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公孫景的請求很快被準許,甚至一起來的除了聖人指派的協從考試的人員之外, 還有一位58歲的左遷知縣。
這位老知縣名喚李元, 進士出身,最高曾做過戶部侍郎, 可不知怎麽的就被接連貶官, 最後一直到了如今西望府轄下瑤平縣知縣。
李元是騎着一頭灰驢獨自上任的,沒帶家眷, 後頭一個小厮趕着一輛車,車上滿是書籍。
就連這個小厮也是雇的,把他送到之後, 人家就要回去了。
當初公孫景也說是只身上任,可到底帶了兩個心腹和家私若幹,如今跟李元比起來, 也就有些不詳不實了。
分明白芷和牧歸崖才是衆所周知的實際最高掌權者, 可李元還是先去拜訪了公孫景。
“下官李元,新任瑤平知縣, 公文在此。”
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滿頭霜色,可脊背依舊挺的筆直,口齒依舊清楚。
公孫景哪裏忍心真叫他拜下去?連忙上前扶起,又讓了座。
再次确認他是一個人來的,之後公孫景不由得震驚非常,而看出他想法的李元卻不以為意道:“下官已到了風燭殘年之際, 此番左遷就沒想着再回去, 何苦拉人同我一起受罪?”
公孫景敬佩萬分的點了點頭, 又朝他抱拳,很适和氣的問道:“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李元道:“倒是有兩個犬子,長子去歲成了親,如今是個翰林,接了老妻一同居住。次子今年剛入太學,但也罷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可公孫景聽後卻肅然起敬。
先說長子,既然能入翰林,就必然是正經科舉出身的進士。
再說次子,那太學乃是天下同一個書院,彙聚無數大賢能人,每年不知教出多少注定會青史留名的人物,要有“非入太學不入朝廷”一說,乃是普天之下學子們的心之所向!李元不過區區七品知縣完全不能隐蔽子孫,而他的兒子卻進了太學,足可見其聰明伶俐,學識淵博。
假以時日,未必就不能一家三進士,何等榮光。
公孫景又問了李元幾句,确定這是一個才華橫溢卻又格外倔強的老頭,也難怪被發配到這裏來。
他十分同情李元的遭遇,有心提點一二,當即問道:“來之前你可曾去拜訪過郡主和侯爺?”
李元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正色道:“下官乃是奉旨出任瑤平知縣,理應拜會的自然只有上官大人您,且不說郡主非官身,便是侯爺也非文官,不該下官去的。”
公孫景聽後,啼笑皆非的搖了搖頭,略一思索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走一遭吧!此地不比別處官員多且複雜,許多事情也就免了那些俗套。再者,你的上任公文我也須得交與侯爺過目。”
旁的不說,一般來說正常轄區之內都是省府州縣層層嵌套的格局,可西望府卻只有府州縣三級,且加起來也不過十餘處,官僚系統自然也沒有多麽的龐大。
聽公孫景這個本應跟牧歸崖平起平坐的文官竟然還要去請示,李元面上不禁流露出一絲不贊同,不過到底還是跟着去了。
公孫景知道他初來乍到,這些年又屢遭貶黜,恐心中想法一時扭不過來,也不會容易輕信旁人,因此也不解釋,只笑着安慰道:“不必多想,你在這裏時候久了就習慣了。”
殊不知他們兩個往這邊來的時候,白芷正跟牧歸崖看李元長子寫的信。
之前聽說快遞那邊有人送信過來,兩人還萬分不解,根本想不出可能是誰來的信。
因為他們兩個平時都是直接通過金雕與開封親人互通消息,根本不必過快遞這邊,着實疑惑了會兒。
而等到稍後開了信,辯明寫信人是誰、為何目的之後,夫妻二人又十分唏噓。
之前李元名聲不太顯,跟白牧龐杜唐幾家又素無往來,而且年齡相差又那般大,牧歸崖和白芷還真是沒聽過有他這麽個人,自然對他兒子竟然給他們寫信這個事實萬分詫異。
寫信的是李元的長子,他在信中十分誠惶誠恐的表示,自家父親雖然說話可能不大讨喜,也不太懂得如何與上官打交道,可确實是個一心為國為民的好官。若有什麽言行做的不夠好,萬望郡主與侯爺大人不計小人過雲雲……
白芷看後就失笑:“果然是親父子,一脈相承,當爹的不善逢迎,這個做兒子的恐怕也不是多麽的會辦事。”
平心而論,像這樣在沒有交情的前提下就向高高在上的貴人請求的行為頗為大膽而出格,一個鬧不好,反而會弄巧成拙,然而字裏行間所飽含的父子情深卻令人動容。
牧歸崖替她正了正鬓邊步搖,笑着問道:“那郡主打算作何處置?”
白芷斜了他一眼,故意不說話。
這人平時總叫自己阿芷,人前裝正經的時候才會叫郡主,若是私底下這麽叫了……總叫人正經不起來。
見她不說話,牧歸崖卻欺身上前,故意貼在她耳邊問:“還請郡主示下。”
白芷的耳朵一帶十分敏感,被他這麽一鬧,就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由得有些面紅耳赤,連忙将他推開。
“大白天的作死呢!”
牧歸崖笑得得意,非但不走反而靠的更近了,幹脆抱着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白芷撐不住笑了,又擡手往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沒好氣道:“你還來勁了,越發的沒個正形!快起開!”
牧歸崖又抱着她好一陣膩歪,眼瞧兩人都快擦槍走火了,這才依依不舍得分開。
牧歸崖就微微帶着沙啞的說:“晚上叫你瞧瞧我的厲害。”
白芷不以為意,自己對着鏡子飛快的整理下衣裝,挑釁的揚了揚眉毛,“指不定誰叫誰好看呢!”
牧歸崖倒吸一口涼氣,眼睛都瞪圓了,就要上前,哪知剛走了一步,就聽外面通報道:
“郡主,侯爺,知府大人帶着新任瑤平知縣前來拜訪。”
白芷順勢将他推開,又瞧了一眼桌上的信紙,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牧歸崖突然就特別厭惡曹操了。
說老實話,當初他們初見公孫景時,公孫景就夠落魄了,可跟此刻眼前的李元相比,竟也算從容。
就見須發皆白的李元穿着一身已經泛白的青色棉襖,上頭還打着兩塊同色補丁,下頭是同樣褪色嚴重的棉褲棉鞋。
他寫滿滄桑的臉上滿是皺紋,唯獨一雙眼睛依舊清澈,眼神依舊堅定。
白芷就覺得一陣心酸。
都說一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李元曾官居戶部侍郎,只要有心,家産何止十萬!可如今,他竟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一輛像樣的馬車都置辦不起。
白芷和牧歸崖對視一眼,在接下來的談話中都對李元十分客氣,然而……對方并不買賬!
他倒是有一說一有一說二,沒有絲毫的隐瞞和欺騙,可自始至終都不茍言笑,甚至白芷有心拉近距離調節氣氛丢出去的話頭也被無視了,氣氛一度十分尴尬,連帶李元過來的公孫景都覺得有些後悔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公孫景又單獨折回來替他賠不是,白芷卻也沒心思再應付了,只是有氣無力的擺擺手,道:“公孫大人不必如此,我與侯爺并非那等心胸狹窄,睚眦必報之人,你只管放心就是。”
公孫景幹笑幾聲,本想說什麽話彌補一二,卻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
分明是好心,卻碰了軟釘子,饒是牧歸崖這個心性率直的漢子也有些氣悶,搖頭感慨道:“如此看來,聖人也算有容人之量了。”
那老頭這樣一副驢脾氣竟然還沒被砍了!
白芷也笑,心道果然歷史上的唐太宗不是好做的。不要說太宗皇帝周圍聚集着無數以“忠言逆耳”為人生準則的忠臣谏臣,相當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白天黑夜的被輪流轟炸……
如今她只碰上這麽一個李元,而且也只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就已經有些支撐不住!
“得了,”最後牧歸崖排着桌子笑道,“左右此地又非朝廷,你我也不需要阿谀奉承,更看不慣下頭的人溜須拍馬欺上瞞下,此等本分之人最好不過。只要他當真一心為百姓辦事,便是脾氣臭些,也就那麽樣了。”
話音剛落,公孫景就苦笑出聲,“侯爺您倒是大義凜然。”
左右他們兩個才是上下級的文官,有什麽事也先沖着他來,這對甩手掌櫃當慣了的夫妻但凡不被追到頭上,怎肯輕易主動管事?
所以哪怕就是這個李元的脾氣能把人氣死……先被氣死的也必然是他公孫景!
白芷和牧歸崖相視一笑,都沒有一點負罪感和同情。
在其位謀其政,不關我們的事兒,我們為什麽要擔心?
公孫景正無奈呢,前頭白芷派去給李元送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厮卻苦着臉回來了。
“郡主恕罪,小的無用,李大人說無功不受祿,死活不肯收啊!直接就把小的給攆出來了。”
原本白芷也是好意,見李元這麽大年紀了兩袖清風,身無長物,而這邊又這樣的冷,生怕他沒做出一番事業先就凍死了,這才打發人額外送幾套禦寒的衣物和鋪蓋過去,誰知會是這個結果?
真是比防賊還嚴呢!
白芷看了看牧歸崖,對方也在看她,然後兩人又齊齊的看向公孫景,後者也同樣看回來。
稍後,三人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