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後》
江嫣然找到泰和醫院時,已經是李東海通知到她的第二天了。天才蒙蒙亮, 她就找到了住院部, 還未及進到李東海提供的病房內, 便看見走廊長椅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淡錦雙臂交叉抱着, 頭微微低下,顯然就這麽睡了一整夜。還是二月的冬日,雖然走廊上有幾排暖氣, 但空氣仍然是冷森森的, 她就披了一件不足以禦寒的呢子大衣, 身形較之前又單薄了不少。
江嫣然見她是守在病房外而不是躺在病房裏, 終于松下一口緊繃了一整天的氣。她走到淡錦面前,彎下腰輕輕地抓住她的肩膀:“小錦?”
淡錦輕輕睜開眼睛,朦胧間看見江嫣然溫柔的面龐,小聲回道:“江隊,你來了。”
江嫣然的鼻子一下就酸了:“你怎麽一下就消失這麽久,一直找不到你,我真的很擔心。”
“對不起, 本來想和你們聯系,但是手機丢了, 我借了部手機,卻一個電話號碼也想不起來, ”淡錦的聲音有些啞,“小淺生病了,我必須得守着她。”
“那也該和劇組告個假, 安頓一下初秋再來啊。”江嫣然慢慢地說着,語氣裏毫無責備之意,“你這一走,媒體跟瘋了一樣,你知道網上現在都怎麽罵你麽?”
“我只在乎小淺,其他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淡錦看着江嫣然的眼睛,語氣輕緩而堅定。
“工作也不要?”
“不要。”
“初秋也不要?”
“……”
淡錦的眼睛變紅了。
江嫣然拉起淡錦,帶她下了樓,走出住院部,路過門診廳,跨出醫院大門,在街對面找了一家剛剛開張的早餐館。她點了熱乎乎的油條和豆漿,把它們放在淡錦的面前,說:“先吃點東西吧,看你的臉色,恐怕好幾天都沒好好吃飯了。”
淡錦低頭看着豆漿和油條,不說話。
江嫣然見她這樣,從包裏取出一盒嶄新的煊赫門,生澀地剝開塑料紙,取出一根遞給淡錦,拿着一支同樣嶄新的打火機幫她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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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錦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着煙霧做足深呼吸,讓它們與自己的肺部進行充分接觸。過了一會兒,郁郁袅袅的白煙從她的唇縫中流出。
“老板,有白酒嗎?”江嫣然沖正在炸油條的男人喊。
老板笑眯眯地從堆成山的啤酒紮裏翻出幾瓶蓋着塵土的二鍋頭,開了一瓶給送到桌上,順便拿了倆小玻璃杯。江嫣然都給滿上,自己只抿了一點,淡錦卻慢慢地喝完了一整杯。
煙與酒的刺激下,她的耳朵和眼睛都變紅了不少。
“十歲那年的某一天,我偷偷翻了我爸爸的手機,”淡錦娴熟地彈了彈煙灰,“我發現他在外面養了個小三,他想讓那個小三給他生個兒子,他一直都想要個兒子。那個小三沒什麽文化,也沒有工作,就指望給我爸生個兒子後上位,可是後來她生了個女兒。”
江嫣然望着此刻顯得有些陌生的淡錦,一言不發。
“生下那個女兒後,她怕我爸打她,就跑了。我爸也不願意再養一個無法延續姓氏的女孩子,就把那個嬰兒扔到了小石橋的下面,那會兒是冬天,河面結了冰,他就把她放在冰上。我一直跟着他,親眼看見他做的這些,等他走了,我不敢動,就那麽盯着那個嬰兒。我知道我才十歲,根本沒辦法做什麽,但我就是不敢走。”
“後來,我還是把她撿起來了,撿起來的時候她還醒着,對我笑,對我笑的那一下,我就知道我必須得養她。我把她帶去一個廢棄的工廠,用自己的棉襖給她做了個狗窩,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養了一個嬰兒,沒有奶粉,我就去偷,偷不到奶粉的時候就偷米,用家裏的鍋偷偷煮一些米粥給她喝。天氣冷,我把我全部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一個冬天我發了五次燒,沒錢去看病,就自己熬着。”
“再後來她長大了一些,得開始吃飯的時候,我把我全部的飯省下來給她,自己求同學的剩飯吃。是我教她說的第一句話,我教她走的第一次步,就連學校發的寶塔糖,我都全部喂進了她的嘴裏。”
“等我上了高中,她也該上小學了,可是她連戶口都沒有上過,就算有九年義務教育,她也沒資格去念。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把作業本撕一半給她,鉛筆也掰成兩截平分,拿出我小學的課本,每天放學後還要再當半天的小學老師。我一個字一個字教她念,一道題一道題教她算,為了能教好她,我拼命地讀書。買不起書,我就去書店,死皮賴臉地站在那裏看,店員總是趕我,我幾乎把全鎮的書店都跑了一圈。後來我賺錢了,把當年所有買不起的書通通買了回來,那一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比第一次拿到工資還要高興。”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但是為了她,我沒有去報到,轉而去了雲舟。兩年前事業達到巅峰時,我終于有了自己的人脈和關系,那個時候,我才給她辦了一張屬于她自己的身份證,才讓她第一次踏進小學的校園。開學前一天,是我翻透了兩本詞典給她起的名字,淡淺。淡展鋒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替他養了一個女兒。”
淡錦抽完了第一根煙,“這麽多年,小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我本來以為,十年苦日子過去,可……可是……”
“她得了什麽病?”江嫣然小心地問。
淡錦欲言又止,半晌,她還是沒有回答江嫣然的問題,只是扔了煙頭,似終于拾回了理智般:“這些事情憋太久了,我總是忍不住。江隊,你過過耳朵就算了,不用同情我,以前怎麽對我,以後也怎麽對我,更不要和別人說。”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和別人說的。以前只知道小淺是你的妹妹,沒想到你們的淵源竟是……”江嫣然心中五味雜陳,“其實,我挺欣慰的,這是你第一次和我說這麽多話,我一直以為你都不把我當朋友看呢。”
淡錦笑了笑,沒說話。她知道,她和江嫣然說這麽多并不是因為她願意與江嫣然更進一步,只是她相信江嫣然不會到處亂說而已。她僅僅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傾訴口,而不是一個真心對待的朋友。
“如果小淺的情況不是很嚴重的話,我來找一個保姆照顧她,你要不先回劇組看看?我怕再拖下去你的口碑就徹底塌了。”江嫣然懇切地建議。
“小淺近期沒大礙了,我一會兒幫她收拾一下,拿點藥就可以出院。我準備讓她休學一年跟着我,好好養身體。”
“那就好。”江嫣然端起豆漿喝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對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初秋也進醫院了?”
淡錦收拾煙灰的手一滞,“什麽?”
“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在游樂園過山車下面等你,不肯吃飯也不肯喝水。小孩子體弱,沒堅持多久就暈倒了,我們把她送到九寨溝的醫院,沒敢讓任何人看見,就怕媒體又亂寫。”
沾滿煙灰的手指緊緊捏在一起。
“你也去看看她吧,”江嫣然輕嘆,“那孩子也很可憐,她只肯相信你一個人,但是你一下子就走了半個月,連電話都沒給她打過。”
“我對不起她,”淡錦小聲說,“但我沒有辦法,如果非要在她和小淺之間選,我一定選小淺。”
“你不準備管她了?”
“不是,只是……”淡錦在餐桌上撕了一點衛生紙,擦淨自己的手,“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兩個人簡略地吃了早飯,給淡淺包了一些帶回去,等她輸完最後一個吊瓶,淡錦便收拾好所有東西帶她一起前往九寨溝。
淡淺很乖,見了江嫣然很有禮貌地問好,還請她吃蘋果,也很聽話,淡錦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一句話都不多問。
江嫣然一直在偷偷地看淡淺。她每次見到這個小姑娘都忍不住暗暗感嘆,真的和淡錦太像了,不論是外貌還是性格,完全是個縮小版的淡錦。
怪不得是一手帶出來的。
三個人買了最早的飛機回到九寨溝的黃龍機場,然後坐大巴前去人民醫院。到人民醫院的時候是中午,剛剛過飯點,江嫣然想先帶她們去吃飯,淡錦婉拒了。
“初秋就在裏面,”江嫣然帶淡錦和淡淺來到病房外,和她們做一些囑托,“你走的這十幾天,她一句話都沒說過,不論誰和她講話她都不理。現在還是不願意吃飯,靠每天打葡糖糖撐着。她只聽你的話,你好好勸勸吧。”
“嗯。”淡錦握緊了淡淺的手。
“我先回劇組一趟,和李導報備一聲,下午再來接你們。”
“麻煩了。”
“沒事。”江嫣然拍拍淡錦的肩,馬不停蹄地離開了。
淡錦的手在門把上頓了一下,淡淺看到了她的猶豫,默默地緊了緊握着姐姐的手,給她些許底氣和安撫。淡錦對妹妹輕輕一笑,打開了門。
又是病床。
淡錦恍惚有種回到昨日的錯覺,窗外透進的陽光渲染中,仿佛躺在床上的仍是穿着病號服的小淺。但不是,床上的那個孩子沒有黑色的長卷發,也沒有那張與自己八分相似的臉蛋,通過輸液管流進她血液裏的只是葡糖糖,不是血袋。
初秋靠在大而柔軟的枕頭裏坐着,膝蓋蜷縮起來,大腿上放着一個本子,她正在用鉛筆在上面畫着什麽。聽見有人進來,她擡眼看過來。
片刻之後。
初秋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稚嫩的聲音陷在哽咽中:“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淡錦的心瞬時被緊緊揪住,緊到她喘不過氣。
“你一直在等我麽?”淡錦輕聲問。
初秋用力地點頭,哭着說: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from沈從文《雨後》】
沈先生真的賊會寫情話,《湘行散記》一整本的情話看得我蕩漾得不行。
淡錦和淡淺之間的羁絆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