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黃金時代》(八)
初秋這一覺睡得不怎麽安穩,半夜裏醒來了兩次, 每次一頭汗地驚醒, 都要第一時間确認自己的右手是不是還握着淡錦。好在, 那人一直都沒有離開。
清晨的陽光透進來, 迷迷糊糊中,她的心開始狂躁地加速。又是猛地一醒,她驀地睜眼, 右手瞬時收緊。
掌心裏仍是那只清瘦的手。
淡錦面朝自己這邊躺着, 她已經醒了, 一雙柔軟暈水的眼看着自己, 眼底映着窗外的陽光,溫暖又和煦。
初秋忙收回目光,淡錦的眼神太不真實了,不真實到她完全不敢再多看一秒。她騰地掙脫淡錦的執握,匆匆縮回自己的手,不願意這麽早就繳械投降。
淡錦還是不說話,等得一會兒, 默默起床下樓。梅姨還沒來,她就自己從冰箱拿了些食材去廚房做了, 裝好盤端上去。
初秋也起了床,像昨天一樣坐在落地窗前面的地毯上, 見淡錦回來,她只是看着她,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她。野性, 占有,欲念,矯飾。
淡錦低頭切着盤子裏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吃,一邊吃還要一邊翻閱手邊的書,看到喜歡的地方時,連咀嚼也會忘。
初秋吃到嘴裏的面包都不香了,她開始嫉妒起她手裏的書。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沒心沒肺的女人。
吃着吃着,淡錦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接通了放在耳邊。初秋注意到她拿的是一部新手機。
“嗯……”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幾句話,淡錦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初秋觀察着她的表情。
那人又說了幾句,淡錦的眉頭皺起來,壓低了聲音回道:“我馬上過去。”
話落,她立馬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和書,利落地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初秋腦中嗡嗡作響,她死死地捏住手裏的叉子,整個人繃得又直又緊,口中發出了這輩子都沒發出過冰冷生硬的語調:
Advertisement
“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
淡錦的身影頓住。她回過頭來看向初秋,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門口站了兩分鐘,她終于放棄了要出門的想法,溫順地走回初秋的身邊。
“對不起。”淡錦垂着頭輕聲說。
初秋将手裏的叉子狠狠摔回盤子,眼中含恨:“原來你還願意和我說話?”
淡錦不和她說話還好,一和她說話,心裏的委屈就像翻了天一樣肆虐起來。
“我只是……”淡錦眼底有些發紅,“……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解釋的嗎?”初秋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緊到微微顫抖,“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給你發過多少條微信,打過多少個電話……四個月了,一點點回應都沒有,如果……如果我沒有發生這些事,你是不是……”她頓了頓,聲音裏有了哽咽,“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要理我了?”
淡錦別過頭去,眼角濕潤。
“是。”
她竟然做了肯定的回答。
初秋含着淚笑了:“原來是這樣……原來只是在可憐我……”
“不是可憐你。初秋,我離開你和回來找你,都只有一個原因。”淡錦縮緊手指,咬着牙,強迫自己說出來,“我……”
她的身體在顫抖。
“我……我……”
初秋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心跳開始加快。
她似乎能預感到她要說什麽。
淡錦回視過來,眼中是難掩的痛苦。
“說啊。”初秋的語調像是要哭了。
“……對不起,再給我點時間。”
再慢一點,慢一點。
初秋的目光變得憤怒,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淡錦的手,在淡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狠狠咬上她白皙的小臂。
她咬得很重,虎牙深深抵上了臂骨,似乎要把那一塊肉咬下來了。她想,起碼要咬出點血,給這傻女人一點懲戒。
可她還是在咬破皮膚的邊緣時刻停了下來,唇齒離開時,只留下一個紅腫的牙印。
她拿她有什麽辦法呢?就連咬她,也舍不得咬破。
不過好在,她明白了心裏一直想印證的事情。一個人喜不喜歡她,她其實是可以感受到的,雖然那個人還沒有完全邁過這條坎,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在一廂情願,她竟也喜歡她,這麽一個薄情寡性、利益至上的人對她傾了心,這已經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淡錦看着自己的小臂,指尖撫了撫那裏的牙印,才慢吞吞地說了句:“好痛。”
初秋氣笑了:“你的反射神經在南半球吧?”
“嗯……”淡錦不置可否。
“哼,”初秋冷笑一聲,“我咬了你,可不代表我不生你的氣了。”
淡錦又低了低頭:“對不起。”
“你剛剛不是要出門嗎?”初秋唇角放平,挪開目光,“你去吧,我不想耽擱你。”
淡錦觀察着她的表情,喃喃道:“你應該……不是在說反話吧?”
“我沒有說反話。”初秋單手拎起一旁的書包,從裏面拿出文具袋和課本,聲調已經恢複了正常,“我要寫作業了,你要去的話快走吧。”
她那麽那麽愛淡錦,愛到哪怕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她留下來,卻還在擔心會耽誤她的急事,心甘情願地為她的離開奉上一個借口。
淡錦點點頭:“好。”
等她走到門邊,初秋又開口:“記得看手機。不要再不接我的電話了。”
淡錦回過頭來,溫柔地答應:“好。”
初秋總是這麽容易原諒她。就像當初,她丢她一個人在九寨溝的游樂園、默許老于把她送去孤兒院一樣,明明自己确實很過分,可只要她放低一點點姿态,初秋就沒有底線地寬恕了她。
她這一生自私寡情,何德何能,遇見了這般毫無保留愛她的一個人。
所以,作為報答,她也必須毫無保留地愛她。
哪怕是身敗名裂。
淡錦走到一樓大門時,目光已然冷得像冰。江嫣然趕完昨天的通告,連夜趕回錦江,剛剛的電話就是她在和淡錦說,找到了傷害初秋的那個兇手。
江嫣然站在院子裏等她,見淡錦出來,引她上了車,一邊啓動車子一邊将自己手機裏的一段錄像打開,遞給副駕駛座的淡錦。
距離出事的胡同口不遠有一家小便利店,店主恰好在門口挂了個監控攝像頭,江嫣然花了點功夫才搞到這段錄像。他們虐打初秋的過程實在觸目驚心,江嫣然猶豫過到底要不要給淡錦看,她怕她承受不住,可是……不給她看事情也不會得到解決。
淡錦沉默着低頭看錄像,看着看着,她腮部的骨骼明顯繃緊了,握着手機的手指緊到發白。
“如果是別人,我早就報警了。可這是你的弟弟,我想還是等你回來給你看過再說。”江嫣然抿了抿唇,“還有就是……初秋始終堅持不讓我報警,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段錄像給警察。”
淡錦低聲問:“她為什麽不讓你報警?”
江嫣然嘆了口氣:“那畢竟是你的弟弟,她怕這件事鬧大了,影響你的事業。”
淡錦緩緩呼出一口氣,氣息都是顫抖的。
“……那就依她,不報警。”淡錦按滅了手機屏幕,還給江嫣然,“這件事,我本來也不打算通過報警解決。”
“你想怎麽樣?”
“我雇了幾個人,”淡錦面無表情,“麻煩江隊,帶我去接一下他們。看來有些道理,我得親自登門與我那父親和弟弟說一說了。”
江嫣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們開車去約好的地點載上幾個健壯的打手,一路直奔淡展鋒的家。
淡展鋒還不知道即将要發生什麽,見是淡錦來了,還以為她是過來送錢的,樂呵呵開了門。門一開,一個打手便眼疾手快地一腳踹開大門,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搶在前頭沖進屋,一間房一間房地打開找淡小軍。
“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麽?!”淡展鋒被吓得面色蠟黃。
淡錦和江嫣然走了進來,關上了門,找了沙發坐下。
不一會兒,一個大哥就從裏間卧室裏将淡小軍拎了出來。淡小軍拼命掙紮,一邊對那一米九的壯漢做無謂的拳打腳踢,一邊罵着不堪入耳的髒話。
“小錦,你這是做什麽?”淡展鋒責問道。
淡錦沒搭理淡展鋒,只朝淡小軍揚了揚下巴,“給我打。”
“什……”淡展鋒愣住。
幾個大漢圍上去,掄圓了膀子你一拳我一腳地開始暴打淡小軍,淡小軍連罵都罵不出來,一張嘴就被打掉了兩顆牙。
“打斷一條胳膊,我給十萬。”淡錦勾了勾唇角,“打死了,一分錢沒有。懂嗎?”
“我靠……你他媽……”淡小軍吐出一口血,像小雞仔一樣被高高拎起,周圍一圈打手拿他當沙袋一樣盡情地狂揍,揍得他生不如死,卻又不至于死。
淡展鋒咆哮着,瘋狂地想沖上前去,卻被另一個打手牢牢束縛住。他急紅了眼,沖淡錦罵:“你個瘋婆娘,那是你弟弟!他都還沒成年,你在對你親弟弟做什麽!!”
“我親弟弟打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對方也是未成年呢。”淡錦冷笑一聲。
淡展鋒知道淡小軍打了冉初秋,他更憤怒:“那個女的和你半點血緣關系都沒有!小軍是你的親弟弟啊,那是我們淡家的獨苗啊!你怎麽能為了一個外人這麽對你弟弟!你他媽的、你他媽究竟還是不是人?!”
淡錦轉過頭看向淡展鋒,語氣裏是滿滿的嘲諷:“原來你一直把我當成一個人。”
“你!你!”淡展鋒氣得直哆嗦,“我明天……我明天就去找電視臺,我要曝光你!你……你你你,竟然這麽讓人打你弟弟,你這瘋子!!”
“你随便曝光。我倒要看看,哪個媒體敢站在雲舟娛樂的對立面。”
淡展鋒看向淡錦身邊的江嫣然,一瞬之間墜入絕望,他雖然不在娛樂圈,但他也明白,如今的雲舟娛樂可謂只手遮天,再加上背面還有入江集團撐腰,就算有媒體敢接,她們也有的是辦法用錢砸到對方開不了口。雲舟娛樂已經有了一套成熟的運營手段,如果他孤注一擲地在微博上直接發布,雲舟也有足夠的營銷能力颠倒黑白。
“淡展鋒,”淡錦看向已經被打得滿臉是血的淡小軍,語氣平淡,“這麽多年,我給了你們房子,給了你們花不完的錢,不過是念在我媽的份上。看來,是我給得太多,讓你們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淡展鋒張大了嘴,驚詫地看着淡錦。
“你得明白,我既然可以給你們這一切,自然也可以随時收回。”淡錦看向淡展鋒,笑得有點殘酷,“以往你們再過分,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與你們計較。但是這一次,你們真的讓我很生氣,非常生氣。我一直都不是什麽善良的大好人,你們讓我生氣,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她頓了頓,冷笑出聲,“你的銀行卡我已經全部凍結,這套房子也給了中介,相信以我挂出去的價格,很快就有新的主人了。至于我媽,我會把她送出國,你有本事就出國去找,等你繞全球一周,找到她了再來威脅我也不遲。”
淡展鋒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連淡小軍也顧不得看了。
淡錦擡手,示意打手們停手。她站起身,走到淡小軍面前,看着鼻青臉腫口鼻是血的淡小軍,蹲了下去,冷冷地問:
“我的镯子呢?”
淡小軍奄奄一息地擡起頭,勉強睜着青腫的眼,模糊答:“我……我就是不說,你……你……又能怎麽樣?”
淡錦看着他,惋惜地搖頭:“你實在不該這麽挑釁我。”
她慢慢地從兜裏掏出一把手工刀,将刀尖推上去,抵在淡小軍的脖子上,以極其磨人的速度劃下長而淺的一道。
“唔……”淡小軍的面色變得痛苦,痛苦又恐懼。
“你最好晚一點說,這樣我就可以……”淡錦含着笑看他,那雙泛着殺意的眼讓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栗,“……多劃幾刀了。”
“我我我說,我說我說!”
江嫣然看着已經失控的淡錦,她不想看着她走向錯誤的路,上前握住她的手,低聲警告她:“小錦,找到镯子就算了,咱們走吧。”
淡錦看了江嫣然一眼,眼底的情緒漸漸趨于平緩。
淡小軍說是要賣掉那镯子,卻也知道那個東西很重要,且價值不菲,一直找不到出價合适的買家,便把它藏在了床底。
淡錦找到镯子後,讓人把淡展鋒和淡小軍打暈,蒙上眼睛找車送到了郊區。緊接着就叫了鎖匠來換了大門的鎖,屋子裏除了家具,其他東西打包扔了垃圾場。
江嫣然忍不住暗嘆,淡錦真的把事做得太絕了。
淡錦一直都是個平和淡然的人,笑也是淡淡的,愁也是淡淡的,想不到她真正生氣時,竟是這般容易走極端。她的恨是極端的,她的愛也必定是極端的,江嫣然想象不到淡錦真正去愛一個人時會是怎樣的至死方休。
鎖匠換鎖時,淡錦抱着胳膊站在一邊,臉上是冰冷的木然。
忽然,她的手機響了。
淡錦馬上站直了身體,掏出手機,看清來電人後,接通了電話放在耳邊,輕輕地“喂?”了一聲。
江嫣然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親眼目睹了冰雪消融的過程。冷冽的冰面陡然破出裂紋,裂紋愈來愈深,分裂成浮在水面的冰塊,冰下的溪水小心翼翼地随波流動,卷起隐忍的溫柔與盎然的希冀。
彌漫了三十年的海霧,終于要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只是看着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from王小波《黃金時代》】
在攻和受邊緣瘋狂來回試探的淡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