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半個月後。
夜幕恰才降臨,繁華的都市中心, 一座裝潢精美的寫字樓頂樓玻璃散出淡淡暖光燈亮。寬敞的辦公室內, 筆記本電腦與幾冊文件随意攤在原本整齊的紅木辦公桌上, 轉椅坐墊還殘留着人的體溫。它們的主人正坐在角落的一架鋼琴旁邊, 儒雅的中年男人摻着花白的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茍,腰背很直,手指在琴鍵上靈活地游走。
伴着流暢的舒伯特小夜曲, 江入岸眼睛鎖着懸挂在牆壁上的巨幕電視屏。
電視裏有個女人在捧着話筒喋喋不休地說着話。
“由李家孝導演執導的新版倚天屠龍記于上月下旬開拍, 但據知情人士透露, 拍攝工作并不順利, 飾演女二號周芷若的淡錦于半月前突然消失,至今未返回劇組。我臺記者拍下當日畫面,原本淡錦協同倚天男一號駱深帶領火災孤兒冉某外出游玩,但中途淡錦慌張離開,丢下冉某一人與駱深共處。據相關采訪,淡錦此次出走未與公司、劇組、同事任何一人報備,之後也失去了聯系, 倚天的拍攝被迫停滞,李家孝導演拒絕采訪……”
玻璃門忽然被敲響。
江入岸禮貌地回道:“請進。”
李東海抱着一疊文件進來, 把文件整齊地放在辦公桌上,“江總, 這是董事會後天要的。”
“我知道了。”江入岸停下按壓琴鍵的手,“別急着走,來, 我問你點事。”
李東海恭敬地垂頭站在原地。
“這兩天電視上一直放的這個淡錦,是嫣然在雲舟的同僚,是吧?”江入岸指了指電視屏幕上放出來的一張淡錦的照片。
“是。”
“長得蠻漂亮,”江入岸起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娶回來,給嫣然做後媽怎麽樣?帶出去也體面。”
李東海一愣:“江總,這……”
江入岸瞥見他的表情,不禁笑出聲:“開玩笑的。我知道嫣然喜歡這個姑娘,要不然,她怎麽舍得把維也納音樂學院都給推了?”
李東海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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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她媽媽走得早,我不太願意幹涉孩子的事,她喜歡男的女的我都沒意見。”江入岸從櫃子裏取出一支紅酒和兩個杯子,往杯子裏倒上酒,“其實那個叫淡錦的孩子不錯,我之前見過一次,模樣漂亮,知書達理,和嫣然是一路子的人。我默許她追求她,所以,也默許你這兩年一直偷偷地幫嫣然去處理這女孩子的所有事。”
李東海忙說:“江總,我再也不敢瞞您了。”
“我怪你了麽?”江入岸給他遞了一杯酒,神情自然,“我和你捅明白又不是為了訓責你。只是,這一次我必須得提點你一聲。”
“您說。”
“雲舟當初夥同魏洋把收養那事炒得太大了,他們早就該想到有這麽一天,熱度越高,盯着的眼睛就越多,導致淡錦和那個孤兒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軒然大波。這次她突然消失,把那個孤兒一個人丢在劇組,還曠工半月,鬧得太嚴重了,不是入江集團可以蓋下來的。”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論嫣然再怎麽拜托你幫忙,這一次都不要幫了。情況特殊,人脈和錢都沒用。”
李東海嘆道:“小姐一定不會就這麽撒手不管的。”
“這事兒要管,也不是不行。找到淡錦,一切都可以解決了。”
“話雖簡單,可就是找不到啊。”
江入岸放下酒杯,拿起手機,打開剛剛才收到的一條短信,看後輕輕一笑,“去通知嫣然吧,人在泰和醫院。”
泰和醫院。
年邁的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将一份報告遞到對面臉色憔悴的女孩子手上,溫聲細語地說:“這次鐮變試驗呈現陽性,血紅蛋白電泳顯示主要成分為HbS,再加上她的臨床表現包括咳嗽、呼吸困難、心律加速、發燒發熱,還伴有胸腹部的疼痛,基本可以确診為……鐮刀型細胞貧血症。”
淡錦抿了抿蒼白到沒有血色的嘴唇,捏着報告的手指微微顫抖,“您……您可以再說詳細一點嗎?”
“好吧,簡單地說,普通人血液裏的紅細胞是圓盤形,而鐮刀型細胞貧血症患者的紅細胞比普通人要少一半甚至更多,呈現出一種鐮刀形狀,它的供血和輸氧功能要遠低于正常人,血紅蛋白分子的結構是完全異常的。因為這種異常,它會讓患者頭暈、胸悶,嚴重的時候就像她現在這樣,你明白了嗎?”
“可以治愈麽?”
“目前的醫療現況來說,是無法治愈的。”醫生又推了推眼鏡,“只能通過輸血的方式進行緩解,或者服用一種名為Hydroxyurea的抗癌藥物,Hydroxyurea可以激活gamma球蛋白,去代替血紅蛋白中失活的beta球蛋白。”
淡錦猶豫了一下,問:“這個藥多少錢?”
“七千六百七十元,”醫生頓了一下,補充道,“七千六百七十元,一粒。”
“吃這麽貴的藥,也無法治愈?”
“我說了,這個病是永遠無法治愈的。這個藥只能做到一定程度的預防,沒有治療效果。”
淡錦的手指漸漸縮緊,再開口時嗓音有些不穩:“她會死嗎?”
“說不準,這遠沒有普通的貧血症那麽簡單。如果只是血液供氧問題還可以用輸血的方法應對,但要是某些器官的毛細血管被這些鐮刀型的紅細胞堵塞住,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只能看運氣?”
“只能看運氣。”
淡錦從醫生的辦公室裏出來,她靠在醫院的走廊牆壁上,低着頭,久久地不說話。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她才如大夢初醒般站直身體,發抖的手将報告塞進提包裏,轉身向住院部走去。
走到一扇門前,她飛快地擦拭了自己的眼睑,清去喉嚨裏的不自然,然後推開了門。
床上躺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有着長長的黑色卷發,雪白細膩的皮膚,精致可愛的側臉,安靜文雅,溫潤似水,仿佛晨間停留在溪水旁駐望的小鹿。淡錦看着她,簡直就像看着十年前的自己。
“姐姐,你回來了。”
淡淺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她讓自己坐直了一點,調整了一下輸液管和血袋的位置,給淡錦留出一個座位。
淡錦一步一步走過去,在淡淺的身邊坐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小淺,你想吃點水果嗎?”
“我不想吃。如果姐姐想吃的話,我可以給姐姐削蘋果。”淡淺說話的聲音很細,帶着十足的溫柔和小心,“在這裏陪我十多天了,也沒見你吃頓好的,我有點擔心。”
“沒事,照顧好你自己就好。”
“姐姐,這次陪我太久了,該回去工作了吧?”淡淺伸出小小的手,抓住淡錦的小拇指,“我真的怕耽誤你。”
“因為怕耽誤我,所以在學校發燒五天也不肯告訴老師,非要等暈倒了才讓我被迫通知到麽?”淡錦難得地與人開了個玩笑。
淡淺眨着大大的眼睛,充滿了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小淺,咱們不比幾年前了。現在姐姐賺了錢,咱們有錢來醫院看病,發燒、頭疼、咳嗽,都可以來找醫生看,不用再一個人默默忍着,”淡錦說到這裏,忽而哽咽,“我……對不起你,我該早點出來賺錢的。”
“沒有,你已經很辛苦了。我知道,姐姐為了供我上學,連大學都舍不得念,明明姐姐那麽喜歡念書。”淡淺抱住淡錦,成熟地安慰這個只有在她面前才示弱的大人。
“但我還是沒有足夠的錢,”淡錦閉上眼,顫抖的睫毛裏有點濕潤,“我真的很想把你撫養長大,真的。”
“我會長大的,”淡淺在淡錦的側臉上親了一下,“等我長大了,給姐姐買房子住。”
淡錦不說話,只是看着地面。
淡淺偏着腦袋看她的臉:“姐姐,你怎麽了?好像情緒特別不好,以前沒有見你這樣過。”
“我……”淡錦看着淡淺年幼的臉,她還不想告訴她鐮刀型細胞貧血症的事,嗫嚅片刻,選擇了另一個用來搪塞的話題,“……最近我為了賺錢,做了很多錯事。我不敢與別人說,甚至不敢寫進日記裏,心裏的事藏多了,所以變得有些‘面目可憎’吧。”
“你可以和我說啊。”淡淺拉着她的小拇指輕輕搖了搖。
“……”
“說吧,你知道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淡錦瞧着她,寵溺一笑,坦言:
“有三個人。第一個,我明明知道她喜歡我,但是我從來都不拒絕她,因為我貪圖她暗地裏給我砸的錢。第二個,我明明不喜歡他,卻還要與他交往,就為了得到更多的資源和機會。第三個,也是我最對不起的一個,她還那麽小,我為了炒作一點熱度肆無忌憚地欺騙她,明明不準備陪她一輩子,卻得到了她最多的信任。”
淡淺愣了愣,但很快笑了,說:“沒事的。歌德說過,人只要努力,犯錯誤總歸難免。”
淡錦不禁也跟着笑,“是啊。可紀伯倫還說過,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是要遭到鄙視的。”
“小時候,為了能養活我,你還從別人那裏偷過奶粉呢。當時我都要餓死了,不偷還能怎麽辦呢?”淡淺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一句又一句不符合年齡的話,“就像現在,我們就要窮得過不下去了,不騙別人,還能怎麽辦呢?”
“但不論如何,偷東西和騙人總是錯的。”
“是啊,是錯的。我沒想把它扭成對的。”淡淺溫柔地看着淡錦,“可是,姐姐,人被逼到無路可走時,是沒有功夫談論‘對’與‘錯’兩個字的。”
淡錦微微睜大眼。
“衣食無憂的人才講究道德,将死之人只想千方百計地活着,不是麽?”
淡淺微微一笑。
将死之人。
淡錦恍惚了剎那。
七千六百七十元。
七千六百七十元,一粒。
作者有話要說: 【“人只要努力,犯錯誤總歸難免。”from歌德《浮士德》】
【“第四次,它犯了錯,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from紀伯倫《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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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表白一下小淺!啊可寫到這個乖寶寶了,我賊喜歡這個人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