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五日五夜
買票上永寧城門,看見這裏也聚了很多人。
丁穎一心裏在罵,這麽冷的天,還騎自行車,怎麽不去夢裏騎呢。
他飛到一個角落,警惕地四望,暫時沒人,趕緊打開手機,剛才在跑的路上手機就一直震,肯定是丁耜在打電話。果不其然,一滑開,十三個未接來電。
丁穎一又有一顆淚水猝不及防地滾下來。他被威脅時不恐懼,被跟蹤時不恐懼,但若想到丁耜也會經歷這樣的威脅跟蹤,他恐懼得發抖。
這個世上,他沒什麽了,丁耜是突然到來的禮物,他想好好對他。
狠着心,把手機關機,又把手機卡取出來捏在手裏,防止那些人萬一堵住他,要搶他的卡看裏面東西,他可以随時把它掐碎了。
永寧門是一個比較大的城門,所以這裏人多也正常。接下來就是沿着城牆漫無邊際地走下去。
西安的天他是一直有印象的,跟自己去過的那麽多地方都不同。有的時候發黃,有的時候發灰,有的時候黃黃灰灰,這裏的霧霾真的很嚴重。但是一個人若走在這樣的塵霧裏,從繁華擁堵的永寧門走到落寞孤單的含光門,再從含光門走下去,走到玉祥門,尚武門,他體會過這一種心情,他也會覺得這樣的天別樣精彩起來,這裏的氣候給人太強烈的風塵吹拂感,一個人抄手走在這裏,就像在用自己注解孤獨。
跟行為藝術似的。
路過朱雀門時,丁穎一看見有人在cosplay,一個人裝扮成玉藻前,一個裝扮成白頭發白耳朵甩白尾巴的人物,不曉得這人物是男是女,但coser本身是個男孩子。丁穎一回國一年沒什麽時間看這些東西,連上次去上海cj展也是很久前的事,他今日看到了,難免稀奇,不由停了下來,盯着那男孩子望,心想真可愛,蒙着口罩的嘴不嚴肅地笑了起來。
走到安遠門時天已經黑了。
丁穎一在這裏上了下洗手間,又吃了點東西,然後站起來繼續走。
再走到尚德門時天已經黑透了。
丁穎一雖然在這裏這麽走着,但他心裏都在想丁耜,抓心撓肝地想。
他雖然冷着一張臉,蒙着藍口罩,但滿腦子都是如果不出來,現在早就跟丁耜上床了。
他就這麽亂七八糟地想着,繼續在夜色裏走。
再往前走,就真的沒人了,所有腦子正常的人都下去了。這是冬天的夜晚,夜晚的西安,連保安都蜷覺去了,試問,誰會想到深更半夜還會有神經病在這上面走呢。
丁穎一倒是挺想有保安上來吼他一嗓子的,這樣就證明這裏有人,這裏有人,那些人就不大敢亂來。
呼呼的夜風裏,只有紅燈籠飄在頭上,詭異地吹。
夜晚的西安城牆,真的太靜。
他活26年,沒有感受過這樣亘古荒涼的靜。
好像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茫茫地走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還有薄薄霧氣。
大約夜裏一點左右,他第一次走不動,趴去了一個城垛上歇氣。
往底下看,還是有車流的,金碧輝煌,仍然氣派。
也不知道這些人來來往往都幹嘛去的,都一點鐘了,不跟老公上床,奔出來亂跑什麽。
他歇夠後,戴上口罩,抄起手,繼續冷漠地走。
三點鐘時,前面出現過人影。
是幾個人結群,不知道是喝酒的,還是捉他的那些。總之這些人歪歪斜斜,抄手抄得比他冷漠,目測一下,是會被按在地上打的那種力量差異。
丁穎一不敢大意,換作貼着牆皮走,露出口罩的眼睛在紅燈籠下盡力睜大,營造出一種他又冷漠又不怕死的眼神,那些人路過他時看他,他也回頭使勁看那些人。
兩方本來已經走出一段距離,耳朵豎着,好像聽到那些人又停了下來。
丁穎一渾身汗毛聳立,一面念阿彌陀佛,一面又把眼睛睜大,把自己膨脹起來,回頭去望。
那些人在竊竊私語。
丁穎一心裏念過一萬句阿彌陀佛,眼睛裏殺死過一百只通天大妖。
那些人瞧瞧他,竊竊私語,然後,又走了。
那群人成群結隊,歪歪斜斜,終于消失在幽紅的夜色下。
丁穎一身心俱疲,第二次感到了累。但他仍然繼續走下去。
......
太陽升起的時候,丁穎一一晚上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他真的癡呆一般地走了一整晚。
後來想起,每每會檢讨,實在是太蠢了。其實三點鐘那幫人過去,若他們不是的話,那應該就沒人會在那晚堵他了,他可以找個地方睡覺的。
也有可能是神經過于緊張,腦袋短路,情有可原。
早上在朝陽門下去吃早飯,然後重新回地鐵站,倚着地鐵站裏的牆垂眸望地,思考今天自己該去哪裏。
要進地鐵的話,其實長安通卡就可以了,不用刷app,但是,總想摸一摸手機,總想拿出來看一看。
丁穎一倚在牆上,一腳擡起,回撐牆壁,一腳落寞地立着,沒有任何一種感情比他現在更複雜。
他上了去大雁塔的地鐵,出站,上地面,逗留十五分鐘,然後進入自己以前那個小區,在小區門口假裝看了兩分鐘手機,打了幾分鐘電話。然後進去,走得很慢。最後随意選了一棟樓,按了第三層,在電梯門口等了大約三分鐘。
上去三層後,按了其中一戶人家的門。
方才在樓下假裝打電話時,他看見了,這一戶是沒人在家的。
他就這麽裝着樣子,很焦急地按,最後又拿手機出來打:“王哥,什麽時候回來啊?我到了,沒人,進不去。”
“哦哦,好,我過幾天等你回西安再來。”
演完後他走出這棟樓,回地鐵站,在地鐵站口又站了會,打電話:“老鐵,你在嗎?我現在來找你,老王這幾天不在,幸好我還有你這個朋友。”“哎好好好,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愛死你了。”
然後下地鐵,上三號線,坐到魚化寨,在那裏找了個小區又故技重施。
如此幾番,他幾乎坐地鐵把滿西安都逛遍了,看起來到處都有朋友似的,後衛寨,三橋,鳳栖原,通化門,灑金橋,全都演了一遍,唯獨四號線那個大明宮他看都不看一眼。
最後疲憊地坐在一條不知道幾號線的地鐵上,眼神在垂下來的時候終于不用再演戲,口罩戴了一天一夜沒摘。
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他心想。
今天演的這麽好,要是那些人反而沒跟,不是虧大了?
要是昨天就想到這個辦法就好了。不過昨天太過緊張,一時冒不出點子也很正常。
他垂眸歇息的時候不忘在腦袋裏複習那些地方,哪個小區是哪個哥,這個不能錯,後面幾天還得按照劇本繼續演的,萬一把魚化寨的李哥念成了張哥,這不是很搞笑,很要命嗎?
丁穎一專心地背着。
這兩天,走路太多,清醒的時候就比較多,不像平時,整天躺在被窩裏,滿腦袋黃色廢料。
清醒的時候,他會想,他這輩子是注定沒什麽大用的,當初父母送他去留學,他沒珍惜,劃水過日子,現在回國,連顆螺絲釘都當不了。不,螺絲釘還是當得了的,只是他的養尊處優讓他不願意當。像他這樣的人,能到哪裏去賺七百萬?他賺三輩子也賺不來的。
他們堵他一次,他跟他們求饒多寬限一個月,這樣子一直堵,一直拖,又不能有實際進展,有什麽意義
他欠人家錢,他永遠還不了這個錢。
人家堵他難道就不累嗎?人家也累的。
貓捉老鼠,貓和老鼠都很累的。
丁穎一貼着牆壁慢慢滑倒下去,絕望地蹲在地上。
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這種日子,他已經過了三年了。
第二天的晚上,覺是在灑金橋一個牆角睡的。倒也不能算睡,就是坐在那,抱着臂膀淺淺閉個眼。
其實有想過回華清宮那個爛泥院,但他知道,丁耜一定會去那邊找他。他千萬不能跟他碰頭,一旦碰頭丁耜就完了。
對于短時間內能跟丁耜上床這件事他已經不抱期望,現在唯一在想的,就是丁耜去了華清宮後可千萬別看到牆上有什麽新塗鴉。丁耜雖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但他肯定不曉得自己還背着這麽大一個債,這樣的事情太可怕,他一個人背就夠了,要是讓自己喜歡的人看到,他還是覺得有損體面。
要麽,丁耜知道真相後,替他還債,自己傷害到丁耜。
要麽,丁耜知道真相後,不替他還債,并且甩了自己,這就又傷害到自己了。這多尴尬呢。
“唉。”淺淺睜開睡眼,看到浸在薄霧市井氣中的灑金橋,丁穎一發出今天的第一聲嘆息。
他像只落水狗地在大街上走。
就這麽地過了四天。
第五天的夜晚,他不想躲了。
實在是身心俱疲,路也走不動了。
一個人,抽着一根煙,口罩放在一邊,坐在骊山的半山腰上。
“秦始皇啊,你出來啊,說說話啊。”
他拿鞋子踩踩地面,對着天空嚎。
秦始皇當然不會出來,人家在被窩裏睡得好好的,人家也不欠人錢。
丁穎一咬着煙頭,靜靜看重山之上如潑濃墨的黑壓壓的天。一點星光或月光也沒有,是這麽壓抑,這麽真實的黑。
他想,也不知道秦始皇時候,這裏的骊山星群是怎麽樣的。
即便不能繁星滿天,也一定不像現在死氣沉沉。
古代人有星群,他有七百萬。
他笑了笑,越想越覺得好笑,不由咬着煙嘴笑出了聲。
撣撣煙灰,殘燼落下來,跌碎在草叢裏,綻出一兩粒火光,明亮極了,就好像現代人的星。
把一支萬寶路抽完後丁穎一就決定下山,思來想去,今天狀态不太行,不太走得動夜路,還是只能先回自己家休息一下。
大晚上的,丁耜應該不會過來。
他便撐着酸脹如灌鉛的雙腿,慢慢向華清宮挪過去。
回到家門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丁穎一仔細檢查,發現門鎖沒有被破壞過的跡象,牆上也沒有新塗鴉,尚算安心。
進到房內,洗完澡喝完水,躺下已經夜裏十二點。
他點開一盞小臺燈,給自己一點安全感,敲敲渾身已經酸疼到不行的肌肉,便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去。
夜裏一點半,他從深吻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