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啪!
響亮的耳光聲在安靜的營帳裏驟然響起。
這一巴掌極為響亮。
站在不遠處的宮女太監壓根就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霎時間都吓傻了,三魂沒了二魂,驚懼無比地望着床榻邊的身影, 連一絲大氣都不敢出。膽子小的小太監甚至兩條腿都顫抖起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王上貴為天子,如今被謝美人當衆打了一巴掌!更要命的是,他們居然還親眼見到了!
一時間,營帳內的宮女太監都戰戰兢兢地跪下。
他們寧願瞎了眼睛也不願意看到這一幕,他們還想活着, 不想就這樣白白送了命。
站在祁硯之身後不遠處的大太監徐屏也被這一巴掌吓的不輕, 平日眯着的眼睛一睜,心知不好, 連忙也顫顫巍巍地提衣擺跪下,低着頭念叨着王上息怒, 一句話不敢說。
祁硯之一言未發。
那一巴掌,謝芙打下去的時候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不消片刻, 他白皙的臉上便現出五指紅痕, 唇角甚至破了, 些微血跡自唇角沁出,自下巴滑下。
他根本沒料到謝芙這個反應, 也沒任何防備,現下狠狠挨了一巴掌, 被打得偏過頭去,火辣辣的疼痛當即從臉上傳來。
他側着眼眸,眼皮一貫垂着,眼底陰冷望不見底。
片刻後, 在她驚懼憎恨的目光注視下, 他的唇邊忽然勾起了極冷淡的笑意。
他居然在笑。怎麽有人被打了還會笑得出來?還笑得宛如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這個場面極為可怕, 讓她光看着便不寒而栗,像是一條吐着信子的蛇蜿蜒爬上皮膚,那冰涼滑膩的觸感,登時讓她恐懼得恨不得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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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芙……”
祁硯之用指腹拭去唇角血跡,啞着嗓音慢慢說了一句,“你可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他唇邊的笑意絲毫不達眼底。
望着她的眼中帶着深濃的狠厲。
祁硯之忽然覺得很可笑。
他聽聞她暈倒,趕赴過來,在她床榻邊一坐便是半天,親自看着宮女照顧她,一切事務都不容有誤,他從來沒對人這樣過。
而她呢?
她醒過來,第一件事是揚手甩他一巴掌。
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親手掌掴他。
她把他這個北晏的君王當什麽?當用之及來揮之即去,不高興便動手打的玩意嗎?
謝芙僵坐在那兒,望着他。
方才她一巴掌切切實實地打下去,手立即感覺到了疼痛,可想而知自己适才用了多大力氣。
女子潑墨似的長發散在身前,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換過,荼白衣裳勾勒出瘦削的肩頭,是秋江寒月般清冷的美人。
只是此刻面色蒼白,還未完全回過神來。
祁硯之深吸口氣,忽然沉聲道:“都滾出去!”
王上每一個字音都蘊着徹骨的怒火,營帳裏的宮女太監反應過來,連忙戰戰兢兢地行完禮出去,徐屏應了聲是,默默嘆了口氣,也退了出去。
轉眼後營帳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謝芙也逐漸從适才的夢魇中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一時間心中只剩下一句話。
她打了祁硯之!
但謝芙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求饒,打了便是打了,她不後悔,自然也甘願承受他的怒火。
他會怎麽做?打回來,還是殺了她?
無所謂了。
見女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冽地望着自己,手下攥緊了身上的薄被,祁硯之低低笑了下,忽然道:“孤是不是太寵你了?”
若要賜死她謝芙,不過他一句話的事情。
得享榮華富貴還是卑微入泥,全在于他的喜怒。
他若不喜,不捧着她,她謝芙在北晏算什麽?
這般望去,男人俊美白皙的面容上一抹紅痕突兀,謝芙看得心頭直跳,澈淨眼眸浮出驚懼,死死壓着心中情緒。
良久,見男人眸光越來越沉,似怒火漸勝,她也不由害怕起來,往床榻裏退了些許。
許是她後退的動作刺激到了他,祁硯之忽然欺身過來,攜着怒意覆上她的唇。
他力道很重,掌下使了很大的勁,壓得她生疼。
謝芙心中還殘存着夢魇之中的陰影,被他這番舉動吓了一跳,心中浮上厭惡,條件反射攥緊手狠狠打了下去,試圖從他的桎梏中掙脫。
不消片刻,祁硯之悶哼一聲,忽然用力一把将她推開。
謝芙被推得跌倒在被褥中,青絲淩亂披散在肩頭。
她勉強用雙手撐着身子起來,紅唇邊染上了幾許鮮明血跡,不過不是她自己的。
是祁硯之的。
那雙杏眸蒙上一層水霧,看向祁硯之,像是帶着尖銳倒刺的小獸,渾身戒備,抵觸任何人的靠近。
口中嘗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
祁硯之也有些狼狽,他鳳眸冷戾,低低笑着,忽然覺得很荒謬。
多久沒人敢這般對他了?
祁硯之望向床榻上的女子,壓住心中翻滾着想要沖破束縛的戾氣,站起身。
“謝芙,你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他低笑一聲,語氣森冷,“你以為你是誰?不過亡國的俘虜而已,沒有孤的寵愛,你連皇宮裏最低賤最卑微的宮人都不如。”
“知道若孤把你廢了,你會是什麽下場嗎?”
被肆意侮辱,被當成雜草一樣踐踏……什麽都有可能,皇宮裏的龌龊事情太多了,被廢棄驅逐的妃子,在偌大的皇宮中什麽都不是,随便來個人都能将她踩在腳底下。
祁硯之眼中已然恢複極冷冽的清明。
随即,一字一句道:“給孤到營帳外面跪着。”
謝芙別開視線,一言不發,慢慢下了床榻。
她腳上傷口還未完全恢複,走路時還疼着,落地有些踉跄,只得一步步往外走去。
待掀開營帳的簾子走出去,迎面便對上了徐屏和紙鳶幾人有些愕然的目光。
謝芙看懂是在問她怎會如此,但她沒有說話,垂眸往前走了幾步。
紙鳶正要急急上來攙扶她,卻見她轉了個方向,竟然提着裙擺跪下了。
“美人您……”紙鳶震驚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候,營帳的簾子被一雙修長的手掀開,身着玄色暗繡衣袍,發束銀冠的祁硯之自營帳中出來,宛若神祗的面容寒冷如冰。
紙鳶一驚,她不敢多看,立即縮回手,低下頭和其他人一同行禮:“王上。”
祁硯之掃了四周站着的人一眼,對徐屏道:“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讓她起來。”
徐屏額頭上沁出些汗,彎腰回道:“是。”
饒是他在祁硯之身邊跟随了好幾年,但此刻仍覺得心驚膽戰。
旁人适才都沒有發現異常,但是他發現了。他離得最近,适才匆匆一眼看到了王上面上的紅痕,竟似是被人打的!難道是裏面那位……
徐屏低着頭,只覺得平生所遇到的驚駭事都在這位謝美人出現後占了齊全,不知道該稱贊謝美人大膽,還是不怕死。
王上可是在重回北晏朝堂之後,便沒被人這麽對待過了……
草地上沒有遮攔,風攜着秋涼撫過草地上的人。
那道纖瘦的荼白身影沉默地跪在營帳前方。
男人再沒有施舍她一眼目光,轉身大步離開了。
***
鄭映寒靠坐在床榻上,背後墊着軟枕,容貌略顯得憔悴,但被她稍微用心一妝飾,加上美眸通紅,便又顯得楚楚可憐,看起來惹人憐惜。
四下無人,鄭映寒瞥了外面一眼,皺起眉頭:“王上還在謝芙那裏嗎?”
宮女小心翼翼地呈上藥碗,哄勸道:“娘娘別動氣,先将這藥喝了罷。”
鄭映寒擡手擋開,“拿走,本宮不想喝。”
“一想到謝芙那賤人裝暈将王上哄騙去,本宮心裏就來氣。”鄭映寒望着帳缦,指尖陷入手心,忿忿不平,“還偏偏是在王上來看本宮的時候……”
宮女為難勸道:“娘娘,太醫囑咐,喝了藥傷口才會盡快痊愈,您這樣會讓王上心疼的。”
宮女的話才說完,忽然聽外頭的太監揚聲傳喚道:
“見過王上——”
鄭映寒心中一喜,太好了,王上終于來了。
随即,鄭映寒反應過來,立即朝裏側偏過頭去,半阖上眼眸,聲音虛弱道:“拿出去吧,我不想喝。”
她雖閉着眼,耳邊卻仔細聽着動靜,聽見腳步聲走進營帳,朝這裏而來。
宮女見到祁硯之并沒有出聲,約莫是祁硯之的旨意。
不久後,男人略顯低沉的聲音在床榻邊響起。
“為何不喝?”
聽見這話,鄭映寒似這才轉醒,睜開眼眸看清床榻邊的祁硯之。
她勉力扯出笑容,撐着身子要起來行禮,“臣妾……”衣骅
祁硯之淡淡道:“不用了。”
“謝王上。”鄭映寒眼中露出溫柔笑意,向後靠了回去。
祁硯之掃了宮女手上托盤中的藥碗一眼,“映寒怕苦?”
鄭映寒唇瓣抿了抿,小聲說:“嗯。”片刻之後,又立即道:“但是現在王上來了,臣妾心裏便不那麽怕了。”
話音落下,卻見男人神色無波瀾,鄭映寒心中有些失望,繼續問道:“王上心情不好嗎?”
她這才将視線投到男人面上,卻忽然察覺哪裏不對——
王上的臉怎麽了?怎麽會有紅痕?
而且,那紅痕看起來竟是,竟是一個掌印!
怎麽會如此?王上是北晏最尊貴的天子,竟然有人膽大包天敢掌掴王上!
鄭映寒震驚萬分,口中喃喃,“王上,您怎麽……”
說着,她想起王上适才去了謝芙那邊,難道……
見祁硯之不說話,鄭映寒猜測着興許發生了什麽事情,眉間蓄着愁容道:“難道是謝姐姐?”
“可謝姐姐就算再生氣,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對王上啊,她怎麽下得了手,臣妾看的都心疼。”鄭映寒欲說還休,緊緊皺着眉道,“王上,您別太過生氣,當心氣壞了龍體……也許謝姐姐只是一時糊塗……”
“你無需稱她姐姐。”
祁硯之的語氣冷漠而疏離,像是只提起一個尋常女子。
鄭映寒一愣,旋即心中閃過幾分喜悅,暗道謝芙你驕縱許久終于也有今日,面上卻猶豫道:“這……”
正作為難狀,這時一旁的宮女又将那藥碗往前送了送,“娘娘,太醫說這藥須得趁熱喝的。”
鄭映寒不情願地瞥了那苦藥一眼,道:“這藥太苦了,我喝不下去。”說罷,又看向祁硯之:“王上喂臣妾可好?”
迎着女子殷切的目光,祁硯之沒有拒絕她的請求,手中接過藥碗。
鄭映寒滿心柔情地喝下一勺藥,誰知才喝了一口,便差點吐出來,皺起眉別過頭去,“太苦了……”
這些藥不是作假,是太醫開來促進傷口愈合的,因此都按着藥方來熬,會苦正常不過。
祁硯之看着鄭映寒眉頭緊皺的模樣。
他眼前竟不受控制地浮現了另一道身影——
荼白衣裳的女子孱弱地靠在床榻邊,小臉素白。
那碗藥汁也是漆黑難聞,苦的厲害,她卻一聲不吭地盡數喝下去,全程連眉頭都沒有皺一分。
冷淡而安靜。
……
見昭容娘娘叫苦,宮女趕忙從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碟子中取出蜜餞,送到她唇邊。
鄭映寒咬了小半塊蜜餞吃下,終于緩過來些,卻又發覺男人心思似有些游走,不由柔聲道:“王上?”
祁硯之回過神,掀起眼簾,看向面前容貌嬌豔的女子。
不一樣。
她不會這麽笑,就算偶爾笑時,也不會笑得這麽讨好刻意,柔情萬分。
他厭惡謝芙的清冷孤傲,卻又恰恰為她骨子裏的清冷孤傲所癡迷。
那抹燥郁化為欲念,午夜夢回時時刻刻都讓他煎熬萬分,他夢中所見的,心心念念的,想要看到的,都是她被折磨得顫抖低泣的模樣。
他想将她徹徹底底地據為己有,不管是人還是心。
可這一剎那,方才的場景卻又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女子臉色蒼白,眼神恨極的模樣,還有毫不猶豫擡手打他的那一巴掌,縱然跪着也清傲的身姿……
祁硯之眼底陰鸷驟然一閃而過,他沉下眉眼,側身将那藥碗放回了托盤上。
鄭映寒豔麗的臉上露出不解,“王上?”
她的聲音變得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自己哪裏做的錯了,怎會惹得王上不開心。
鄭映寒正忐忑地想着,男人聲音傳進耳邊:“你安心休息,孤不打擾你。”
繡着雲紋的缁色衣擺收束,只見祁硯之站起身,竟要朝外面走去。
鄭映寒慌忙撐着身子坐起,她想要說話挽留,心頭百轉千回,終于還是只能道:“王上慢走……”
旁邊的宮女福身恭送王上離開。
等到那道攜着疏冷龍涎香的玄色身影消失在營帳外,鄭映寒臉上的柔情笑意便悉數褪去了。
她閉了閉眼睛,深呼吸,還是沒能壓下心中的怒氣。
王上适才神色轉冷,估計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又想到了那個賤人!
鄭映寒惱怒不已,用盡全力拍了下床沿,“謝芙那個賤人為什麽總是那麽幸運!哥哥今日沒能成功,竟讓她僥幸逃脫了!她回來暈倒,王上便立即去看她,她醒來還居然打了王上一巴掌,未免太肆無忌憚!”
“這個賤人……王上就該賜死她才對!為什麽她還能平安無事?”
從營帳外面悄悄進來一個宮女,聽見鄭映寒的話,上前壓低聲音回禀道:“娘娘,那謝美人被罰跪在自己的營帳外邊了。”
鄭映寒美眸盛滿怒意,擡眼看那宮女,“只是罰跪嗎?”
宮女想了想,怯怯點頭:“是。”
“果然如此,王上又一次放過了那個女人。”鄭映寒怒極反笑,仿佛念出仇人的名字一般,低聲道,“謝芙……”
***
日頭漸沉,此番秋獵在赤沂山中,衆人直接就地紮營休息。
祁硯之并沒有去其他地方,徑直回了自己的營帳。
營帳外的小太監見到王上歸來,恭敬行禮。
祁硯之走進營帳,站立兩旁的小太監只覺得一陣冷風掠過,随即男人的聲音冷漠響起,“讓鄭琮來一趟。”
小太監連忙應是,轉身下去通報了。
此時已入九月,北晏地處偏北,入夜時分已然添了幾分涼意。
祁硯之的營帳內燃着淡淡熏香,小太監進來通報,說右相大人請求觐見,祁硯之嗯了聲。
小太監出來請鄭琮進去,鄭琮點了點頭,跟随小太監走進營帳。
彼時,座上男人正在翻閱文書,大太監徐屏随侍在後。
鄭琮來到階前,彎腰道:“微臣參見王上。”
“坐。”祁硯之眼眸未擡,淡淡道。
鄭琮謝過帝恩,在旁邊擇了個位置坐下,然後道:“不知王上找微臣有何要事?”
祁硯之合上手上文書,鳳眸掀起,“此次秋獵,鄭卿似乎興致不高?孤看宦官報上來的今日成果,鄭卿的戰利品多多少少有些讓孤吃驚。”
旁邊的小太監上前為鄭琮倒上茶水,鄭琮道了聲謝,接過茶水放在一旁桌上。
鄭琮複又看向祁硯之,這才笑道:“王上謬贊,其實微臣素來不愛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很少參加狩獵。至于會騎馬,也不過是從前打發時間偶爾玩玩,順便帶着小妹出去游玩罷了。”
說到這兒,鄭琮忽然皺起眉,轉移話題詢問道:“說到小妹……對了,微臣鬥膽問下王上,小妹的傷怎麽樣了?她可好?”
祁硯之盯着他,道:“映寒無事。”
鄭琮這才放心笑了起來,“那便好,微臣擔心了許久。”
祁硯之将手上文書放回案幾,懶洋洋靠回坐榻。
他薄唇勾起,狹長眼眸微眯,“那時映寒在赤沂山林意外受傷,鄭卿作為三哥,當時竟然毫不知情?”
鄭琮明顯愣了下,但很快就恢複正常,嘆息一聲,“那時微臣離得太遠,未曾聽到小妹受傷的動靜,是微臣這個做哥哥的失職了。”
祁硯之未置可否,道:“這樣麽。”
營帳中靜谧無聲,過了片刻,鄭琮似是心中還挂念着事情,自木椅起身,客客氣氣地彎腰拱手,“敢問王上可還有其他要事?微臣牽挂小妹的病情,想過去探望一下。”
祁硯之沒有阻止,略擡了擡手。
鄭琮躬了躬身謝過,随即轉身走出營帳。
待到鄭琮的身影消失在營帳門簾邊,祁硯之突然問了句:“徐屏,你覺得鄭琮此人如何?”
徐屏眨眨眼睛,露出個讪讪的笑,回道:“奴才認為鄭琮大人年紀有為,才華橫溢,自然是極好的。”
祁硯之眼皮不帶感情掀起,道:“別給孤裝糊塗。”
“呃……”
徐屏覺得老臉一抽,還是腆着臉笑道:“奴才……奴才身份低微,不好妄議右相大人,王上還是饒了奴才吧。”
祁硯之哼了聲,并未再說話。
他心中不知想些什麽,眼底陰影略沉,道:“孤是給鄭琮太多權力了。”
徐屏正驚詫着王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眼珠轉了轉,卑恭地低下頭去。
片刻後,忽然又聽祁硯之繼續道:
“這才讓他忘了,自己應該是什麽身份。”
***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吹來的風中攜了幾許涼意。
謝芙跪在營帳外的消息傳遍了四下,卻沒人敢站出來為她求情。
祁绫畫想幫忙也沒轍,祁硯之說了,不經他允許,誰都不能讓謝芙起來。
眼看着日頭逐漸沉下去,其他人都回到了各自的營帳,周圍也變得冷冷清清,一眼望去看不見幾個人。
見守在這裏不願離開的祁绫畫臉上顯出疲色,紙鳶心中感激,念着公主上前勸道:“公主,您回去休息吧,美人知道您的心意,這裏有奴婢們陪着美人便好。”
祁绫畫搖了搖頭,固執地道:“我不走。”
她态度堅決,紙鳶也沒了轍,遂不再多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但始終都沒有人來讓謝芙起來。
漸漸的,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營帳外只剩下零星的幾個人。除了跪着的謝芙、同樣陪她跪着的紙鳶和小途子,還有守在旁邊的祁绫畫與宮女,便沒有其他人了。
一小隊士兵持着長矛巡夜,自營帳旁邊走過。
謝芙小臉蒼白,閉了閉眼眸。
暈眩的感覺一陣陣上湧,她貝齒咬住下唇,盡力不讓自己暈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鴉青色的身影忽然在不遠處營帳後閃過。
那動靜悄無聲息,并未引起巡邏士兵的注意,那幾個士兵見四周無人,便離開了。
沒過多久,一陣夜風自山坡上吹拂而來,風中夾雜了淡淡的粉末。
那粉末起初有些顯眼,但被風一吹,很快便逸散在空氣中,無色無味,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不過片刻的時間,營帳外的紙鳶與祁绫畫等人便都失去意識,紛紛倒了下去。
謝芙也覺得頭暈暈沉沉的,視線逐漸模糊。
身體的疲憊和藥效讓她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只想要昏睡過去。
就在她即将要閉上眼睛倒下的前一刻,忽然有人快步來到她的身邊。
那人蹲下身,自背後穩穩地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倒下去,随後拿出藥膏在她鼻尖下稍微一晃。
她鼻尖呼吸到了清涼的青草味道,昏沉的感覺很快散去,纖長的睫羽顫動了一下,意識轉醒。
謝芙睜開眼眸之後,認出身後那人是誰,呼吸霎時間停了一下。
“儲黎……”
那身着鴉青衣裳之人正是儲黎,他将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噤聲:“娘娘別聲張。”
謝芙這才反應過來。
她勉力撐起身子,往四周看去,便見紙鳶和祁绫畫都暈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小途子更是直接大咧咧向下趴倒在地。
儲黎望着她,壓低聲音解釋道:“娘娘不用擔心,這只是簡單的迷煙,他們昏睡一個時辰藥效便退得差不多了。”
謝芙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儲黎見她臉色蒼白,有些體力不支的模樣,皺眉道:“娘娘您……您的身體如今很不好。”
“我沒事的,不用管我。”謝芙輕聲道。
她想起什麽,忽然扯住儲黎的衣袖,眼眸中浮起希冀,“儲黎,你今夜出現,可是懷卿哥哥來了嗎?”
儲黎轉頭朝四下望了眼,安撫她道:“奴才現在帶您過去。”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蟬鳴聲此起彼伏。按照換防的時間,下一批巡夜的士兵再過兩盞茶的時間便會過來,皆屆時便會發現這裏的情況,他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得趕緊離開。
儲黎将她攙扶起來,帶着她往另一條路走去。
身後的營帳越來越遠,遠離了光線,周圍的燈火逐漸黯淡下去。
他們走過山坡,從一側較為隐秘的小道中穿行過去。
不多時,視野變得開闊起來,謝芙瞧見不遠處坡上矗立着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那裏地勢頗高,月光傾灑下來,在樹下投射細碎月影。
儲黎無聲地攙扶着她,顧慮着她的腳傷,慢慢領着她走到樹下。
謝芙只覺得心髒砰砰,貝齒将唇瓣咬得沒有血色,一雙澈淨的杏眸忐忑,“懷卿哥哥在這裏嗎?”
不知為什麽,儲黎忽然一下子松開了扶着她的手,将手縮回衣袖中遮掩住,後退到一旁去。
此時他與方才又有些不同,低下頭,朝着大樹的另一側恭敬道:“懷卿少将。”
謝芙聞言看去,随着儲黎話音落下不久,樹後徐徐步出一道人影。
只見那人一身竹青長袍,腰間別着白松玉佩,身量高挑,容貌清隽中攜着英氣,竟真是許久不見的木懷卿。
“阿芙。”木懷卿望着她,眼中浮起熟悉的溫柔笑意。
謝芙不敢相信,失了說話的力氣,站在那兒,有些怔忪。
這是真的嗎?她沒有在做夢嗎?
謝芙放輕了聲音,道:“懷卿哥哥?”
“是我。”木懷卿立即應答,聲音溫和卻有力。
他知曉了北晏京城将要舉行秋獵的消息,途中與儲黎保持聯絡,攜了兩個随身侍從,匆匆趕赴而來,好在終于趕到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謝芙終于回過神來,接受了懷卿哥哥近在眼前的事實,眼眶幾乎是瞬間便紅了。
她顧不上其他,飛奔上前撲進木懷卿懷裏,泣不成聲:“太好了,太好了,懷卿哥哥你還活着……”
木懷卿閉了閉眼睛,心頭滿是酸澀,抱緊了懷中的她。
接到北晏攻破齊寧都城消息的那一日,他身在遙遠邊域,眼睜睜看着齊寧亡國,誰能知道他那時趕赴不及,無能為力的痛苦和絕望?
當得知祁硯之将謝芙帶回北晏時,他更是震驚不已。
要知道,祁硯之是什麽人?狠戾無情,病态冷血,誰人落在他手中都不會落得好下場!阿芙竟是被他盯上了!
他驚怒過後,便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恰巧那時崇禾太子姜喻恒派人快馬加鞭遞信而來,為了養精蓄銳盡早救出阿芙,他答應了,懷着勢必複仇的心啓程前去崇禾。
這一段時間,他幾乎度日如年,想到阿芙落在祁硯之手中會遭遇什麽,便恨不得親手将那人千刀萬剮。
此時,木懷卿察覺到懷中女子的輕顫,心疼不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溫聲道:“阿芙別哭了,我在這。”
聞言,謝芙從木懷卿懷中出來,眼眶紅紅的,仍在掉眼淚。
她許久沒有這麽哭過,哭得小臉淚痕斑駁,再加上适才跪久了體力不支,不适感一陣陣地上湧。
木懷卿抹去她臉上的眼淚,低聲道:“阿芙不哭了。”
他的手幹燥溫暖,還是和從前在齊寧皇宮中的懷卿哥哥一樣。謝芙心中安慰,眼眸還蓄着淚,聞言彎眸露出一個笑。
只是她忽然想到什麽,笑容被慌亂代替,“可是,懷卿哥哥,你來這裏不怕危險嗎?你可知道祁硯之也在……”
木懷卿打斷了她的話,容色沉冷些許。
他道:“別提這個名字。”
謝芙怔怔地望着他,聽到這個名字,懷卿哥哥看起來很不高興。
木懷卿沉着臉色,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鄭重問道:“阿芙,祁硯之可有虐待你?”
“我……”
聽到這個問題,謝芙頓時啞然,她心中思緒一轉,搖搖頭想要說沒有。
“阿芙,你說實話。”
但木懷卿對她的小動作很熟悉,此時見她神色,心中已對事實原委清楚了大半。
他望着她的眼睛,在尋求回答,“阿芙,你和我說實話,他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站在一旁的儲黎恰在此時橫亘一句話進來,儲黎看了謝芙一眼,像是知道她會阻止,語速很快地說道:“木少将,奴才将公主帶出來時,公主正在罰跪。”
完了。
謝芙動作一滞,心中剩下這一句話。
果然,當這句話的話音落下,扶在她肩膀上的那雙手的動作便是一頓。
木懷卿站起身,看向儲黎,清隽眉宇籠上一層陰翳,“罰跪?”
“是。”儲黎低頭回道。
木懷卿壓下怒意,繼續問:“還有呢?”
“沒有了!”
儲黎正要開口,謝芙忽然打斷儲黎的話。
她少有這樣冷聲說話的時候,儲黎一噎,對上她的眼神,低下頭,陷入沉默。
适才情緒緊張得過了頭,謝芙咬牙,回身拉了下木懷卿的衣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這裏很危險……”
營地那邊出了事情,那些巡夜的士兵只要巡查過來,便會發現她消失了,屆時若是循着蹤跡找到這裏,她還好說,木懷卿怎麽辦?
心中正焦急着,謝芙話還未說完,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暗道不好,貝齒将下唇緊緊咬住,盡量讓自己清醒一些。
木懷卿一把扶住她,眉宇皺起,聲線溢出擔憂,“阿芙,怎麽了?”
借着頭頂月光,他望見面上的女子臉色蒼白,竟是比從前瘦了不少!猶記得從前阿芙雖然也瘦,卻是窈窕秀氣,絕對沒有如今這般虛弱!
她過得很不好。
祁硯之都對她做了些什麽?
木懷卿心中怒火一陣陣冒起,知道祁硯之此刻便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地方,更是壓抑不住想現在沖過去刺殺祁硯之的念頭。
然而在此時,他視線不經意掠過,又發現謝芙衣襟處隐約露出的紅痕。
他目光微凝。
繼而深深地皺起眉。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男子,那痕跡是如何而來,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幾乎是一眼便能看出來!
“祁硯之那個畜生!”木懷卿怒火中燒,當即就要撂下她往營帳的方向去。
謝芙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走向。
她适才勉強定了定神,注意到不遠處營帳似乎亮起的火光,心中又是一涼。
難道是被發現了?
此刻忽見木懷卿要往祁硯之營帳的方向去,謝芙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要倒流了。懷卿哥哥還是生氣了,他現在去營帳那邊,和送死有什麽區別?
她拽住木懷卿,“懷卿哥哥,你不能過去……別做傻事!”
儲黎也上前一步說道:“木少将,我們如今和祁硯之實力懸殊,貿然過去實在不妥,暫避鋒芒方為上策。”
木懷卿定定地站住腳步。
他望着遠處逐漸明亮起來的燈火,眼眸醞釀着滔天怒意,想要邁出步伐,但情感與理智交鋒,最終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
他如今身邊沒有帶人,孤身上陣,對上祁硯之的士兵根本毫無勝算,阿芙說得對,現下過去只能是自取滅亡。
木懷卿深呼吸了一口氣,出口的聲音沙啞了不少。
“好,我不過去。”他終于妥協道。
謝芙聞言,心中大松。
想到此刻也許是最後的時刻,很快她便會被祁硯之的人發現。
她心中焦急,盡力讓自己看起來無事,加快了語速,囑咐道:“懷卿哥哥,這裏不能多留,祁硯之一定會在附近一帶搜查,你現在就回去,離開京城……不,離開北晏,回崇禾去……”
木懷卿卻只望着她,深濃的眼中蘊着看不透的複雜情緒。
謝芙見他這般模樣,以為他沒在聽,秀眉蹙起:“懷卿哥哥?”
木懷卿終于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走。”
懷卿哥哥答應的事情便一定不會食言,聽見這話,謝芙頓時松懈了力氣,一顆心也安穩下來。
只是沒想到下一秒,她卻聽木懷卿說道:“但是,阿芙,我不會再讓你回到祁硯之身邊去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謝芙沒能反應過來,怔怔擡眼看向木懷卿,“什麽……”
她口中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覺得後頸被人用手控制着力道擊了一下,随即眼前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軟軟倒了下去。
木懷卿抱起失去意識的謝芙,深深看了眼她蒼白的臉。
懷中的人兒很輕,也很瘦,蒼白而單薄,抱在懷裏幾乎沒什麽重量。
但從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從前的阿芙雖然也清冷安靜,可當四下無人時,卻會對他溫柔地笑,杏眸彎彎,笑意柔軟,像個不谙世事的秀氣小姑娘。
可如今卻變成了這般單薄的模樣,可想而知祁硯之那個畜生都對她做了些什麽!
他放在心上呵護的人,卻被祁硯之那樣對待……
木懷卿只覺得心中愈發憤怒,沉着聲音,低低說道:“阿芙,我不會再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