏,面最古怪無趣的那一個。
秦瑜是個朋友很多的人,只要他想,總有人陪他喝酒吃飯。秦瑜很受歡迎,但和晏清河是全然不同的類型。晏清河是平易近人的,但是 “平易近人” 裏總帶着幾分纡尊降貴的意味。而秦瑜卻可以和所有人交往得輕松又舒服——他身上有一種類似于動物的敏銳和坦誠,也很懂得适時地提出一些要求拉近關系,但又不會讓人讨厭。
宋谧父親在他十一歲那年意外去世,母親又要上夜班兼職,家裏總是只有他一個人,他早就習慣了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教室獨自待到深夜,直到保安來巡樓才收拾好作業回家。
也是那一年,班上來了一個叫秦瑜的插班生,他迅速成為了班級人際交往的臺風眼。他長得漂亮,學習厲害,不僅在打游戲這件事上也頗有天賦,口袋裏還總是揣着五顏六色的糖果。有的人讨人喜歡的本領是與生俱來的。對于秦瑜而言,要做到形單影只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畢竟總有那麽多人排着隊想要站在他的身側。
宋谧則是那種總會被同學們忽視的人,偶爾被提起的時候,大概是因為班級掃地輪值多了一天需要人頂替,或者課堂突擊小測需要一份正确率尚可的答案。大家提起他,大概要回憶半天,才能模模糊糊想起一個呆頭呆腦趴着做作業的身影。
他和秦瑜的距離大概有南極到北極那麽遠。因此第一次被對方詢問 “放學要不要一起回家” 的時候,宋谧相當吃驚。那天太陽落下的橘紅色光線染紅了教室,就連冰冷的習題簿也讓人感覺到溫暖,他們兩人的影子相互拉拽着,沖出了課桌座椅陰影交織而成的樊籠,長長地照在教室橘黃色的牆上。
“你很羨慕吧?羨慕我被人圍着的樣子。” 秦瑜很突然地對他說道。
他是對的。
宋谧內心渴望學會對方這種讨人喜歡的優秀本領。他曾經在家裏對着鏡子模仿秦瑜的笑容,但是怎麽看都很奇怪,于是只好放棄。
“很簡單啊。和我做朋友就好了。” 秦瑜笑得很驕傲,卻一點都不惹人讨厭,“把棒棒糖吃掉吧?別舍不得,放褲兜裏會化掉的,明天我再給你帶。橘子味的怎麽樣?還是你更喜歡草莓味?”
宋谧讷讷點頭,說都可以。
“所以說你很讨人喜歡啊。” 秦瑜一點不客氣地揪了一把他的臉,“心裏想要得不得了,卻一點要求也不敢提。那種暗中很渴望又不敢靠近的樣子,真是別扭又可愛。”
“宋谧,你會吸引一些怪人的。”
“像我一樣的怪人。”
他說得很肯定。但是宋谧沒怎麽聽明白,在他看來自己才是比較怪的那個人。宋谧和秦瑜做了十六年朋友,要是學會對方一星半點的本領,也不至于在晏清河面前這樣狼狽。
秦瑜又在電話裏面說了點什麽,但是宋谧卻莫名其妙想起兩個人發生的第一段對話。他遮掩得很好,但是秦瑜仍然察覺到了:“你在走神哦,背着我在想誰?”
“沒有。” 宋谧很快就否認了,“是在想你。我記得以前你說我容易吸引一些怪人。”
“啊,你還記得啊?” 宋谧幾乎能想象對方挑眉的模樣,秦瑜有一點驚訝但是很快就接上了,“是啊,現在更明顯了。比如我這種表裏不一的人,就覺得很想靠近你。靠近你會有一種安心感,因為就算是在你面前露出本性,你大概也只會一聲不吭地接受…… 總之很舒服。”
“你看人的時候表情很專注,很容易讓被注視的一方産生一種‘自己是你的唯一’那種感覺。很難頂的…… 這種很嚴肅的溫柔,在我看來算是‘某種成年人的邀請’。”
秦瑜在某些方面很開放,這大概也是他交際圈廣泛的原因之一。
宋谧愣住了,因為他想起晏清河笑着吐出一口煙霧,漫不經心地問他要不要留下來。
“如果…… 有人給你點煙,這樣看着你,問你要不要留下來,這是什麽意思?”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他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仿佛是等待一個審判的結果。
“是誰?” 秦瑜相當敏銳。
“沒有誰。” 宋谧出于一種莫名的心态,隐瞞了自己結婚的事情。秦瑜一定會生氣,更別說他結婚的對象是晏清河。
他和秦瑜在一起的時間,大概比和魏女士在一起的時間都更長。自從确立友誼關系以來,兩人就一直是同桌,小學,初中,高中,兩人都不曾分開過,甚至大學時期都是同一個學校,只是因為性別不同才去了不同的宿舍。
秦瑜是知道晏清河的,但是他總對晏清河抱有莫名的敵意。秦瑜管那種感覺叫 “同性相斥”。
那場球賽,宋谧拿了兩瓶水站在角落裏,沒送出去的那瓶水,最後給了秦瑜。
秦瑜擰開蓋子,看着被衆人環繞的晏清河嗤笑一聲:“很假啊,這個人。明明不喜歡別人的接觸,還偏偏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
也是借由他提醒,宋谧才發現晏清河有隐秘的潔癖。宋谧很吃驚秦瑜竟然能夠發現這樣的細節。
“因為我和他都是表裏不一的人,我看着他就跟照鏡子一樣,怪惡心的。” 那時的秦瑜說完這句話就拽着宋谧走出了體育館。
秦瑜在電話裏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真惡劣啊。如果是我這樣去撩人,大概是因為那個人的确很讨我喜歡,或者是我太寂寞了想要人陪。不過是什麽原因都無所謂,睡完大概就再也不會聯系了。”
“為什麽?”
“很容易上手的對象會讓人覺得,啊,這樣說雖然有些冒犯,不過的确挺無聊的。”
“覺得…… 很無聊?”
“嗯,對啊,招招手就過來的對象,一抓一大把。用完就丢掉也沒有關系,打發時間嘛,反正下次招手對方也會過來,怎麽了?”
“…… 沒什麽。”
之後他們随意地聊了些什麽,秦瑜打個哈欠說困了,就挂了電話。他沒勸宋谧早睡,因為知道勸了宋谧也不會聽。
宋谧腦海裏回想着對方說的話,發呆到十二點,才勉強收攏心神繼續處理工作。
他無法否認秦瑜說的話——只要晏清河看着他,他就無法停止邁向對方的步伐。
他居然以為自己能夠忘記晏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