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惡語
杜悟乾從自己父親手裏, 接過鎮國公府的時候,滿心豪情,壯志綢缪, 他一直覺得父親在朝堂政鬥中太過中庸,一個武将,讀了太多書,身上的文人氣太重, 這不好。
所以他強硬, 雷霆手段, 哪怕是裴井修的父親, 也要讓他三分。
他在戰場所向無敵,在朝堂亦是如此。
若不是齊家有地幽谷相助, 就是再出十個齊鶴鳴,也不配同他平起平坐。
齊家有地幽谷,他鎮國公府也不是毫無門路, 也曾受了天門宗相助, 奈何天門宗太過于清高,不願為他所用, 否則地幽谷和齊家,早就被他處置了。
天門宗人心太善, 所以滅門。
先帝太慈悲,所以讓裴井修在他和齊家之間,備受制約。
你看, 杜悟乾将這天下事攤在眼前,人不狠,手不穩,就要被人欺。
所以他心狠手辣。
但哪怕是他, 這一輩子最大的縱容,都給了自己的嫡長子,杜楚瀾的父親,杜君。
杜君是他三個兒子裏,最無能,最懶惰,卻又最受寵愛的。
杜君出生的時候,身體就弱,那時候的杜悟乾也是第一次當父親,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孩子,再加上杜君身子弱,故而百般寵着,哪怕在前線,也記得給他的第一個孩子寫信,雕一個小小的木偶。
那是他第一個孩子,第一,總歸是特別的。
哪怕後來杜君身體好了,哪怕他有了其他倆個兒子,他還是最喜歡自己的長子,那個小時候見着他,就會開心尖叫,抱着他腿撒嬌的長子。
他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對杜君太過縱容,才将他養成了那個樣子,養成了那麽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但每次看到杜君,責備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更不談,他對杜君也是有所虧欠的。
杜君七八歲之前,很是聰慧,上能哄得長輩開心,下能照顧弟弟,習武讀書一個不落,可大概是他在十歲的時候,出了那麽個事情。
那日他們兄弟三人在軍營玩,杜悟乾也忙着練兵,心煩得很,沒時間看着他們,等下人們抱着杜翌,他的庶子,尖叫着跑過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出事了。
杜翌被人用石頭砸破了腦袋,血流了一臉,接着杜君說,是他沒分寸打傷了弟弟。
那一日,是杜悟乾第一次狠狠的罰了杜君,他打了自己最愛的嫡長子一頓,接着罰杜君跪了一天的祠堂,那時候他本就心煩,再加上杜翌傷的重,難免遷怒。
後來回過神來一想,杜君哪裏會做這種事呢?再一問,杜玄哭着說是他幹的,哥哥是給他頂罪的。
杜悟乾抹不開面子跟自己的長子道歉,只能旁交側擊的彌補,但也是從那一次開始,杜君整個人大變樣,在學堂裏插科打诨,也不再練武,杜悟乾起先是愧疚的縱容,等他回過神來卻已經改不了了,杜君油鹽不進,第一天打了他,第二天他還是如此,從不悔改。
當然,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也不是沒有機會。
杜楚瀾,杜君的第一個孩子,她出生的時候,杜悟乾從自己的長子眼中,看到了自己很久以前的樣子。
杜君抱着杜楚瀾,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是當年他抱着杜君。
可是杜君留不下杜楚瀾,杜悟乾将杜楚瀾送了出去。
如今想起來,那大概是最後一次,杜君真的表現出想要什麽,但他沒有在乎。
他連其他兩個兒子都不在乎,更不談在乎一個孫女兒了。
所以,大概現在就是他的現世報。
他以為自己講齊家打敗了,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最愛的兒子,用一把無形的劍,刺穿了他的心髒,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勒緊他的脖子。
他被至親背叛,體無完膚,死不瞑目。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在歇斯底裏之後,杜悟乾倒是冷靜下來,和杜君對坐飲茶。
“父親和母親将我教的很好,”杜君笑了笑,不想他以前那滿不在乎的笑容,這次倒是真的笑了,“這麽些年,我學到了很多。”
“我可沒你這麽心狠,”杜悟乾冷笑,“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連自己的老子都能舍。”
“父親此言差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傷父親分毫的,”杜君搖了搖頭,“我是想讓父親安度晚年。”
“別為了自己的貪婪找借口了,”杜悟乾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你就是大逆不道,敗壞倫常,何等的獸性,才能将揮刀向自己的父親?”
杜君沒有否認,也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門外,像是在等人。
杜悟乾也不急,倒要看看他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沒一會兒,門被敲響了。
杜君站起來開門,等兩個人走進來,杜悟乾才看清是誰,杜楚瀾,是他很久沒見的杜楚瀾。
“祖父,別來無恙。”杜楚瀾看着杜悟乾,最後,還是笑了起來。
“原來是,”杜悟乾伸手指了指倆人,“你們。”
杜悟乾的表情陰冷,他在戰場這麽多年,手上有着無數人的血,身上的殺氣也重,這麽看着人的時候,不自覺的會讓人冒冷汗。
但杜君和杜楚瀾,倒還是很悠閑的樣子,杜楚瀾走到杜悟乾對面坐下,杜君慢悠悠的關上了書房的們,坐到了自己女兒身邊。
“原來是你們一起。”杜悟乾有些懂了,“那倒是,輸的情有可原。”
“瀾瀾,我一直覺得,你最像我,”杜悟乾看着杜楚瀾,“你心狠手辣,聰慧過人,心機深沉,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将這些手段,用在我身上。”
“祖父倒是客氣了,”杜楚瀾謙虛的短笑了一聲,“祖父的手段,也不遑多讓,您和地幽谷勾結,讓杜楚汐殺我師姐,将我送到地幽谷嘴裏,若不是得貴人相助,我怕是早就在哪懸崖地粉身碎骨了,比起心狠,祖父才是獨一檔,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果然,天門宗那老頭子說的是真的,你就是我杜家的大劫。”杜悟乾咬了咬牙,“你知道他還說了什麽麽?”
不等杜楚瀾回答,杜悟乾接着說道,“他還說,你本是這天下大劫!”
杜楚瀾和杜君對視了一眼,這一點他們倒是不知道。
“先帝曾說,這世上會有一個天命之人,護佑大寧,你聽過麽?”
“有所耳聞。”杜楚瀾聽裴井修說起過,她以為那是說她。
“你以為那是你麽?”杜悟乾看着杜楚瀾嗤笑,“你想了想自己的經歷,定是覺得是你吧?”
是,杜楚瀾是這麽認為的,她覺得是她!大楚的天命之人是喻淮九,那和她同命的杜楚瀾,也該如此。
杜楚瀾雖然沒回答,但答案寫在臉上,杜悟乾笑的更開心了,仿佛這樣,他就把杜楚瀾踩在腳底下了。
“你,還記得她出生時的異象麽?”杜悟乾突然看向杜君。
杜君抿了抿嘴,沒說話。
“不敢說是不是?我來說,”杜悟乾臉上是得意。“你出生那日,天狗食日,鴉鳥成群,牡丹花敗,這樣的場景,還算天命之人?”
“萬物相生相克,人也如此,你不是天命之人,你是那個災星,天下的災星。”
“正因為如此,天門宗要帶你走的時候,我同意了,他說能為你改命。”
“但他太過清高,不願再告訴我許多,也不肯為我所用,不能為我所用的人,自然留不得,所以我說想要見見你,他就将天門宗那山門圖給了我,我給了地幽谷。”
“是你?”杜楚瀾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個故事,她像是突然被泰山壓在了身上,壓抑的喘不過氣。
她握着拳頭,告訴自己要冷靜,但手還是克制不住的在抖。
她從未想過,從未想過,天門宗滅門是因為杜悟乾?
她叫了這個人許多年祖父,上輩子為了他嘔心瀝血,最後原來他才是自己最大的仇人?
“我這也是做好事,他天門宗,命裏該有此劫,”杜悟乾看到杜楚瀾的反映,心裏說不出的暢快,“別這麽看着我。”
說完,他爽快的笑出了聲,接着繼續說道,“這就是命,你不是信命麽?我來告訴你,這就是命!”
“你那師姐,怕是什麽都沒告訴你吧,那我來說,”看着杜楚瀾通紅的眼睛,握緊的拳頭,杜悟乾心裏是真暢快,他可看不得杜楚瀾,一個小輩對他耀武揚威,她們算什麽東西,“你知道,我為什麽同意你回來麽?”
“天命說你可能是我杜家的劫難,那我必是要除你為快的,地幽谷沒在天門宗将你除之,我還很是失望。”
“別這麽看着我,覺得我殘忍?”杜悟乾冷哼,“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心不夠狠,否則怎麽會被自己的兒子捅了刀?”
“啊,我說到哪了?”杜悟乾不等對面反應,又将話題拉了回來,“是你師姐同我說,天門宗滅門乃是注定,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為你逆天改命,才将你那災星的命給改了,所以她讓我不要心懷芥蒂。”
“聽到沒有,他們不是因為我死的,是因為你!”杜悟乾猛的站了起來,拍了桌子,“你才是殺人兇手!”
杜楚瀾等着杜悟乾,良久才開口,“不可能,你騙我。”
咬着牙,聲聲泣血。
如果她的聲音沒有顫抖的厲害,大概還能繼續逞強,杜君伸手按在杜楚瀾的肩膀上,“冷靜,冷靜!”
“我為何要騙你,這不就是一場血祭麽?”杜悟乾心滿意足,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贏了。
“為什麽呢?”杜楚瀾也站了起來,血紅的雙眼瞪着杜悟乾,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沒有道理的,我一條命罷了,若我真是災星,死了不是更好?”
“你是這麽安慰自己的?”杜悟乾笑了,高高在上的笑了,“你以為你的命為什麽值錢?他們沒有告訴你對不對?”
“你的命值錢,那是因為,真正的天命之人需要你,天門宗說,你若死了,真正的天命之人也活不長,所以你不能死。你能活着,不過是為了另一個人能活着罷了,我說了,相生相克。”
“他們并不是真的愛你,他們是為了這個天下,沒有人愛你,”杜悟乾靠近杜楚瀾,低頭看她,蛇吐杏子般的說出惡語,“沒有一個人真的在乎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