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公孫景遞上去請求準許縣試的折子被批了之後, 西關書院上下頓時歡呼聲一片, 因為這就意味着他們真正有了可以正式邁入朝堂的機會。
然而短暫的歡呼聲過後, 撲面而來的卻是一衆女學生們發自內心的悲憤。
便是能科舉了又有何用?朝廷明文規定只有男子才能參加科舉!即便她們學識文章勝過男子, 可連這大門都不讓邁,又如何能贏?!
悲傷的情緒傳播起來快的驚人,先有了第一個哭的,再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哭的, 等白芷聞訊趕來時,一衆原先意氣風發的女孩兒們都在一處抱頭痛哭,淚流滿面。
方才還沉浸在興奮之中的男學生們面對此種局面也都束手無策,立在旁邊面面相觑,想勸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都是一處上學的同窗,彼此什麽水平,各自心裏都有數。雖說平時沒少了明争暗鬥, 可歸根究底都是為了求學問, 并沒有什麽解不開的私人恩怨。這會兒他們能堂堂正正的去考試,可這許多才學絲毫不遜色,甚至超過自己的女同學們, 卻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此時此刻,便是不樂意有人與自己分杯羹的男同學也不禁要在心中感慨一聲,何其不公!
見白芷進來, 衆人才勉強止了啼哭, 三三兩兩向她行禮。
不必問也知道是為了什麽, 白芷心裏也難受, 當即擺擺手,叫大家起來。
她先對這些即将以西望府百姓身份參加今年縣試的學子們勉勵一番,無論成與不成,都要全力以赴雲雲,然後沖那些女學生們招招手:“來,你們跟我來。”
長期固定在四書五經等跟科舉考試有直接關聯的班級內上課的女學生也不過五十多人,挨挨擠擠的,一間大屋子也就坐下了。
白芷坐在上頭,看着一群年紀不等的姑娘、媳婦都腫着眼泡,挂着淚痕,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先叫吉祥等人幫忙打了水,叫她們挨個洗了臉重新梳理了,這才準備說話。
“我知道你們心中難受,有什麽想說的,在這裏同我說說吧!”
“郡主!”跟她最熟的呼爾葉頭一個開口,也是兩只眼睛都腫着,帶着哭腔道,“我們都知道您盡力了,這事兒……說了又有什麽法子?”
論起來,她絕對是頭一號好強的,打從記事起就不肯輕易認輸,如今更是連大月長老的位子都敢争一争,勢要将幾個自命不凡的表哥踩在腳下,生平還真沒遇到過什麽叫她卻步的!
她并非大祿人士,可如今形勢比人強,也從不抱怨一句,只是每日點燈熬蠟的從頭開始讀漢書,學漢話,寫漢字,又學着作詩寫詞,功課并不比班裏的男學子差到哪兒去。更別提騎射等,更是無人能敵。
她敢做敢當,敢争敢搶敢認輸,可最起碼得叫她有個認輸的機會吧?!
現如今,這算什麽?不戰而敗嗎?
一時激起千層浪,有這一個打頭的,其他人滿腹的苦水都像是找到了洩洪的缺口,當即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郡主,我真的覺得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郡主,我不怕苦,不怕累,哪怕旁邊老有人說風涼話,我也不在意的,可如今看來,咱們姐妹們讀了書又能有什麽用呢?”
“是呀!如今消息傳開,接下來只怕又要有人說閑話了!”
“我們知道您已經盡力了,可我只是不服,我們真的是不服氣呀!”
“真的,這些年我們也算見過了生死,死都不怕,還怕輸嗎?可總也要輸的心服口服才好啊!”
“誰說會輸?”一個容貌清秀的小姑娘站了出來,眼睛紅通通的,眼神中卻帶着堅定,“若當真給我們個機會,輸的還指不定是誰呢!”
此言一出,登時便引來不少附和之聲。
白芷認得她,也知道她說這話,實在是事出有因,也有那個底氣。
這個小姑娘名叫王玉婉,今年十七歲,祖上曾經做過皇商,也算富貴一時,也曾風光無限。可在她三歲那年,王家被卷入某場不可言說的鬥争,最後不僅被奪取皇商的封號,家中更有數十人被斬首示衆,其餘人都被流放,三代不得科舉。
到了王玉婉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能重新通過科舉翻身,甚至王家這些年也都一直傾盡全力培養後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
可誰料天不遂人願,如今王家本家只剩她一個人,根本無法參加科舉。
不是男孩就無法參加科舉,無法參加科舉就無法入朝為官,無法入朝為官就無法替王家翻案,無法翻案就不可能令他們王家洗刷冤屈東山再起……
因此哪怕王玉婉讀書的天分之高在王家前所未有,王老爺也還是在“可惜不是兒子”的無限遺憾中死不瞑目。
接二連三的打擊曾經讓這個小有名氣的才女一度喪失了讀書熱情,還是後來白芷帶頭號召全城女子一同讀書,并開天辟地頭一回給她們提供了一塊能夠跟男子公平競争的平臺,這才重新點燃了王玉婉的心!
可是如今,殘酷的現實終于降臨,再一次逼迫他們不得不面對:
即便女子的書讀的再好,也終究無法參加科舉!
那道旨意就好像一道驚雷,重重的砸在她們頭上,轟隆隆的炸開,擊碎了一切粉飾太平的屏障,撲面而來的現實讓她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白芷看着王玉婉,示意她走上前來,然後拉她的手說道:“苦了你了,”又擡起頭來,對在場諸人說,“苦了你們了。”
現場先是一靜,然後就此起彼伏的響起了低低的抽泣聲。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從還沒開始記事起就承擔起了本不該落到她頭上的家族責難,王玉婉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捂着臉嗚嗚噎噎的哭了起來。
“我不服,我真的不服!憑什麽呀?難不成只因我們沒投個好胎,生而為女,就天生低人一等嗎?我不服!”
是啊,她們不服!
不管是平頭百姓家正經過日子,還是在這邊塞迎敵,從沒有哪個女子是真的一點活兒不幹的,甚至很多時候,女人付出的更多。
可為什麽偏偏是這樣,她們沒法得到一點公平的回報?
白芷知道她心裏憋的狠了,也不打斷,只是安安靜靜的等着。
一直等衆人再一次哭的停下來,白芷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們相不相信,有朝一日,女子将獲得跟男子等同的接受教育的機會。有朝一日,女子做學問将得到等同的待遇。有朝一日,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樣堂堂正正接受各類考試,而官府和高等學堂再也不會分男女,而只會擇優錄取……”
她的語調不急不緩,聲音不高不低,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哭泣,停止了煩惱,聽她說話聽得入了神。
假如真有那麽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呼爾葉突然長嘆一聲,盯着窗外一望無際的天空,喃喃道:“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
“會的,一定會。”白芷笑了笑,眼神卻無比堅定。
“可是,”王玉婉咬了咬嘴唇,眼中又帶了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們等得起嗎?”
人生不過短短百十年,而想要達到郡主口中所描繪的前景,所需要花費的又不知是多少個百十年!
“也許等不起,”白芷并沒打算在這一點上面欺騙她們,因為在面對了殘酷的現實之後還要用虛無的未來去蒙蔽她們,這實在太過殘忍,“可總有希望不是嗎?”
“只要我們肯努力,努力嘗試一回,最差也不過如今這個樣子!而假如不努力,一切都将無法改變。”
“而且,萬一能成呢?”
“就算我們不成,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孫女,孫女的孫女,一代代努力下去,總會有好結果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白芷眼睛裏仿佛在發光,沒有人可以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現場一片寂靜。
王玉婉突然問了一句,“可能嗎?”
郡主勾畫的未來太過誘人,可同樣太過虛幻,那樣美好的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可能的。”
白芷微笑着對她點頭,又說:“你瞧呀,再往前推幾十年,哪裏有女子能讀書的道理呢?更別提如今這遍地開花的女學。眼下咱們不光能讀書,上學,甚至還能同男子一道!這中間的進步和變化,若是幾十年前推說起來,誰能相信?”
“一樣的道理,哪怕如今不行的,未來未必不成!可最怕的就是中途放棄。”
“最想讓咱們放棄的不是咱們自己,而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如果連你們自己都覺得沒指望,心裏先就想着不可能,豈不是遂了他們的意?”
衆人沉默半天,原本破滅的希望又都一點點聚攏起來。
是呀,眼下不行的,難不成過個十年百年兩年三百年還不成?
可要是她們因為一點阻撓就放棄了,那就真的沒指望了。
總要有人邁出第一步的!
見她們的眼中又漸漸有了神采,白芷才暗暗松了口氣,又趁勝追擊,丢出一顆大□□:“朝廷律法明文規定女子不得參與科舉,可并未說女子不得做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