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喜還有一個名字,叫做趙尹吉。
取自《詩經》裏的《都人士》,“彼君子女,謂之尹吉”,全詩仿佛老人懷舊,不斷詠唱着都城的景象,由過去的繁榮到當下的禮崩樂壞,正如當年她出生時的世道。
當初是他的父親觀世道衰頹,有感時勢而給她取下的名字,給女兒取下與君子有關的名字,也寄托了那時的他對于在亂世中奪得一席之位的野望。
春喜其實一直都是記得自己有個叫做“尹吉”的名字的。
走失的時候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後來天天聽葉秦念書,她也聽過《詩經》裏的這句話,懷疑過自己的身份,但是一來她在葉家過得很不錯,二來就是,春喜覺得她身上背負着一個不便遠行的責任。
她要養福伯,等葉昀老了她也要養葉昀,成為道士以後,春喜覺得自己更有能夠奉養老人的能力了,而如果真的像《詩經》裏所說的那樣,她是身份很高貴的姑娘,她多半就會離開這裏,去很遠很遠的都城,也許就再也見不到福伯了。
比起沒見過不了解,就像只存在與九天之上亦或九淵之下的遠方的都城,身邊真實存在的人總是會讓人更在意一些。
但是現在面對這位看着她滿臉失而複得的喜色的婦人,春喜也不好開口拒絕。
虞國夫人想要帶春喜回京。
她想要帶她回去看看她的家,也見見她的父親,春喜現在是個道士,虞國夫人想給她換上更漂亮的道袍。
虞國夫人和春喜說他們家只有她一個孩子,他們一直在等她回家。
想到幼時記憶裏那一聲聲溫柔的呼喚,春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回京城看看。
但是,在此之前,春喜蹲下身,抱緊了葉茀茀。
以後就有很長時間都抱不着了,趁現在她要能多抱一下就多抱一下!
虞國夫人這才注意到與他們同來的小女孩,她盯着葉茀茀的臉多看了一會兒,感覺有些驚訝,葉茀茀似乎與她小時候也有不少相似之處。
雖然不像春喜和她年少時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也已經是很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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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十歲的葉茀茀看上去确實是十分可愛,虞國夫人也在春喜身邊彎下身,放柔了語氣問葉茀茀:“小姑娘,你要和我們一起進京看看嗎?京城裏有很多好吃的,你還可以在路上繼續跟尹吉一起玩。”
葉茀茀認真地搖了搖頭:“不行,我今年儲備的種子還沒下田。”
那就不好耽誤農時了,虞國夫人正覺得遺憾,突然想到小孩子是不會有田地的。
這麽小的孩子,不可能立女戶,所以葉茀茀的田地多半是來自于她的父兄。
或許那些田地所在的地方,也是這些年裏尹吉生活的地方。
不過她種的也有可能是尹吉作為道士所得的田産,虞國夫人就多問了一句:“尹吉從前是住在你家裏嗎?”
葉茀茀點了點頭。
虞國夫人就又笑了起來:“可以帶我去你們家參觀一回嗎?”
葉茀茀覺得沒有問題。
但是虞國夫人的儀仗隊覺得很有問題。
鄉間小路極為難走,他們唯恐颠簸了車裏的貴人,葉茀茀就先和春喜往家裏去,只留了一張路線圖給他們。
這樣慢悠悠的馬車她們實在是坐不慣,還不如牛車快,最後就由葉橘駕駛牛車載着她們回了桑榆村,他們在村口就看見阿牛叔家裏聚集了很多人,葉茀茀看見了人群裏的游俠客,讓葉橘停下了牛車。
裏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只有阿牛叔的大嗓門能隔着人群吼出來,讓他們遠遠地聽見。
葉茀茀聽見阿牛叔好像是在說遷鄉的事情。
寬鄉分田八十畝,狹鄉分田四十畝,桑榆村屬于寬鄉,經過桑榆村人數年的經營,現下村內的富裕狀況不比人口繁多的狹鄉差,縣內也計劃着把桑榆村改為狹鄉,但是原有的田産不會收回,畢竟從寬鄉到狹鄉是他們自己奮鬥出來。
而今天跟着游俠客來到阿牛叔家裏的州官卻要把阿牛叔遷到雲江那邊的狹鄉去,把他現在辛辛苦苦打理出來的八十畝良田遷為四十畝薄田。
外面不知道哪來的四十畝田肥力根本比不上阿牛叔養了十多年的肥田,他在去年收來的好種子明年要是去了雲江也許連一畝都種不好,從前來找他收購糧食的商人明年不知道會給他開多低的價。
葉茀茀竄進了人群,仗着童言無忌向州官問道:“從來只有狹鄉遷寬鄉,哪裏有寬鄉遷狹鄉的道理?”
州官看見她一個小孩在這為紀大牛說話,只覺得可笑:“你個小孩能懂什麽?”
葉茀茀皺了皺眉頭,正想再說,春喜走到她身前,替她向州官問:“你說小孩不懂,難道你就很懂嗎?”
“當然,我是做官的,當然要比你們更懂政事,否則該如何教化萬民?”
州官心中自得,面上也不免帶了幾分得意出來,春喜看他這副樣子就覺得心煩,忍不住嘲諷道:“那我是道士,我比你更懂捉妖,我看你就是個魚肉鄉裏的妖魔鬼怪。”
跟随雲州司馬同來的衙役抽刀就向春喜砍了過來,春喜不閃不避,只硬着脖子冷眼看他。
春喜面不改色的态度,加上她這一身剛做完法事,一看就品相不凡的道袍,倒真是端出了幾分得道高人的架勢。
衙役遲疑着收了刀,雲州司馬原本不想對春喜做什麽,現在看到自己身邊的衙役在春喜手裏吃了鼈,他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張口想要斥責對方,葉茀茀也做好了先打一場口水仗的準備,他們的身後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極厚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一支大軍攻進了桑榆村。
說是一支大軍也沒錯,儀仗隊也可以算作是軍中的隊伍。
虞國夫人沒有下車,她帶來的部曲走到了他們面前,雲州司馬一看過來的車馬像是朝廷裏的,膽氣頓時變得更足,他指指點點着春喜,張嘴就吩咐衙役道:“給我掌這個妖女的嘴!她妖言惑衆,以下犯上,對朝廷官員口出不敬,給我打!重重地打!”
部曲一巴掌扇到了雲州司馬臉上。
雲州司馬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部曲又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另一邊臉上。
這兩巴掌把雲州司馬給扇清醒了,他明白了來人并不是來幫他的,當即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敢再擡頭。
虞國夫人這才緩緩走下了馬車。
人流自動在她面前分散開來,雲州司馬看見了虞國夫人走下馬車時那長至地面仿若雲煙的裙擺,上面的金絲錦線一看就知道是極珍貴罕見的,他猛地往地上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把頭皮都磕出了血,虞國夫人停下了腳步,站在春喜身邊問她:“尹吉,你看這人應當如何處置?”
春喜神情複雜:“先讓他別磕頭了吧。”
突然就跟人磕頭磕到頭破血流,怪可怕的。
虞國夫人颌首,她身邊的部曲就上前按住了雲州司馬,讓他不能再随意動彈,葉茀茀看着游俠客,扯了扯春喜的袖子,春喜才想起了這裏還有個共犯。
于是游俠客也跪到了雲州司馬身邊。
和閉緊了嘴巴不敢說話的雲州司馬不同,游俠客的話很多。
“你們怎麽能不查不審就來抓人?就算是商人,我也是大衍的子民,動我可別想跟動奴隸一樣賠錢了事。”
葉茀茀直直地看着他:“我想不通在士農工商階層分明的社會裏,你怎麽還這麽敢在士人面前蹦跶。”
“你們葉家不都是讀書的君子嗎?君子怎麽能這麽粗魯地對待別人。”
“君子又不是包子。”
而且他們也不是什麽君子,成為君子那是人家孔子的最高理想,人家說到了七十歲他才從心所欲不逾矩成為了君子,七十三歲他人就死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君子?
但是用私刑确實不合适,春喜也想不到該怎麽處置他們,今天他們過來是要針對阿牛叔,春喜就問了阿牛叔他的看法。
暴怒的阿牛叔憤然道:“我要告他們,我要去官府告他們!”
有這麽一位能讓州官下跪的大人物給他撐腰,阿牛叔想要讓這些貪官污吏和小人們都嘗一嘗國家公器的味道!
然而阿牛叔自己是不能告官的,如果要他在公堂上和官老爺講話,他怕自己連究竟是怎麽回事都說不清楚。
葉茀茀倒是大概知道應該要怎麽說,但是她人太小了,很難讓官府裏的人正常對待她,就算最後告官告成了,在外做看客的百姓多半也要覺得這不是什麽正規的告法。
春喜是道士,方外之人,不适合出現在公堂上,虞國夫人位高權重,如果出現在為阿牛叔告官的公堂上,阿牛叔以後的日子怕是要變味,而且以衍國的國夫人之尊貴,上公堂本就不合身份。
葉秦倒是很适合過來告一回官。
一來可以借虞國夫人的勢,這次告官必然能夠順利,二來,深入這件民告官的案子,也算是做了一回實踐,能積攢一點經驗。
其實書院那群書生都行,爹爹來做也行,只要是個學過法的,在百姓眼裏稍微有點話題度又比較常見的人,都能來做這個事。
葉茀茀把想法說給了春喜聽,春喜又把建議轉述給了虞國夫人,虞國夫人第二天就帶着阿牛叔來到了丹楓書院,和學子們提出了葉茀茀想要修建狀師所的想法。
書院的夫子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建議,倒不是覺得他們去做狀師能得什麽好處,主要是可以讓學子們多往官府跑一跑,積累些經驗,免得以後他們考中了做了官被那些雜色入流的人看不起。
經雜色入流入朝的官員後代,成年後就要去三品以上的大官身邊做侍從,等到自己上任做官時對身邊的事務熟悉得不得了,而他們教養出來的這些讀書人,說句不好聽的,大多數進書院之前就真的只會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