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平板
人的成長,有時候是在一夜間,有時候是在遠山萬水的跋涉間。
在遇到丁耜之前的那二十六年,丁穎一一直是慢吞吞,一個人成長,經歷一些好的,或者不好的。近日遇到丁耜,他的天空好像一下子放晴,一個人的快樂原來可以有那麽多,一個人的悲傷原來也可以變得那麽那麽小,那麽不值一提。
是從未有東西可以比拟的體會。上帝賜恩一般天降神光的體會。
丁穎一在丁耜家裏歡快地轉悠,已經把所有的地方都摸索得熟稔無比。
酒櫃裏的酒被他一個個拎出來辨認酒種。冰箱打開看看,平時都藏什麽好吃的。各種燈光也輪番開關幾次,瞧瞧他家的燈光,到了晚上是什麽樣的氛圍。
倚在書房的櫃子邊,琢磨這滿書櫃的金融業書籍,他平時就是看這些,這些怎麽這麽難懂,這都講的是什麽魔鬼話。
陽臺上的跑步機琢磨過,自動晾衣杆琢磨過,鵝卵石陽臺地磚琢磨過,綠植琢磨過,洗衣機也琢磨過。洗衣機既然琢磨了,他的衣櫃自然也是值得琢磨一下的。
道德與禮貌這些東西,早已跟現在的丁穎一不相幹了。
丁穎一含笑地進入主卧衣帽間,看見挂的衣服如他自己挂的一般整齊。
都是黑白灰三色,很少見跳色,不過也有。他從櫃子最下層抽出一件綠色的體恤,看上去有年頭了,領口有些微微掉色,不過洗得很幹淨,細聞還有洗衣粉的味道。丁穎一把衣服打開,看見上面畫了簡單的印花,後背有個大大的x。挺灑脫的衣服,跟丁耜現在在人前的模樣不太像。
他的那些黑白灰多是職業套裝,有棱有角,有模有樣,金融精英的标配。
丁穎一想到那天那件很搞笑的白毛衣,又笑出來,去衣架上翻,卻不見。又往櫃子裏找,果然被收在櫃子裏了,疊得很整齊,放在最下層。
“你也知道你不會常穿這個?”丁穎一笑,打開櫃子,坐在地板上,戳了戳白毛衣,就好像在戳那人的臉。
衣帽間左側有一欄放的是貼身衣物,丁穎一站起時掃到,目光飄了飄,不知怎的一股暖流從腹部升起,他僅是望了一眼,就覺得熱了。
反正道德和禮貌這種東西已與他無幹。
他把移門拉上,燈打開,站進去又站了會。出來時面帶微笑,步伐輕快。
十五樓的風吹拂得正好,不會太大,又給打開陽臺門的屋內帶來一絲生氣,白紗簾自中午一直飄飛到晚上,那支帶露的玫瑰花也被放在紗簾下的白色小圓桌邊,得到玫瑰花的人坐在紗簾的座椅下,望着它,遐想了一下午。
又入夜了。西安的夜晚總是比白日顯出繁華,無處不在的金黃燈火照耀整個城市,無論身在哪個角落,都不會被這座城落下。
當然,需要坐九號線抵達的郊區那一帶是不一樣的。
丁穎一從冰箱裏找到一點蔬菜,簡單地做了色拉,把肚子喂飽。然後打開花灑,淋浴。手邊沒有帶換洗衣服,他就從衣帽間裏找了一件,是丁耜尋常尺寸的一件白襯衫,這襯衫套在丁穎一身上卻大了一個碼,就好像一件oversiza。他頑皮地沒有穿下衣,反正很快也是要鑽進被窩的。
在丁耜的床上坐等右等,卻沒等來他的語音通話。
九點鐘,丁穎一有些着急了。
他想了又想,抵不過腦袋裏那個念頭,打開手機,主動按過去。
大概響了十幾秒,那邊接起來,看似拿出手機接通是用了段時間的。
“喂?”那邊聲音有些低沉,和昨日不太像。
“嗯,是我。到上海了嗎?”
“到了,下午快三點時到的。”
“你走得匆忙,有記得吃東西嗎?”
對方頓了頓,含了一絲笑意,“在關心我?”
丁穎一這邊被驀然一問,好像突然就落了下風似的,但他這兩天已磨練出來,微微一笑,語氣不緩不急,聲音輕柔帶着尾音,“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心,要不要?”
對方不知在什麽場合,通訊裏傳來的背景音有些嘈雜,即便如此,他急切的心情也昭然若揭,“要。”斬釘截鐵,十分幹脆的一個字。
丁穎一笑了出來。
“你在哪裏呀,在做什麽?”
丁耜舉着手機又走出來一點,到一個相對空曠的地方,才繼續說話。
聲音又有些沉重下來,音量不算大,“我的一位導師昨天去世了,今天接到的消息,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回來了。明天會辦葬禮,十天後還會辦追悼會。”
丁穎一略微吃驚,沒想到是這樣的事情。
“導師......大學時的導師嗎?”
“不是,是讀碩士時的。她對我很好,學識也很高,我曾經做過她講課時的助教,我很敬重她。”
聽見是對他重要的一個人物,丁穎一的情緒也下降下來,輕聲問,“怎麽會去世?生病嗎?”
“是意外。昨天她去北方滑雪,身體有些不适,意外猝死。”
丁穎一又吃一驚。丁耜又說了些,原來這位女導師才48歲,是丁耜學校金融系學院的副教授,年紀雖輕但已在業界負有盛名,手下培育出了一大批優秀的金融人才,常被打趣為這行業的人才輸送機。
丁耜很欣賞她的教學風格和思維理念,他和這導師在有些問題的看法上是趨于一致的。
丁穎一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這種事情,真的很令人難過。
丁耜那邊好像有人喊,他還得幫忙接待新趕到的同學,便同丁穎一挂了電話,說讓他先睡,明天再聊。
丁穎一挂了電話,在床上翻覆,想到猝死兩個字,覺得現代人真不容易,不由得又回憶起前兩天在微博上看到的員工猝死事件,以及兩天後的又一起員工跳樓事件。他覺得煩躁,睡不着覺。
以前在意大利,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壓力,什麽叫生存,有時候躺在海邊飲酒,有時候去多莫大教堂底下跟在鴿子後面走路,學它們的腳步,有時候又坐去斯卡拉大劇院,只要沒人打擾他,他可以坐在裏面連看三天三夜的歌劇......這些時候,好像人生真的很輕松,好像本來就該如此。
但是現在回國了,什麽都天翻地覆,他漸漸明白一點東西,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很累的,他那時不覺得累,是因為他的累都通過他爸爸轉接到別人身上了。
那時候女朋友陪他看完歌劇,走出來很不高興,拉着臉,“你能不能努力點?別再天天看這個了!”
那一次他冒出天真的問號,誇張得就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你在擔憂什麽?”
丁穎一嘆一口氣,翻出衛衣口袋裏的萬寶路,又想抽煙。
一看環境,是在丁耜家,又忽然不是那麽需要煙了。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裏,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想,漸漸入睡。
第二天晚上,丁耜仍然沒有聯系他。丁穎一也沒有打過去,他明白,今天是葬禮,一定又累心情又難過,讓他自己一個人消化一下。
第三天下午,丁耜的微信發過來。
還在我家嗎?
丁穎一秒回:在替你看門呢。
丁耜揚起一抹笑,跟着人群繼續往前走,有人叫他注意路,只好先放下手機,留神前方。
過了會兒,微信亮起來。
丁耜:別回家,在家裏等我。
丁穎一笑起來,趴在沙發上抱着手機回:不了,堅持三天很難了,都沒有電視的。
那邊立馬回:有平板,平板不用密碼。
丁穎一哈哈大笑,翻過身子倒在沙發裏。
丁穎一:可是,看別人的平板,是不是不太有禮貌?
丁耜:沒關系,沒有什麽的。
他既然這麽說了,丁穎一眼饞那個平板很久了,這就立馬抱過來,興致勃勃地查裏面都有些什麽。
丁耜又發了些話,看他都沒回,走在馬路上忍不住又揚起笑意。應該在看平板了吧。他把手機放回兜裏,跟着大家繼續走路。
平板桌面是一泓開闊蔚藍的海水,他迫不及待地點開,眼睛飄來飄去,想着從哪個app開始下手。
安裝了大概五十個app,其中三十幾個都是各種銀行,各種交易所證券所的app,剩下的,有微博,推特,□□,知乎,視頻軟件,網易雲音樂,谷歌浏覽器,喜馬拉雅聽書軟件,wps office辦公,keep跟随健身軟件,b站,百度網盤,一個日歷軟件,輸入法軟件,以及兩個線上圍棋軟件。
丁穎一興致勃勃,激動得不知道怎麽下手才好,他随手點,第一個點開了□□,不曉得這家夥的社交是什麽樣子。
點進來,好家夥,全是群。所有的群都冒着紅點,999+,應該是很久沒有上線看過了。
這些群名字都很一致,全是“交易”,“創投”,“金融”,“交流學習”這一類的字眼。
丁穎一嘆息了一下,哪怕是學習,也不用加上這麽多吧。難怪很久不上線,畢竟一上線就要學這麽多,壓力有些大。
他帶着笑又去查找聯系人一欄,看他有幾個朋友,有沒有關系暧昧的。
聯系人頁面,也有很多人,就像他的群那麽多,看得出來保持聯系的也有不少。丁穎一把近期聊天的那些人一個個點開,聊天都很普通,和跟自己聊天時完全不一樣。有男的也有女的,通通都很正經,要麽是約吃飯,說請教一下某某問題,要麽是時間太久沒聯系,這邊就發一個“最近還好?”過去,以示沒忘了這個朋友,希望保持友誼。
丁穎一看得眼睛都酸了,他想,這樣一個個翻下去效率有些低下。他雖然話不多,但眼珠子一轉,就能有一個主意。便笑眯眯地又點開聊天記錄搜索欄,直接搜寶貝兩個字。
沒有搜到相應記錄。
丁穎一笑了起來。
他想了想,又搜“老婆”。
依然沒有。
他不叫別人老婆,有沒有人叫他老公?這位有些警覺,又搜老公。
依然沒有。
好吧,那哥哥試試。
丁穎一回到中國不久,但到底骨子裏是中國人,對于中國詞彙的運用尚算熟練。
搜索“哥哥”。竟然真出來一個。
丁穎一瞬間眼睛睜大,瞧見這是一個女號。
這女號從2017年起就頻繁地喊這位哥哥,丁穎一耐心地把記錄拉到2017,一條條看。
這人應該是那時候他的同學,看聊天不是同一個班的。女號一開始約吃飯,後來約看電影,丁耜的回複十分客氣,從聊天來看,應該吃飯看電影都去了。
到2017下半年左右,女號的句子有些含糊不清,丁耜仍然認真回複着。
後來兩人應該是線下發生了什麽,女號開始在線上喊哥哥,丁耜回複的是一串省略號。
丁穎一警覺起來。
女號開始密集地纏着他,話語裏面有些粘膩。
“哥哥,一起看《芳華》嗎?聽說很好看呢。”
丁耜回複:不了,最近有事。
這昵稱叫尤尼醬的女孩子就追問,哪一天有時間。
過了十分鐘,丁耜回複:我看了下日程,最近都沒有時間。
尤尼醬:那好吧,等你有時間我們再約。
下一次聊天是一周之後。
尤尼醬:哥哥,在嗎?
半小時過去,丁耜:有事?
尤尼醬:沒什麽事,最近有時間沒?約你吃個飯,吃飯總不能沒有時間吧?
丁耜應當無法拒絕了。丁穎一冷漠地看着,手指繼續滑動。
過了五分鐘,丁耜回複:不好意思,最近胃疼,吃不了外面的東西。
丁穎一一秒笑出聲。
他抱着平板繼續往下滑,只見這尤尼醬百般出招,丁耜見招拆招,兩個人棋逢對手,終是尤尼醬敗下陣來。
大約到2019年3月,尤尼醬不再發起對話。
丁穎一看完兩人的對話,不算文明地念了一句:“油膩醬。”
關掉□□,丁穎一準備繼續看其他的,突然腦袋一轉,想起什麽,又笑了出來。
他樂呵呵摸出手機,微信打開,看了看先前丁耜發來的信息,自己沒回。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幹嘛。
他果斷地打上四個字:哥哥,在嗎?
還沒發出去他自己就已經笑倒,抱着手機又猶豫一番,想了想,把哥哥兩個字去掉。又想了一陣子,重新加上。
仍然在猶豫的時候,胳膊不小心碰到,竟然自己就發出去了。
丁穎一大驚失色,心情緊張。
卻見那手機安了信號收發器一般,立馬就亮了一下。有人回過來。
丁耜:在。
丁穎一又大笑,幾乎想要捶一捶沙發。
他撩了人家又不說話,那邊在一起吃牛排的丁耜頻頻看手機,同座的是兩個業界大佬,一桌人正在進行交流,雖然是這樣的場景,但還是忍不住把手機亮着,交流間隙不時地看一眼。
過了半小時,丁耜的牛排總算吃完了,迫不及待走到外面打一個語音電話。
丁耜:“喂?”
丁穎一笑着,“在哪裏呢?”
丁耜又說:稍等,我發給你。
随後退出通話,将自己地址精确到門牌號發給他。丁穎一一看,原來在南京東路,看來剛才在吃飯。
丁耜又打過來,聲音輕柔,“剛才,有事嗎?”
丁穎一咬着牙忍住不笑出聲,“沒有什麽事,就是......”
“就是什麽?”那邊問的緊。
丁穎一知道他想聽到什麽,偏偏不說,峰回路轉地來了句,“剛剛在看歌劇,挺好看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歌劇。”
那邊頓了頓,含起一絲笑,“喜歡。回來我們可以一起看。”
丁穎一:“嗯。那,下午要去做什麽?”
丁耜:“被我師兄帶着見幾個業內朋友,可能要聊天到晚上,晚上七點鐘左右回酒店。”
丁穎一:“好,你忙吧。”
對方攔住他要挂的電話,跟了一句,“晚上等我電話。”
丁穎一又是微微一笑,颔首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