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葉茀茀今年八歲了,不想讓葉秦抱了。
小時候她腿太短,走兩步就跑不動了,現在她的腿長長了不少,已經可以到處亂跑,跑上好幾個時辰了,不需要葉秦來抱。
她指着牛棚說:“等奶牛生了小牛,你就可以抱小牛了。”
反正都是想抱幼崽,抱人崽和抱牛崽沒什麽差別。
葉秦捏了捏她的臉:“茀茀是小牛嗎?”
“不是,我是小人啦,也不對,我是人崽,啊,就是小孩啦!別說了!”
葉茀茀覺得她肯定是被葉秦帶得幼稚了。
葉昀一手一個牽着孩子們回家,屋頂上炊煙袅袅,福伯已經做好了飯,葉茀茀往福伯身邊一擠,就上了飯桌。
今天的飯桌上有生菜。
福伯加了蚝油,做了一盤蚝油生菜,這是奇味居裏新上的菜,前段時間葉橘回來過一次,跟福伯鬧着要吃蚝油生菜,福伯沒給他做,等他一走,飯桌上倒是天天都有。
福伯可太不待見葉橘了。
老一輩人都這樣,葉茀茀也能理解,畢竟是曾經席卷這個國家的陰影,葉茀茀只能讓葉橘好好工作,盡量少來桑榆村。
先前葉橘回來,是來送信給葉秦的。
是負責院試的宗師寫給葉秦的信。
信上讓葉秦只管放心去鄉試參加考試,他的學問已經足夠好了,朝廷裏的關系宗師也已經替他打點好了,只等他入朝為官。
葉秦看着信,想到了從前在茶街遇見的那個道士,對方一口就能答出他的所有信息。
Advertisement
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他這一路走來,實在是太過輕松順利,也太過奇怪了。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這麽多人關注的地方,他自己特別的地方無非就是比別人更喜歡做學問一點,就像茀茀更喜歡做菜,二牛更喜歡放牛,狗娃更喜歡遛狗一樣,葉秦有時候甚至會懷疑有這麽多人關注他都是他父親的原因,畢竟父親會的東西那麽多,年紀又足夠大,顯然比他更有做官的資格。
但是父親和宗師對于他要不要參加鄉試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父親對那個奇怪的道士顯然也并不了解。
他總覺得也許是在與宗師有關的朝廷裏有什麽不符合常理的奇怪事情發生了。
宗師給葉秦寫好了信,就打算回京述職。
聽說太子殿下最近身體不适,他還在雲州找外來的客商們搜羅了不少藥材。
都說懂事的孩子最讓人心疼,太子殿下可以說是林宗師見過的最懂事的孩子了。
最懂事的太子殿下此時正在皇帝陛下的陪伴下招待自己的堂兄。
他的堂兄南陽王世子謝遠今年才不過将将十八歲,就已經有了一身攝人的氣勢,太子殿下今年只有十歲,他把自己裹在了錦被裏,全身上下就只有說不出的乖巧可憐,毫無天家威嚴。
“謝遠哥哥,我只是很單純地喜歡魏尚書,想要跟他做朋友,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說要保護我,為什麽會在朝中處處幫住我,我替他跟你說對不起,你可以原諒他嗎?”
謝遠心道不妙,皇帝已經黑了臉。
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謝遠是最适合繼承皇位的宗室子。
太子先天不足,就算宮裏的太醫拿了全天下最珍貴的藥物每日煎熬給他吊命,他也活不過三十歲,這個皇位将來注定是謝遠的。
在謝遠有記憶的上一世,太子甚至不是太子,他連二十歲都沒活過去。
只是因為這一世他入宮的時候嫌他太吵,對方就感覺受到了傷害,扭頭去和皇帝哭了一頓,東宮裏才有了太子。
太子小小的身軀依偎在皇帝身邊,皇帝年事已高,曾經還算健壯的龍體如今也已經變得極為虛浮,太子身邊是暖黃色的燭燈,他的小影子附在了皇帝的大影子上面,被一點如豆的燈火拉扯得很長很長。
謝遠沉下了眼色,他對着皇帝辯解道:“陛下,臣只是看劉侍郎德才兼備,自當位列上官,并未對魏尚書——”
“夠了!”
太子被皇帝巨大的喝止聲吓得瑟縮了一下,明黃色的小球在燭光裏搖晃,皇帝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收斂了情緒,只淡淡地問謝遠:“你以為自己比朕這個做了大半輩子皇帝的老東西還懂政務是嗎?”
謝遠恭聲答道:“臣萬萬不敢如此以為。”
謝遠的态度再是謙恭,皇帝如今也難信他。
魏尚書是吏部尚書,管理着舉國上下的官員任免,謝遠要動魏尚書,背後的心思并不難猜。
他還沒死,謝遠就等不下去要提前掌控他的朝廷了,已經在準備着把跟随他征戰沙場的兄弟們換成自己的心腹,皇帝沒想到,他看着長大的謝遠居然會成為這樣的人,實在是叫他心寒。
“你且先回南陽,往後京城裏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
“是。”
謝遠明白,是他操之過急了。
他先是去約魏尚書談了雲州官吏的事,沒想到前世對他忠一不二的魏尚書現下竟然如此頑固,他無論說什麽都不能讓魏尚書改變想法,好在魏尚書年事已高,很快就該告老還鄉了,謝遠索性推了魏尚書一把,打算讓對他更為忠心的劉侍郎來做這個吏部天官。
上一世,他坐上了龍椅,成為了九五至尊,如今行事也就不免帶出幾分曾經的習性,再加上雲州的丹楓書院即将建成,謝遠回憶起當年葉秦一手遮天的聲勢,心裏不免有些焦慮急躁,才有了現下欲速則不達的局面。
——若是葉秦在此,我大衍江山何至于此?
這是在他逃亡民間時,腐儒們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他絕對不會再讓葉秦出現在朝堂上。
現在的葉秦不過是區區一介鄉野草民,他不信自己堂堂南陽王世子還對付不了他了。
謝遠恭敬地向皇帝告辭離去,太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伸手拉住了皇帝的袖子,蒼白的小臉上滿是關心在意:“父皇,你很難過嗎?”
“沒有,”皇帝對太子勉強地笑了笑:“父皇不會難過。”
“我好心疼父皇呀,”太子用軟乎乎的小手輕輕拍了拍皇帝的手背:“謝遠哥哥都被父皇慣壞了,總是讓父皇難過,如果我沒有生病,我一定會讓父皇天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
皇帝聞言颌首:“是朕太慣着他了。”
衣袍拂過了太子的小手,皇帝從坐榻上站起了身,不再和他多說,徑自走出了東宮。
他身後的太子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近日天氣暖熱,袁公公替太子收走了錦被,給他換了一身幹淨漂亮的衣裳,再點上通明的燭火,等待他的朋友上門拜訪。
道士踩着點溜進了東宮的大門,不出意外他又要在東宮裏住上整整一夜。
看見他的身影,太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袁公公察覺到了太子的想法,上前幫道士取下了肩頭上的包裹。
包裹裏滿滿的,都是奇味居裏的新點心。
已經過了冬天,夏季食物存放不便,按理來說趙縣尉應該沒什麽可以寄回來的東西了,但是葉茀茀在奇味居裏新推出了餅幹。
太子可以一口一個小餅幹。
冬日裏的松餅口感松軟,咬一口感覺吃掉的空氣裏都是甜味,夏日裏的餅幹酥脆,口腔裏滿是咔嚓咔嚓的咀嚼聲,輕快的聲音十分明朗,咬下的碎屑不消片刻就在嘴裏化開,每一點都是甜的。
甜味也許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不知道能做好幸福的味道的奇味居是什麽樣的人開的。
也許是一個老婆婆開的吧,就像他外祖母一樣,是一個非常溫柔慈祥的老婆婆,也許老婆婆會有一只橘黃色的小貓,就像惠妃娘娘宮裏那只一樣,毛茸茸的,他好想摸一摸它的毛耳朵。
店鋪會不會很大?應該不會吧,如果店開得很大多半是要進京來的,那應該是一家小小的鋪子,老婆婆睡眠少,早早地就會開門賣點心,也許會吆喝兩聲開門咯吃早點咯,小貓會被大聲的婆婆吓到嗎?應該不會吧,惠妃娘娘的貓總是懶洋洋的,小貓應該都是懶洋洋的,眼睛都懶得睜開。
一天能賺多少錢呢?他手裏的這麽大一袋子餅幹才只值八十兩,這麽便宜又這麽好吃,婆婆的鋪子裏應該會有很多客人吧?客人們會和婆婆聊些什麽?應該會聊聊小貓,客人會告訴婆婆她的點心做得很甜很好吃,婆婆聽了一定會覺得更有幹勁。
“軍備告急,軍中的棉衣為何會摻雜有楊絮?”
“洪水決堤,數萬百姓流離失所,請戶部即刻撥款支援。”
“糧倉已空,雲州生亂,有流民占山為王,必須盡快派兵前往剿匪,控制情勢。”
他仿佛看見老婆婆的鋪子突然被洪水淹沒,客人們進了軍隊,穿上了滿是楊絮的棉衣,老婆婆再也沒有點心可以做,一個人抱着皮包骨頭的小貓,縮在冷宮的牆角。
太子頓了一下,很快緩過來,又吃了一塊小餅幹。
這一次,他不要再做一個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的皇子。
他一定要和謝遠争一争。
哪怕他最多只能活三十年呢?不會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