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到是他,一天都不願意等了 / 修
他們是到達民政局的第一對新人。
今天不是特殊的日子,來登記的人很少,工作人員笑着打趣道:“明天是五月二十日,好多人今晚要來徹夜排隊登記的,你們連一天都不願意等嗎?”
宋谧簽名的手指一頓,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凝滞的黑點。在他身側晏清河一筆一劃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體非常周正,半分鋒芒都看不出來。宋谧睫毛微顫,從對方略長的發梢上收回視線,将筆跡接在墨點的地方,笨拙地完成了這個簽名。
“想到是他,就一天都不願意等了。” 他聽見晏清河這樣對工作人員說道。
聽到這句話,宋谧心底突然感覺有些許不适。這樣的不适僅僅是因為他個人的私心。這不完全是一個契約,至少在宋谧看來,它是一場婚姻,和其他婚姻不一樣的是,他們很早就約定了要分開的時間。
宋谧常常分不清楚晏清河是太在意,所以應對自如,還是不太在意,所以漫不經心,就比如說現在這樣的情況。
他還在醞釀應該如何粉飾太平的時候, 晏清河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已經把問題揭過去了。對一個人來說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似乎對另一個人而言就跟打呵欠一樣無關痛癢。晏清河是他向往卻注定無法成為的人,無論做什麽都從容自若,哪怕是第一次嘗試也顯得駕輕就熟——面對一場堪稱荒誕的婚姻,他甚至能笑着說出無比真摯的場面話。宋谧說不出這樣自然的語句,他張開嘴想附和幾句,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工作人員把蓋了鋼印的小紅本子遞過來,上面有兩人的合照。照片上的晏清河眉眼溫和,眼神飽含情意,似乎真的像是癡戀了許多年,再多一天都不願意等的樣子。
宋谧盯着這張照片看了幾秒鐘,在被別人察覺之前悄悄将結婚證合上,放在貼近胸口的地方。
他輕聲對工作人員道謝,推了晏清河的輪椅走出了辦事大廳。
晏清河想要說點什麽,嘴唇還沒有張開卻又是一陣猛咳。
宋谧适時拿出早已備好的水,聲音很輕地說:“上車吧,我送你去醫院。”
晏清河愣了一瞬,随即溫聲說道:“沒事的,你工作要緊,不用一直陪我,我讓司機來接。”
宋谧按住口袋裏不停顫動的手機,搖搖頭:“送你一趟也沒關系,我工作也不是很忙。”
晏清河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了聲:“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專注又誠懇,宋谧不敢直視,只是轉過頭拉開了車門,低聲說:“我抱你上車。”
“其實,在醫院裏我也只是坐在床上,看着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晏清河撥弄着礦泉水瓶身的标簽,說話的聲音很輕,“輸液在什麽地方都可以的。我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可以嗎?”
宋谧心口深處的某個地方瑟縮着,一抽一抽地疼,喉嚨像是被什麽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晏清河擡起頭的時候,又露出那種若無其事的笑容:“你先走吧,我有東西忘在醫院了,司機應該很快就到了。”
宋谧喉結滾動,像是終于才找回了說話的功能,半晌才回道:“可以的。”
仿佛是擔心晏清河沒聽清,他又說了一聲:“不麻煩,我載你去拿。”
他将輪椅停在車前彎下身子,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那雙手伸向他,順從地搭在了他頸脖上。距離驟然縮短,四目相對之間,他甚至能感受到晏清河身體上傳來的溫度,宋谧不自在地別過了臉,他依舊沒有什麽表情,耳朵卻紅得不成樣子。
宋谧轉過頭的瞬間,卻意外對上了另一雙眼睛,又亮又圓,是一個短發齊劉海的小姑娘。小孩兒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們,旁邊的中年婦女蹲下身把她攬在懷裏,笑眯眯地教她說:“祝叔叔百年好合。”
小姑娘便俏生生地學着:“祝叔叔百年好合!”
晏清河忍不住笑了起來,宋谧很少見到他笑得這麽輕松。他轉了輪椅朝着小姑娘走過去,遞出一個小小的紅包。
女人連忙擺手推辭,晏清河把小紅包塞進女孩手裏:“沒關系,謝你的祝福,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宋谧遠遠地站在車子旁遠遠地看着他和那對母女說話,竟然生出了一種無意間窺見別人生活的不自在感。待晏清河推着輪椅回來,他便俯下身完成之前未完的擁抱,沉默着把那人放進助手席。
直到坐進車裏的瞬間,宋谧才終于松了一口氣。厚重的車門隔絕了窗外繁雜的聲音,宋谧平複了心緒,乘着不知情者的祝福目光落荒而逃。
宋谧是一個非常嚴格的好上司,他總是果斷地發出一個又一個具有操作性的指令和決策,不将任何私人感情帶入工作中,因此助理接到他這個電話的時候稍微有些吃驚。
“盡快幫我整理一下辦公室,再去買幾瓶礦泉水,謝謝你。” 他反複地強調了礦泉水的品牌,那個牌子的水的确不太好買。
這是宋總第一次對她發出工作之外的指示,并且語氣聽起來有些欲言又止,他說得又小聲又快,似乎是在不太方便說話的場合。助理記憶當中的宋谧從未如此反常過,哪怕是他剛創辦公司,第一次回母校校招的時候,他的語氣也從未顯得如此忐忑。
Omega 在大家看來幾乎就是賢妻良母一樣的形象,柔軟,美麗,嬌弱,他們宋總的長相也是偏英俊挂的,卻怎麽都和這些屬性沾不上邊,要不是宋總因為發熱期周期性地請假,助理幾乎差點忘了他的性別。公司創立五年以來,除了出差和高熱期,宋谧幾乎天天睡在辦公室。如果每個人的人生是一本書,那宋谧的那本翻開,肯定寫滿了 “工作”。
昨天半夜收到短信的時候,看到 “結婚” 這樣的字,助理一度以為自己自己還在做夢。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看見宋谧的黑色沃爾沃緩緩駛入固定車位。那個空置了五年的副駕駛位上,第一次載了一個人,隔得太遠看不太清楚。她疾步走過去迎接,卻看見宋谧從容地從後座搬出來一架輪椅,然後從副駕駛将人抱出來。
助理看着那個人的臉晃神了一瞬間。第一印象是這人非常的白,白得晃眼。
對方太漂亮了,若非頸部凸起的喉結,她幾乎不敢确定對方的性別。她看着那人一雙手溫軟地挂在宋谧脖子上,略長的黑發遮蓋住半邊眼睛,看不太清面容,只能窺到嘴角和煦的笑意。
宋谧推着人走進大廳,口袋裏的手機卻瘋狂地震動了起來,他沒有理會,但手機嗡鳴的聲音讓人難以忽視。
那人莞爾:“你先接電話吧。”
助理适時地接過輪椅,電梯很快到了辦公室所在的樓層,宋谧眉頭越皺越緊,說的話也越來越少,他走得很快,助理手裏推着輪椅,也不敢加速,只得逐漸被落在身後。
“抱歉,先生——” 助理卡殼了,她還不知道宋總配偶的名字。
“我叫晏清河。”
“抱歉,晏先生,這個情況的确比較緊急,最近公司的事情比較多……” 她絞盡腦汁地為已經連背影都看不到的宋谧開脫。
“沒關系的。” 輪椅上的人諒解地笑了笑,“如果不忙,他也不至于結婚當天還要回公司。”
助理幾乎窒息了,只得磕磕巴巴地說:“祝你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謝謝你。” 那位晏先生十分真誠地望着自己,随即遞過來一個紅包,“我們家的習俗,結婚要給慶賀的人發紅包,另外,我給公司的人定了中餐和下午茶,可以給我一個電話號嗎?等下我讓餐館那邊的人聯系你核實具體人數,辛苦了。”
助理被他看得臉紅,只得收下紅包報出自己的手機號,推開了辦公室門,心想宋總原來是同性戀,竟然娶了一位溫婉賢惠的 Omega,就連信息素也是溫柔的綠檀木氣味,不過這位晏先生的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辦公室裏,宋谧還在接電話,另一只手還拿着筆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麽。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宋谧聞聲擡起頭,加快語速對着電話說了兩句,緊接着便毫不留情地挂斷了,提起步伐走到晏清河眼前:“抱歉,我——”
“沒關系的,工作要緊。” 晏清河直起身子,一只手隔空點在他嘴唇之前,制止了他即将脫口而出的一連串道歉。
助理看了看時間,小心翼翼地提醒:“宋總,之前推遲到十一點的那個會……”
“你去吧,安心工作,我在辦公室等你。” 晏清河十分體貼,他揚了揚手機,“我的私人醫生很快就過來了,不用擔心。”
宋谧仍是不太放心的樣子,直到晏清河再三催促,他才站起身,走了幾步卻又退回去,再次對着辦公室裏面的人囑咐道:“你有什麽事及時聯系我,一個小時之後我馬上回來。”
大門被正式扣住,辦公室內只剩晏清河一個人。他一改了剛才脊背筆直的姿态,慵懶地靠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開始打量宋谧的辦公室。
意料之中的無趣——乏善可陳的冷色樣板間裝潢,除了挂在衣架上的深藍色風衣外套,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私人物品。
宋谧的辦公室有飲水機,他卻單獨買了幾瓶礦泉水放在桌上,這幾瓶礦泉水還不是什麽地方都能買到的牌子,不過晏清河卻無比熟悉。他目光在品牌标簽這個地方停了很長時間,才掏出手機:“讓醫生等一小時以後再過來,另外,盡快把宋谧的詳細調查報告交給我。”
晏清河話音未落,突然有一個提示音響了起來,卻不是自己的鈴聲。他側過頭找了找,發現了沙發上躺着的另一只手機。
應該是宋谧的,屏幕上提示有一條新消息。
“先這樣吧。” 晏清河漫不經心地挂了電話,拿起那只被主人忘掉的手機,毫不遲疑地輸入密碼解鎖。
他的記性一向很好,記憶六位數字密碼并非難事,更何況宋谧處理信息幾乎從來不會避開自己。
指尖輕點,他看見了那條信息的內容——
秦瑜? :宋谧,我回國了,你什麽時候過來接我領證?[害羞. jpg]
晏清河點進通訊錄看了看,宋谧會按照 [姓名 - 公司 - 職務] 的格式統一修改聯系人名稱,他看見宋谧對自己的備注是[晏清河],這樣只打破格式的聯系人一共只有三個,除了自己以外,只剩下魏女士和秦瑜。
晏清河一一查看了對應的短信和通訊記錄,确定署名 “魏女士” 的那一位應該是宋谧的母親。
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 “秦瑜” 這個名字後面的 “?” 上。
他上下滑動屏幕浏覽歷史信息,幾乎是這人單方面言語撩撥宋谧,或者半夜提出要宋谧陪他吃宵夜一類的請求,宋谧的回複來來回回也就這麽幾句——
嗯,好,知道了,在你樓下,別撒嬌,等我回家。
直到某一條——
秦瑜?:宋谧,你什麽時候回來?別相親了,我娶你好不好。
晏清河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上,眸色一點一點下沉。
走廊上隐隐約約傳來腳步聲,晏清河坐直了身子,又恢複到以往無懈可擊的笑容。删掉短信,熄滅屏幕,抹掉指紋,一氣呵成。晏清河将手機放回原處,思考片刻,他又重新拿起手機,往自己後頸的腺體處蹭了一下。
宋谧推門進來,只見晏清河像是有預料一般地把手機遞過來:“我猜你是忘了這個。”
宋谧低聲道謝,将手機緊緊攥在手裏。本應該感覺冰涼的金屬機身,在交接的這個瞬間傳過來一份暧昧的溫度,他有些失神。
像是某種執着的幻覺一樣,宋谧總是聞到自己的手機上散發着某種讓人感覺溫暖的氣息。他回憶着那份一觸即逝的溫熱,難得沒打斷下屬磕磕巴巴的發言。
“關于最新的這場展會,我們的設想是…… 宋總您覺得呢?”
宋谧沒回答,合作方臉上浮現出幾分尴尬,以為他不太滿意,只得硬着頭皮又問了一遍。畢竟以過分嚴肅著稱的宋谧幾乎不可能犯開會走神這樣的低端錯誤。
宋谧一個人坐在長桌的一頭,面無表情地摩挲着那只手機。會議室裏面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一口,只敢偷偷交頭接耳,揣測着是哪裏出了問題。
就在合作方惶惶不安,正要主動提出重做方案的時候,才聽見宋谧淡淡地說了兩個字。
“繼續。”
辦公室裏,晏清河思索片刻,再次撥通了電話:“重點查一下宋谧的感情經歷和社交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