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骊山
丁穎一後來回憶起那個晚上,是如疾風暴雨般的激烈。
就像誰打開了那個開關似的,一下子什麽都控制不住了,那人一下子向他狠狠地侵犯下來,他被锢在懷裏,哪怕是想逃,也晚了。
朱紅色外套、白毛衣、黑色襯衫、藍色打底襯衫,兩人的腰帶、長褲、內褲......這些東西狼藉地橫在地面,沒人管的上。淩晨四點,那瘋狂搖動的大床才堪堪得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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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鐘丁耜醒來的時候,丁穎一不在房裏。沖到淋浴間,也不在。
地上他的衣服也都沒了。
丁耜在床邊坐下來,看見新一天的日光升起,心頭微微地沉下去。
昨天見到他第一面,就知道他是個有心事的人,昨晚把他扣得那麽緊,沒想到還是走了。
床頭的煙灰缸裏殘留幾個掐滅的煙頭,冷煙散盡,看得出來手法稚嫩。
早上六點的回民街才剛剛被日光照滿街道,若來得早一點,有些巷子還是浸在黑影裏的。
兩旁店鋪基本都沒開,只有一些勤快的老板敞開鋪面。丁穎一在幾條街市裏走走看看,看他多年未見的回民街。
鼻子裏嗅到一陣芳香,他回頭望一眼,一輛小推車上擺滿各種顏色的醬料食材,一只青花瓷大盆裏抟了一團軟面,邊上是幾個做好的蘸了玫瑰紅醬料的成品。他想起來了,這是鏡糕。
他小時候對鏡糕不感興趣,現在聞到味道,倒是甜甜軟軟,有些勾人。
丁穎一立住了,旁人看見這攤位前有這麽漂亮的一個男孩子立着,也都過來看,以為有多麽好吃,一下子鏡糕鋪的生意變得格外好。
丁穎一在吃這件事上有些糾結,看見人變多,自然更不吃了。他離開這裏,繼續朝前走。
回到回民街正路的入口處,果然還是那裏戳着的黃色桂花糕更香甜。他早早地下來,本就是想買桂花糕回去一起吃的,只不過這鋪主偷懶,直到現在才開門。
丁穎一嗅着記憶中的味道,白皙的面龐綻出一絲笑,買了兩根,舉在手上帶回去。
回到酒店,上到八樓,立在那間房門口,丁穎一心裏是有些雀躍的,手上黃黃甜甜的桂花糕更增重了這份甜膩。
他做好準備去敲門。
沒想到敲了很久很久,那門都不開。
他舉着桂花糕奔到樓下前臺,前臺面無表情,說這房間的客人已經退房走了。
丁穎一是有見識的人,他出過國,在米蘭大教堂下聽過鐘聲,在藍洞幽深如時光隧道的水裏游過泳,他還一連一個月躺在villa treville酒店露天的躺椅上,每天就只看對面橙紅色的波西塔諾的美妙海景。
他告訴自己,他是有見識的人。
前臺小姐莫名其妙地看這人什麽話也不說,就舉着兩根滑稽的桂花糕默默地走掉了。
桂花糕被丢進了垃圾桶。
丁穎一攏好自己的衣裳,向着西安冬日的晨風裏繼續走下去。
回到自己的小院,差不多是地鐵坐了二十站路,然後下來乘公交車一段路,又步行一段,到家大約在四個小時之後了。
他性子本就慢,愛走走想想,總歸人生沒有什麽要緊事。今天心上又傷了一回,便想多了一會兒,也是正常,所以一不小心就用了四個小時。
打開自家院門,長舒一口氣,好似結論現今才得出來:以後沒事不能老去市區,太耽誤時間。
不過他的時間能留着幹什麽?他也至今沒想出來。
這座小院是經過改良的普通民居,在他十三歲的時候,有一次跟爸媽來骊山腳底下玩,路經一家臊子面館,丁穎一吃了一碗,驚為天人,從此嚷嚷着要吃那家的臊子面,他父親當時溺愛孩子的緊,便大手一揮,在那附近買下一座民居,送給兒子,以後什麽時候想吃面了,就住到這裏來。
丁穎一在米蘭留學到第五年,就已經聽到風聲,他勸父親自首,把收的賄上交,可他父親丁大海面臨的遠比他一個大三學生想象到的嚴峻的多。那時候丁穎一不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也不明白這不是簡單地交個賄就能了賬的事。
人間的事,總是沒法三言兩語就說清的。
留學第六年,父親被抓,雙規落馬,他家一夜之間風景大變。
丁穎一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有的人對他态度沒變,更多的是變了的,遠在中國的一場小風暴,沒想到竟也能頃刻刮到歐洲來,他們看着他的态度,好像專門等這一天,等很久了似的。
丁穎一平心而論,待人和善,循循有禮,他只是平時說的話少,看上去略有壁。
有人笑着指他,有人威脅要把他在歐洲的信息洩露回中國。當時丁穎一也不明白,怎麽就會這樣了,自己什麽也沒做過,父親傷害了一些人,可是自己沒有傷害自己這裏的人,他們怎麽就會這樣了?
丁穎一在家境好的時候,能悠哉悠哉地對着波西塔諾的海岸線吃上一下午卡薩塔冰淇淋,丁穎一父親落馬後,他從前那些絢爛的海景,就距他一去不返了。
他立在改良了一半的這座民居小院前,掏鑰匙的功夫正好立正曬了會早上十一點的太陽,感覺腦袋暖融融的,身心都很舒服。這個過程大概用了半小時。
半小時後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已經住一年了,但還是不大有時間裝修,他的時間大致都用來給他搞一些最後勢必會搞砸的事情,或者發呆。
院子縱深大約有十步遠,寬幅有二十步遠,這裏的每一戶民居都是這個尺寸,全鎮統一。
別家的院子他路過時瞥過,有種菜的,有壘池塘養魚的,也有搞了個什麽神秘陣法,搞氣功修煉的,當然也有年輕人買這種房子,做成民宿,放在愛彼迎上面租。
他的院子,平平無奇,地面在改良之前是平鋪滿白色小方格地磚的那種,看上去既無美感也俗氣,走進來的牆壁左角落有一只高起來的花臺,大約能放三盆花,大多數時候都被覆在西牆的陰影裏,只有中午一會兒能展露陽光。
丁穎一學的專業是景觀設計,雖然自己動手能力不強,但在su軟件上做夢的能力很強,這院子的簡單、粗暴、毫無設計感,就像一顆小型炸彈一樣,被放到了這個人心裏。他那時候還沒出國,就覺得這個院子垃圾,出國學過設計後,回來看更加垃圾了。
但他動手能力着實不強。回國後前幾個月都在颠三倒四地忙各種大事,他累的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便毫無違和感地在這垃圾的院子裏茍活了幾個月。幾個月後,他心累下來,活計也不那麽忙了,便瞥到了這個小院,終于開始動手改裝。
他在su上畫的很好,精致美觀,有地中海情調,但是到了現實中,沒有施工隊幫忙,他什麽都做不了。
時至今日,所謂的改良,不過也就完成了把地磚扒掉這一步。
現在他的院子是禿的。
丁穎一坐在買來的籠式吊椅裏曬太陽,偶爾睜開眼瞥一下這塊地。
“好像更垃圾了。”他心想。
今天回來後,他又坐在吊椅裏曬太陽。
昨日的好天氣連綿到今天來,這一帶的天空也清透湛藍,纖翳不生。遠處華清宮景點還是時不時有游客聚集聲傳過來,擾他的安靜。但要是心足夠靜,好像游客聲也能聽不到似的。
他踢着腿,輕輕晃起吊椅,享受地蜷進吊椅裏,照耀溫暖的陽光。
突然手機微信響了一下。
他又曬了一會,遲鈍了大約兩分鐘,才把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
通訊錄那一欄赫然有一個鮮紅的1。
他望着那個1,開始凝思。
沒有先點開那個1,而是劃到聊天那一頁,看看幾乎已經被自己忘掉的昨天那個群。那個群的信息已經顯示99+。若在往常,他一定就把手機放下了,或者直接退群,但是今天緩緩地點進了群,看看他們在說什麽。
只見果然還是那些話題,自己的職業,今天在哪幹了什麽事,分享好吃的,還有興趣愛好差不多的人碰上了會在群裏抱團地聊,讓別人插不進去嘴。
群聊基本都是這樣子,和他以前加過的那些沒什麽兩樣。
但他今天耐心且好奇地把屏幕一直劃到最上,昨天晚上最後看到的那條開始。
一個個又往下慢慢看,理清他們說的東西。
大約六十幾條過後,看見那個彈吉他的小孩。他冒泡是因為上面一條有人@他,又在提炒股之類的事情。
上一條問的很亂,字裏行間全是專業術語,丁穎一看不懂,也懶得理解,丁耜在下面的回複也很長,看上去更專業,一段話總共有五行,的确是在為上面那人耐心解惑。
這一條過後,又有幾個人連着讨論了些金融方面的東西,丁耜在下面倒沒怎麽具體說了,只發了一句話:“嗯,對。”
再滑到下,不見這個彈吉他的小孩冒泡。
丁穎一把這些都搞明白,便關掉群聊,去看那個1,果然是丁耜的添加好友申請。
他捏着手機,想了又想,距離丁耜的添加申請已經過去半小時了,他這麽一想,又過去了半小時。最後還是把手機放下了,熄屏,繼續曬太陽。
他不覺得跟這個人有什麽可能性繼續下去。
西安這麽大,他要找刺激,難道就只有這個人?
而且,早上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午後,丁穎一換了件日常的灰色連帽衛衣,休閑黑色運動褲,手抄口袋裏,沿着公路往華清宮左邊走過去。
華清宮人實在太多,這個景點他進去過,并不多有趣,景觀設計得也很普通,很傳統的中式園林,這些外地人卻當勝地似的一波又一波往裏面鑽。
他沿着公路往骊山那邊拐彎。
骊山,始皇陵,華清池,這三個景點靠的還算近,在西安東北大片遼闊的郊區上。那年他出國留學,若要從市區來這裏,要麽自己駕車,要麽坐一種很颠簸很破舊的大巴,上車還要買白色小票的那種。去年年底他回來,雖然感嘆了一下國內的日新月異,但要到華清宮還得坐公交。不過僅僅幾個月後,西安地鐵九號線就開通了,那天他在微博上看到,他們還請了一支演員來地鐵站模仿秦始皇,笑說此地鐵可以助他更快地運送糧草。
丁穎一抽了支萬寶路,咳嗽一聲,默然無聲地抄手往骊山山腳走。
骊山不是很高的山,他也不明白這山為什麽有挺高的知名度,也許是因為秦始皇吧。小時候見過的骊山就像秦嶺大山裏任何一座平凡無奇的山脈一樣,山勢循規蹈矩,地理環境草木蔥郁。離國前,骊山的半山腰是飄着很多霧霾的,那年他從爸爸的車上下來,說要看遠處的山,他們就将車停靠在公路邊上,一起去看遠山雲霧。
半山腰的風光比山頂更好,也許因為不太高,所以不至于前方的視野裏再看不到別的。站在骊山半山腰,他能看見前頭重疊的山巒,和霭霭起伏的雲霧。諸如千峰翠色、雲遮霧繞之類,古詩上看過的話,在那一刻會有輕微的落地感。
那年他爸爸陪他一起看,現在他抽着一根新香煙,獨自一個人看。
身後又駛過一輛車,也是臺suv,suv經過時有個女孩子從窗戶裏擡眼看他,似乎有些好奇。
丁穎一立在半山腰的盤山公路邊,想要往雲深處走一走,但欄杆攔着,沒法走,只好像個蠢蛋一樣就杵在這裏,他看山,人看他。
他給自己找了個稍微隐蔽點的地方,有大樹擋着,總算避了點盤山公路上的喧嚣。
空氣也清新些了。
按響打火機,一束火苗冒上來,他把新一支萬寶路點燃,咬到嘴裏。這煙燃燒實在太快,有點費。但是它尼古丁含量高,學抽煙最好從這個入門。
吸一口煙,又吐出來一口,再吸。
今天的天一點霧霾也沒有,小時候他很喜歡這樣的天,會要求爸爸帶他去放風筝,他爸對他予求予應,一定就帶他來放風筝了,長大後,回了國,好似對什麽天氣都不感冒,無論刮風下雨,烈日暴雪,都在抽煙,霧霾不霧霾的,也管不上。
丁穎一又吐出一口雲霧,盤腿将自己坐了下來。
抽完煙,有那麽一會的空隙,他會發呆看着前面的重山,有的時候會很快又掏出煙,有的時候,這一發呆,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從正午看到日暮。
在自家院子裏歇了幾天,整日無所事事,這幾天他在意大利那邊聯系的代購生意也不好,微信上找他代購的人少了點。
可能是因為疫情吧,國外早就水深火熱,他這行當能維持到現在也算是神跡。
每天就靠時不時冒出來的一單過活。
支付寶上總共還剩四萬塊,跟他在米蘭時的賬上資産不能比,但是細心計算過後,發現四萬塊還是能撐很長一段時間的,他便舒心了點。
找工作的事他已經不考慮了,前段時間找的實在頭疼,他原本以為有個留學生身份會很好用,沒想到現在留學生多如狗,遍地走,即便進了公司也要從不高的身份做起。若想有個體面的工作,他還得再進修,可是米蘭他已經去不了了,他也不預備再花什麽時間在學習上。
院子裏的爛泥地如他一般張揚着臉曬太陽,丁穎一把自己蜷縮在吊椅裏,晃晃悠悠,若無意外,這個下午又會這樣過去。
“叮——”微信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