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康明傑的手被康短工一扯,他人就跪在了地上。
“兒啊,你別拉着娘!娘知道你孝順,可是好人沒好報啊,都是娘連累了你,下輩子你可千萬別投胎到娘肚子裏了!”
康短工用力把房契往康明傑袖子裏塞,縣令看見他們的動作,明白康短工這是要拿房契保她兒子,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縣令當下慨然道:“這一家人所做所為雖不合法理,到底還是教出了一位忠孝之人,家風善性猶存,于情理上當得減罪。”
葉茀茀在堂外聽得臉色發黑,除了被賣掉的兩位姑娘以外,誰有資格“于情理上”來原諒他們?
這麽忠孝怎麽不多賺點錢孝敬父母?不說賺錢省着點花錢總能做得到吧?怎麽還要靠賣姐姐賺錢給自己享受?姐姐們給他們織了十幾年布賺錢自己還要被拿去賣錢,說不定現在還被洗腦成自願賣身的了,反正就慘中慘中慘,她們大寫的慘都快有大海那麽寬廣闊大了,康明傑前兩天還在賣姐姐換來的鋪子裏被人圍着叫康掌櫃呢,他在公堂跪這麽一下的慘相比起來也就海鳥掉落的羽毛那麽一丢丢大吧,有什麽好感慨的?
“衍國初立,百廢俱興,戰敗的奴隸尚有賺錢贖身的盼頭,一位良藉大孝子的母親竟然淪落到了典賣女兒的境地,縣令覺得這很合理嗎?”
看上去溫和斯文的葉昀一開口,縣令就變了臉色。
公堂外的看客們本就對縣令先前慷他人之慨的言論心存不滿,憋着沒好議論,現在聽葉昀在公堂上這麽一說,心裏頓時有了底氣。
“大孝子在以前可是要做官的呢,販賣親人的玩意兒也配做我們衍國的官?”
“衍國可是繼承了徐朝傳統的禮儀之邦,雲州可是江南繁華之最,在我們汀雲這兒居然出了這等事,還減罪,丢不丢人啊?”
“就是!要是減了這畜生的罪,我們跟南邊那些蠻夷還有什麽區別?”
“完了,以後再也沒臉聽蠻夷笑話了。”
康短工聽見了外面這些聲音,捂住康明傑的嘴用力在他身上掐了一把,康明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聽上去凄慘極了,縣令看着他們嘆了口氣,沒等康短工說話,拍響驚堂木結了案子:“把他們都押下去,咆哮公堂罪加一等,徒刑五年。”
他只是貪,他又不傻,看客們的輿論都在其次,葉昀這番話是順着康短工他們賣慘扮孝的方向上說的,康明傑要是真的證明了他是個大孝子,衍國毫無疑問是個好國家,那釀成悲劇的責任豈不就全在他們這些地方官身上了?
縣令神色不善地看向了葉昀,覺得這人恐怕是個硬茬,又看向了康家的兩個女兒,她們都低着頭彎着腰站在邊上,縣令對身邊的下屬吩咐道:“既然康家二女沒了父母,就暫時交給官府,回頭本官找個媒婆把她們嫁出去。”
康家的女兒既像胡人又像漢人,這般姿色在雲州實在少見,正好可以拿去換兩份聘禮。
Advertisement
“交給我就好。”
縣令聽見這聲音,神色一僵,專司功戶倉的趙縣尉已經行動了起來,踏着滿是正氣的步伐走到了康家女兒的面前:“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們找到兩個好婆家!”
聽着他堅定的話語,康家的姑娘們局促地點了點頭,她們感覺到前路似乎敞亮了些。
春喜正在雲州城裏走路。
她是一個人進城的,以往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陌生的地方,大家平時都是要找相熟的人一起走的,一個人到了城裏以後她很是不安,只敢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子。
她總覺得好像是有人在看她,有人在看她樸素簡陋的衣裳,有人在看她雜亂無序的頭發,有人在看她別扭小氣的步伐,她時不時就會扯一扯衣角,理一理頭發,卻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走路才好。
一個老婆婆走到了她身邊,春喜感覺她一直在看着她,她甚至感覺仿佛能看見老婆婆側着頭的一張老臉,她們同路走了許久,春喜緊張地攥緊了衣角,飛快地扭頭看了老婆婆一眼,老婆婆保養得當,雖然頭頂已是滿頭白發,臉上卻少有皺紋,絕不是她先前所看見的那張老臉。
春喜松了口氣,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小小年紀的,嘆什麽氣啊?”
老婆婆察覺到了春喜在偷偷看她,心裏十分不解,春喜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地問道:“那個,請問,就是,玄一派!怎麽走?您知道嗎?”
“沒聽說過玄一派,”老婆婆搖了搖頭,春喜正想道謝告辭,老婆婆又接着對她說:“雲州城有個玄一觀,就在城北最北那兒。”
給她指完路老婆婆就走了,春喜對着她的背影連連道謝,老婆婆對她擺了擺手,說了一聲不用客氣。
她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老婆婆的背影,老婆婆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城裏人,居然也是一個人走在街上。
衣角處的手指緩緩松開,春喜仰起了臉,大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是行色匆匆的一個人在走來走去,沒有人會上來說她的衣裳簡陋,沒有人會上來說她頭發雜亂,更不會有人對她走路的姿勢指指點點。
也沒有人會叫她小囡囡。
春喜微阖了雙眼。
曾經,剛到桑榆村的時候,她只有十歲,村裏就她一個姑娘,她的名字很有喜氣,嬸嬸姨姨們都喜歡叫她名字讓她去找她們學紡織,那時候去鎮上別的村裏的人見了她也只會說她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是桑榆村裏的小囡囡。
後來,到了十二歲,她的身高突然變高了很多,身形也有了很大變化,再去鎮裏的時候,她開始聽說一些傳言,有奇怪的男人會用一雙眼珠子一直看着她。
前一天她還是他們口中小囡囡,婦人們會想要抱抱她,男人們會笑着摸她的腦袋,鄰村的姑娘會和她聊很多很有趣的東西,後一天她就成了狐媚子大姑娘春喜,她蒙住耳朵都能聽見他們又在怎樣編排她,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她,鄰村的姑娘都長大了嫁出去了,只有她還留在原地。
現在,他們甚至開始編排救她性命教她道理的先生,他們自己變了還不算完,還非要把沒有變的人都在她耳邊歪曲抹黑一遍,說一聲真新鮮,再用他們奇怪的眼神肆意地打量她。
春喜擡眼往周圍看了看,這裏沒有人打量她。
她已經走到了城北,接着沒走多遠她就看見了一座與周圍風格迥異的建築,她走進細看,看見了大門上的玄一觀三個字。
春喜捏緊了手裏的箋紙,僵着手指把箋紙拿到了看門人身前,對方看着她的箋紙說:“春喜姑娘是吧?妙真道長說過你可能會來,需要幫忙引路嗎?”
“嗯,需要。”
春喜不好意思多說話,一路安安靜靜地跟在看門人後面,看門人也不說話,帶了人見到了妙真道長就走了。
妙真道長正在讀經書,看見春喜來了放下經書考了她幾句《道德經》,考完給她布置了作業,讓她下旬上交,就叫了她師姐來送她回去。
師姐給春喜介紹了自己的道號,也勸她盡早取個道號,再和她講了些玄一派裏的規矩,怎麽接法事單子,月錢去哪裏領,往後更換住所要去哪裏申請,這些林林總總的都講了些,雲州城北這座玄一觀裏最近就只有她們三個人,師父和師姐見過了春喜就要出門做法事了,師姐給了她一把串起來的鑰匙,後面不出意外可能都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道觀裏。
春喜挑了一個書架上有很多書的房間住下,看了一會兒書,看入了迷,翻到最後一頁時,她看着紋飾精美的書桌,才想起自己已經不在葉家了。
心裏突然一空,春喜隐隐有些後悔,覺得不該出來,她想福伯了,還想茀茀,想到關于先生的謠言,也覺得明明是他們的問題,憑什麽是她走。
她摸了摸汗水幹透以後有些油膩的額頭,走了這麽遠的路,流了這麽多汗水,到了這樣空蕩蕩的地方,她終于抛開了所有世俗的想法,簡簡單單地想起了憑什麽。
她想到了這次是誰造的謠。
鎮上的人進過城的少,識字的更少,能編出這樣新鮮得跟紀嬸嬸家裏的話本子一樣的故事,又和先生發生過沖突,那段時間還恰好在鎮裏出現過的人,就只有康家人。
想到這裏,春喜認真寫起了作業,等她成為真人以後她一定會回來的。
但是成為真人真的要好久好久,春喜咬了咬筆杆,還是沒想出來什麽更好的辦法。
“春喜姐!”
春喜眉毛一跳。
葉茀茀在她窗外一蹦一蹦的,從窗戶底下探出了半個腦袋,春喜趕緊去給她開了門,拿出了一個胡凳讓她坐着。
葉茀茀坐上了胡凳,看着她的眼睛說:“我的食肆就開在城北崇德街,你有空可以過來嘗嘗看,對了,葉秦也在外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