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麥琪的禮物》
鍍金的筆夾,金色的鳥标, 明滅閃爍的筆杆, 精致繁複的雙色筆尖。
淡錦笑了笑, 将筆帽旋回去, “今天是什麽日子?”
初秋輕聲答:“不是什麽日子。”
“那怎麽突然送我一支筆?”
“反正……去年的聖誕節也沒有送你禮物,你就當是我補送的聖誕禮物。”
淡錦苦思冥想,問:“咱們家什麽時候興起過聖誕節了?”
初秋嘆了口氣:“為什麽送禮物一定要挑在一個節日呢, 不可以因為想送所以送麽。”
“你說的也有道理。好吧, 我收下了。”淡錦把筆放在桌面的筆筒裏, 她沒有放回筆盒而是放進筆筒, 那就說明她真的打算要用了,“對了,去收拾一下,下午跟我回一趟家。”
初秋沒有動,重複淡錦剛剛說的那兩個字:“回家?”
她們現在不就是在家裏嗎?
“是回我父母那裏,”淡錦收拾起桌上百利金的盒子和紙袋,“下午你就知道了。先回你的卧室收拾一下吧, 穿得體面一點。”
說着,淡錦把團成一團的筆盒和紙袋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初秋緊緊地盯着垃圾桶, 一言不發,眼底壓着難以言說的情緒。
淡錦看了她一眼:“怎麽還不去?”
“裝筆的盒子, 你就這麽扔了麽?”初秋小聲問。
“我又不準備轉手,留着也沒什麽用。放心,我有西陣織的筆袋, 虧待不了它的。”
Advertisement
“……好吧。”
初秋無精打采地走出了淡錦的卧室,一出門,正好碰到要進來的淡淺,蔫蔫地打了個招呼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淡淺多看了兩眼初秋的背影,進門後好奇地問:“姐,你罵初秋了麽?”
“我罵她幹什麽,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人家才剛剛給我送了一支筆。”淡錦用下巴點了點筆筒裏那支嶄新的m400。
“難得她記着你舊的那根壞了,”淡淺笑着搖搖頭,“她還不知道吧?你前兩天才買了一支新的白烏龜,現在她又送支一模一樣的。初秋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很難過的。”
“那又怎麽了。”淡錦拿起初秋送的那支白烏龜,在指尖把玩,“我卻覺得,對所有送禮的人而言,她是最聰明的。”
淡淺明白了淡錦話裏的意思,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我剛剛給家裏打電話确認過了,爸爸……”淡淺話到一半,頓了頓,立馬改口,“淡展鋒說,下午三點之後就可以去了。”
“那就三點之後再動身吧。”淡錦揉了揉太陽穴,“我在百忙之中特意騰出這一天的空閑,到頭來還要為他的作息調整時間,這還沒去就叫我寒心了。”
“姐……其實我一直想問你……”淡淺欲言又止,“就是……你去醫院檢查身體了嗎?”
淡錦玩筆的動作一頓。
“……我不需要去醫院。”
她說。
淡淺默不作聲地由鼻息間輕嘆一聲。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淡錦對醫院變得異常排斥,她不願意做任何檢查,甚至每年例行的各項基礎檢查也不再去做了。在所有的檢查中,她最排斥的就是血常規,後來嚴重到只要稍稍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就惡心。這麽多年,她感冒,發燒,再也沒去過醫院,有一回燒得太厲害,還是江嫣然把自己的私人醫生硬call過來,在家裏幫她挂的吊瓶。
其實淡淺能隐隐猜到是什麽原因。
“姐,你不能總是這樣,像揣着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爆炸的□□。”淡淺放軟了聲音,“早點去做個徹底的檢查,如果有,就早點開始吃Hydroxyurea。如果沒有,你不也能早點放下這個心病嗎?”
“我不想檢查。”淡錦的表情漸漸變得寡清。
“可是……”
“我寧願在正常的生活中突然死去,也不願意知道自己可能會死,然後戰戰兢兢地過一輩子。”
淡淺聽了,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有些濕潤,似是自嘲般笑了笑,低聲道:
“像我這樣嗎。”
淡錦看着妹妹,手指微微顫抖,“小淺,你不會死的。”
“是嗎?”淡淺的眼角紅了,“……可我已經做過三次通血管的手術了。‘血液裏的紅細胞越來越窄,供氧能力已經降到40%以下,總有一天,不是缺氧而死,就是器官血管被堵塞而死。’醫生上次是這樣和你說的吧?”
“人都會死的,”淡錦的語氣變重,“我們可以讓你病發的那一天盡量拖後,等拖到足夠久,你就和正常人沒什麽不同,你們可以活同樣的歲數。”
“那你呢?你連拖延的機會都不給你自己,就沒有想過我會怎麽想嗎?”淡淺反問,“如果初秋知道了,她又要怎麽想?”
淡錦陷入沉默。
許久,她作出妥協:“我會考慮。”
“姐,我不是在逼你。”淡淺忽而有點哽咽,“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的一生要這樣過。”
“沒什麽值得心疼的。這就是我的報應。”
淡錦起身,走到陽臺那邊,看着院子裏蓄勢待發的小轎車,低聲自語,“當年為了錢,我做了太多錯事。現在錢夠了,自然要付出代價。”
淡淺看着自己的姐姐,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她仍記得那年在醫院裏,姐姐對自己的忏悔,她一一列舉出自己對不起的那些人,她說她貪圖江嫣然暗地裏砸的錢,她貪圖駱深給她帶來的資源和機遇,還利用最無辜的初秋進行炒作。她不是不明是非,她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她沒有辦法補救。當年那些陰暗,那些自私,那些悲觀,那些利用,說到底不過就是四個字——
生活所迫。
然而,或許就像淡錦自己說的,錯了就是錯了,總要付出代價。
一行人踏上回家的路。
淡錦給家裏買的房子就在錦江市內,淡展鋒、孟紅、淡小軍都住在那裏。淡淺開車,淡錦和初秋兩個人坐在後座上,初秋正在向淡錦請教九連環該怎麽解。
其實初秋早就會解了,但是她就是喜歡在每次坐車的時候,靠在淡錦身邊讓她教自己。因為淡錦在講解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往自己這邊傾斜,她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可以看見她白淨的手指在鐵環上翻來翻去,甚至還可以用自己的皮膚接住她呼出的氣息。
今天的淡錦卻按下了九連環,說:“改天吧。”
“怎麽了?”初秋問道。
“今天要回去了。我兩年都沒有回去了,”淡錦的十指交叉在一起,來回輕輕摩挲,“我需要點時間想想,一會兒回去第一句話說什麽。”
開車的淡淺笑道:“姐姐緊張了。”
“應該是吧,”淡錦笑了笑,“總覺得,這麽多年過去,大家應該都不太一樣了。”
“哪有不一樣,淡展鋒前兩天還問你要錢呢。”
“我知道。”
淡錦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變輕了很多:“他以前拿了錢還對我很兇,或許……或許現在,拿了錢以後會對我好一點。”
初秋的手指瞬時縮緊。
她突然想到了那本塵封已久的日記中,七歲的淡錦在自殺的那一天,寫下過這樣一句話:
“我想,他再不喜歡我,應該也不希望我死掉吧。或許,他還會像別人家的爸爸一樣,開始可憐我,開始關心我,覺得對不起我,然後帶我去看看醫生,包紮一下傷口。”
看來,這個女人再怎麽長大,再怎麽成熟,也始終逃不過面對親情時的愚蠢和天真。
但現在,起碼她在她身邊。
初秋握住淡錦的手腕,輕聲說:“誰要是對你不好,我就殺了他。”
淡錦只是笑,對初秋這句話不以為意。
三個人來到淡展鋒居住的小區,停好車,找到對應的樓棟,坐電梯上去。
淡展鋒早早就把防盜門打開了,只關着外面那層紗窗門擋蚊子。淡錦打開門進去時,看見淡展鋒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十五歲的淡小軍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姐,你們都回來了。”淡小軍沒有起來,懶洋洋地揮手打招呼,“爸在給你們做飯呢。”
“他還會做飯?”
淡錦雖然出口語氣頗為嘲諷,嘴邊卻不禁彎出了一點笑。
“姐,你越來越漂亮了,”淡小軍笑嘻嘻地讓她們坐下,“另外兩位姐姐也是,漂亮得不得了。”
“你也是,長高了不少。”淡錦給初秋遞了個眼色,讓她把自己給小軍買的玩具拿過去。
初秋拎着禮物,遞給了始終沒擡屁股的淡小軍。淡小軍單手接了過去,順口謝道:“謝謝初秋姐。”
初秋心裏騰升出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她一直覺得自己只和淡錦與淡淺有關系,可直到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其實與整個淡家都有關系,她不僅僅和淡錦是家人,某種程度上她和淡家所有人都是“家人”。眼前這個素未謀面的淡小軍,竟也能理所應當地叫自己一身姐姐。
淡展鋒端着兩盤菜從廚房出來,放在餐桌上,笑道:“都來了啊。先坐,先坐。小軍,給姐姐們倒水喝,果盤端出來呀。”
“行。”淡小軍怠惰地去拿了水杯和果盤,杯子都懶得倒滿,每杯只倒小半杯。
淡展鋒擦了擦手,走到客廳這邊來,臉上一直帶笑:“骨頭在鍋裏炖着呢,炖好了就可以吃飯了。”
淡錦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待遇,一時間也不知該做什麽反應,只鈍鈍地點了點頭。
“小錦呀,趁這會兒時間,爸爸想跟你商量點事。”
淡展鋒搓着手,坐到了淡錦的身邊,躲閃的眼神似乎隐蘊着什麽話。
淡錦會意,對初秋說:“初秋,你拿着玩具,先和弟弟去他的卧室裏玩一會兒。”
“可是……”初秋半吐半吞。
“去吧。”
初秋只得乖乖地起身,拎着玩具和淡小軍一起先回避了。
淡展鋒看兩個小孩走了,陪着笑從果盤裏抓起一塊巧克力放到淡錦手裏,又拿起一塊奶糖塞給淡淺,“來來來,吃糖,吃糖。”
淡錦拿着淡展鋒給她的巧克力,目光有點發愣。
“吃呀,你小時候不是特喜歡吃巧克力嗎?知道你要來,我專門去超市買了一斤。”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淡錦輕聲問。
“哪能不記得呢,我是你爹,又不是外人。”淡展鋒的語氣似乎還有點責怪淡錦對他的疏遠。
淡錦慢慢地剝開巧克力的錫紙,撚住一小塊,輕輕一掰,掰下一點放入口中。
“你最近還好吧?身體都沒啥毛病吧?”淡展鋒笑得滿臉褶子。
這似乎是三十年來他第一次關心自己的健康。
淡錦的鼻尖有點酸,她掩飾般垂下眼,小聲答道:“都好。”
“好就行,好就行,你媽和我也都好着呢。”淡展鋒欣慰地點頭,他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然後話鋒一轉,“這個……你弟弟嘛,你也知道,快成年了。我呢,打算給他買套房子放在那,以後他結婚了,那也算是婚前財産,穩當一些。房子都看好了,就是差五十萬塊錢,你看看你這是不是……”
準備送進口中的第二小塊巧克力頓在半空。
淡錦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淡展鋒,拿着巧克力的手微微顫抖。
“原來你今天給我做飯,給我糖,都是為了要這五十萬?”
淡展鋒急了:“你看看,你怎麽能把你爸爸說得這麽唯利是圖的,這傳出去人家都說你爸爸是個白眼狼。”說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越來越心虛,轉而又去拿桌上的水,以喝水做掩飾,一邊喝一邊小聲咕哝,“要錢怎麽了,你賺那麽多,本來就該給你弟弟貼着點。”
一直沉默的淡淺忍不住開口:“你怎麽能這麽說?姐姐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什麽時候有你說話的份了?你不是也在吸你姐的血嗎?”淡展鋒對淡淺說話就十分不客氣了,“別他媽沖老子嚷嚷,老子雖沒養過你,但你身上流的畢竟是老子的血,懂不懂孝順兩個字怎麽寫!”
“你……”
“瞪什麽眼睛?你看看別人家,誰家不是姐姐養弟弟,啊?你弟弟他能把咱們淡家的姓延下去,你們倆呢?你們以後嫁了人,那就是別人家的媳婦了,錢都是別人家的了,你們不該多給娘家墊着些嗎?”
“小淺,”淡錦拉住淡淺,聲音很低,“算了。”
“姐……”淡淺咬着牙。
淡錦擡眼,臉色蒼白,只問:“廁所在哪?”
淡展鋒沒好氣地往裏面一指。
淡錦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廁所。
關了門,反鎖上,她跪在馬桶前,緊緊抓着馬桶邊緣,控制不住地開始嘔吐。
剛剛咽下去的那口巧克力混着酸水從她的喉嚨嘔出,她重重地咳起來,因為嘔吐的動作,她的眼裏被逼上了一汪淚花。她就那麽跪着,一邊咳,一邊任由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對所有送禮的人而言,他們是最聰明的。”from歐·亨利《麥琪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