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運人生

第2章

“不疼，MD就是想哭而已。”短發女孩坐在塑料椅上忿然，“真倒黴。”

顏零靈想，可不是嘛，真倒黴，今天這一單搬家任務完不成了。

筆錄做完，顏零靈問客戶小妹妹還搬家嗎，小妹妹被警察教育了幾句，滿臉不高興：“不搬了不搬了。你們回去吧。”

回去？果然完不成了，還好顏零靈有經驗，她保持着和善微笑：“那麻煩你在小程序上點一下訂單中斷，個人原因哈。”

小妹妹不情願地拿出手機，操作後發現押金不退回了，連忙嚷起來：“诶，為什麽還要扣錢？”

果然這樣。顏零靈剛才已經意識到這對小情侶年齡太小了，完全不懂社會規則。她只得拿出手機，将下訂單前的客戶須知指出來給小妹妹看，尤其是加紅加粗那句“因個人原因，在預約搬家時間後主動取消訂單的，扣除預約押金50元”。

小妹妹嘟囔了一句：“不是我主動取消的。”

顏零靈冒火了，心想她要是敢說是搬家工人逼她取消的，今天就一定要和她吵一架！但對方并沒有再嘟囔，扁着嘴點了确認鍵。

顏零靈和雲大哥回公司，短發女孩一個人在派出所門口張望。雲大哥擡手招呼她：“诶，你去哪兒，我們送你一程吧？”

大概是覺得今天大家一起遇見奇葩情侶，算難兄難弟了，也可能是顏零靈和雲大哥給人印象不錯，短發女孩坐上面包車：“你們去哪個方向？”

面包車在三環路上形式，來往的車輛快速駛過，留下輪胎和路面摩擦的聲音。車內只有導航的機械女聲，顏零靈從角落裏摸出一瓶礦泉水，反手遞到後座。後座的人接過去，輕聲說了下謝謝。哪兒還有剛才惡氣洶洶和人動手的氣勢。

短發女孩叫林乙。據她自己介紹是外企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也就是賣保險的。”

林乙對自己職業的解釋簡單直接，逗得駕駛室的兩位搬運人大笑。

林乙有一個客戶，兩個月前朋友介紹過來想了解一點保險事宜。兩人在網上聊了幾句，大半個月前，對方忽然說想見面聊一下，于是約在了林乙公司下面的咖啡廳見面。客戶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工程師，已婚未育，處在上有老下無小的階段。林乙根據對方的實際情況，又詳細了解了他和妻子的短期、中期、長期計劃，熬夜做了一份保險方案，幫助客戶把保險利益拉到了最大，客戶看了後也比較滿意，但他說需要等出差的妻子回家，再當面讨論一下。

既然成家了，買保險肯定是一個家庭的事情，林乙沒有絲毫懷疑。後面大半個月裏，對方時不時就來問林乙一兩個和保險有關的問題，或是和定制的保險方案有關的問題，林乙都很開心地回答了。因為對方問得深入，林乙直覺這一單成交的可能性很大。

昨天，客戶臨時告訴她自己妻子回來了，問她可不可以今天上門來給他妻子講解一下方案。

林乙本想重約一個地方，畢竟很少有客戶将他們約到家裏，即使有，也都是女性客戶。但客戶說妻子出差回來太累，自己又很忙，沒有時間去其他地方，為了打消林乙的顧慮，他還把自己和妻子的聊天記錄截圖發給了林乙。聊天紀律裏，妻子明确表示想和保險業務員約在家裏談方案。

于是林乙和主管報備了一聲，主管雖有些顧慮，但只叮囑了她幾句。

今天到約定時間，林乙來到客戶家。可是客戶的妻子竟然不在，客戶說她臨時出去了，半個小時後回來。讓林乙坐在沙發上等。坐了幾分鐘後，客戶端來水，一屁股坐在她身邊，伸手去攬她的腰，吓得林乙蹦了起來。但因為是客戶，她只敢嚴肅地請對方自重。

見林乙一臉嚴肅，客戶笑了，擡手指指她帶來的文件夾，直接挑明陪他一下，馬上簽單。

林乙被氣死了，但現在屋裏只有他們兩人，對方要是硬來，她一個人不一定擰得過。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悄悄将手伸進棉衣兜裏，挪腳去拿桌上的文件。她一動，那人也跟着動，林乙假裝服軟：“梁先生，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我再确定一下，您是想買保險對吧？”

話音剛落，客戶手機響了。突兀的鈴聲吓林乙一跳，也救了林乙。對方一邊盯着林乙，一邊站起來去沙發另一側拿電話，見對方走到沙發另一側，林乙抓起桌上的文件夾拉開門就跑了出來。好在門沒有反鎖。跑出來後，她沒有進電梯，從樓梯往下跑了兩層樓，聽見顏零靈他們大聲說話的聲音，迅速拉開樓梯的鐵門，從電梯另一頭出現在顏零靈他們面前。

聽了林乙的講述，顏零靈手心冒出了冷汗。雲大哥透過後視鏡看了林乙好幾眼，憤憤道：“混蛋畜生！你們小姑娘在外面，做什麽都要小心一點。”

顏零靈點頭：“還好你反應快，對方也沒做什麽準備，不然的話……”

林乙腦袋往座椅上一靠，深呼一口氣：“只能說運氣好。”她沉默了幾秒，将面上的唏噓掩下去，直起身子湊近副駕駛椅：“你們是什麽搬家公司，是全梓城都搬嗎？我看你們服務挺好，我可能過不了多久也會搬家，到時候可以聯系你們嗎？”

顏零靈将一張名片遞給她：“米成哥姐搬運公司，全梓城的活兒都接，微信小程序就能下單，提前兩三天預定最好。”

林乙将名片來回看了個遍，上面只有公司介紹和公司電話，她将手機伸到顏零靈面前，随意道：“小姐姐，加個微信呗，到時候搬家可以指定你們嗎？”

顏零靈悄悄翻了個白眼，她挺不喜歡別人稱呼自己小姐姐，像在調戲別人一樣。還不如直接叫姐呢。雖然我們可能同齡，她拿出手機将林乙添加為好友。

林乙的微信頭像是她穿着西裝的樣子，屏幕上的人膚白貌美，齊耳短發，搭上一套黑色西裝，和電視裏的那些出入辦公室的高級白領一模一樣。顏零靈回身瞥了她一眼，正好和她對上視線，林乙大方朝她一笑，顏零靈收回目光。除了膚色沒有照片的白亮外，五官長得很好看，大眼睛雙眼皮，目光有神，幾顆痣分布在臉上不同的位置。

顏零靈悄悄将林乙的頭像放大，亮白照片上，嘴角上方那顆痣能看見一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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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加了林乙後，顏零靈經常能看見保險兩字。

顏零靈的微信好友數量很少，她偶爾也會翻翻朋友圈，看看那些曾經的朋友們現在在做什麽。當她加上林乙後，她發現自己每次點開朋友圈，屏幕上會瞬間顯出林乙的動态，什麽早安勵志語，什麽保險分類，轉發的什麽國家改革政策對保險業的影響，什麽簽保成功，就是沒有關于個人生活的動态。

很早以前，顏零靈在一家影樓做過一段時間的客服，那時候公司要求他們天天開早會背公司文化，每天固定時間段更新朋友圈消息還有QQ空間消息，還要在各種群裏發影樓打折信息之類的。顏零靈抗拒得不行，幹了一個月，拿到工資後，又回去了工廠。

林乙雖然是外企保險公司的上班族，但和影樓上班的差不多，也需要做這些事。都不容易啊，賣一份保險出去也不容易，顏零靈端着一杯水在辦公室感嘆，大家紛紛附和，随後話題就開始轉向保險要不要買這個讨論。

公司每一位員工都買了社保。除了像雲大哥米大姐這種子女年齡已經很大，确定不會生育的員工買的是三險外，其他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員工都是買的五險。當初為了讓員工知道買社保的重要性，成姐還專門在一次聚餐上，弄了個獎勵游戲，誰能講出社保的內容，誰就能拿走兩百紅包。顏零靈入職後，成姐還問過她需要幫她買公積金嗎？因為她年輕，可能以後會有買房的打算。

顏零靈被成姐的問題吓住了，她都從未想過自己能在梓城買房的事情。考慮到如果購買公積金每月底薪會降低的情況，她放棄了。她需要養爺爺，手上要多備點錢，哪怕多備幾百上千，也是好的。關于未來、關于買房那些遙遠的事情，暫時不去想比較好。

至于買不買保險，顏零靈想，哪一天有空和林乙聊聊，聽說現在去住院，醫生會根據擁有的保險種類來開不同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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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三四個陰天後，不知從哪裏來的一夜大風，将天上的雲彩推到了未知的地方。梓城的太陽從東邊蹦出來，朝着繁華都市狠狠扔下陽光和高溫。棉衣羽絨服從行人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顏色的薄外套，映着整個城市都輕盈了許多。

顏零靈穿着黑色背心，套上一件灰色T恤，黑色運動褲被卷到小腿處，灰白色的運動鞋上沾了紅色的東西，很顯眼。她站在小貨車後面，車裏的年輕男人将幾大包卷紙遞給她：“後面的都是水飲料了，你把推車拿過來。”

星期一搬家的人很少，下單的都是中大單，雲大哥和米大姐有事回家兩天，顏零靈不想去和其他搬家小組湊單，索性來跟着卸貨組做幾天。冉銘所在的卸貨小組有五個人，三男兩女，都很年輕，主要給公司周邊區域的中小型超市卸貨。顏零靈給財務那邊打了聲招呼，這幾天跟着冉銘跑，今天他們倆已經缷了三個小超市的貨，目前在第四個小超市。

雖然公司搬家小組和卸貨小組很少有交集，但大部分人都住在一個院子，互相熟悉。冉銘是公司搬運工人中少有的本科畢業生，聽說是學體育的，在大學的訓練中受了點傷，也沒法回去當老師，于是來搬運公司上班了。他二十九歲，沒有結婚，但有一個三歲的兒子，放在老家，讓父母幫忙帶，每月寄老少三人的生活費回家。同事們不知道他這個兒子怎麽來的，他只說是前女友生的。

當初顏零靈第一次跟着卸貨小組搬東西時，有幾位工人看着她露出各種打量目光。顏零靈身材好，那時候她還偏瘦，被公司定制的黑色貼身背心一襯托，曼妙有致，很能吸引眼光，顏零靈注意到了這種打量眼光，但二十六歲一直在工廠做流水線的她并不知道如何對付這種情況。冉銘從倉庫裏出來，将超市裏的短袖工裝扔給她，轉身對着那幾個工人笑：“靈子身材好吧？”

顏零靈臉都紅了。工人們讪讪笑，還有兩三個直接露出帶猥瑣的目光。

冉銘盯着他們，往前一站，臉笑眼不笑：“那是靈子年輕。你們的媽媽、奶奶年輕時身材也這麽好，為了養你們才變成現在這樣的。晚上回去給她們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噻。快點搬，搬完了去吃飯！”

聽冉銘這樣說，工人們紛紛挪開眼，迅速散開。冉銘回身招呼顏零靈跟自己去搬輕一點的東西。

那以後顏零靈學乖了，一是出來搬貨時背心外會穿一件薄T恤，二是如果再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她會笑着各種反擊。到現在，辦公室的幾位文職同事經常一臉羨慕地看着她說她身材好，但一起幹活的異性，再不會有審視眼神打量她。

顏零靈覺得，冉銘就是小說裏描寫的溫柔型男二，長得也不差，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身材好，五官也正常，打扮打扮往人群一放還是挺亮眼。可惜顏零靈把他當大哥，和雲大哥他們一樣——這讓致力于拉媒的米大姐惋惜了大半天。至于辦公室打聽過他的年輕同事們，也只是打聽打聽，沒有後續。

顏零靈将冉銘放在推車上的飲料拉進倉庫裏，一箱一箱碼好，過了一會兒，冉銘也拉了一車過來。兩人卸貨的是一個小超市，貨不多，只花了一個小時，就将所有東西堆好了。

出門找老板簽了單，老板給他們兩瓶可樂，又閑聊了幾句，兩人道謝離開。走到超市前面的路口，顏零靈正準備問冉銘去哪裏吃飯，一人騎着單車歪歪斜斜撞過來：“诶诶诶，讓開！”

顏零靈連忙後退。

撲通一聲，連人帶車倒在她身側，那人一聲痛呼。

顏零靈連忙去扶她，視線相交同時驚訝。

顏零靈：“啊，林乙！”

林乙：“是你？”

與此同時，旁邊傳來冉銘驚喜的聲音：“林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