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臨近傍晚時,突然開始刮風,還在地裏幹活的人擡頭一看,天已經陰下來,樹葉被狂風嘩啦啦的吹落,烏雲黑壓壓一片在頭頂。
“要下雨啦!”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還在地裏幹活的人們頓時紛紛忙碌起來,手忙腳亂的收拾好農具,都趕快從地裏上來,往家裏跑回去。
謝征身上的傷口開始愈合,這兩天已經可以下地了,在屋子裏聽到外面枝條抽打的聲音便走到屋門口站定,就見一個人正背對着他坐在屋檐下。
于建業和于同此刻在清溪河那邊,前兩天他們把屋頂草草翻新了下,至少不會屋外小雨屋裏大雨了,溫江閑來無事,見要下雨,感受着潮濕的空氣,心境驟然開朗,于是搬來一把之前讓于同照着他說的樣子編的竹椅坐在檐下看雨。
茶葉的事情餘懷生已經全部交給了韓家,他沒有入股,而是選擇了把制作方法賣給對方,一次性買斷,他知道這将是個暴利,但因為溫江并不打算後期也跟韓家牽扯不斷,于是只将這個方子賣了五百兩,給了餘懷生一百兩的中間費,餘懷生一開始有些遲疑,但溫江直言他以後若是有什麽需要找韓家的還要讓餘懷生幫忙,而且萬一韓家因為茶葉的事起了什麽年頭,也是希望餘懷生能幫他從中周旋一二,只是後面這半句他并沒有說的很清楚,但他覺得,到時候若真的有事,餘懷生是一定會出手相助的,然而他也不是想要把兩個人的關系算的如此清楚,只是認為這一百兩是餘懷生贏得的而已。沒想到居然看到餘懷生紅了臉也算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四百兩他保證自己不會在将方子賣給別人,也不會自己制作了拿去賣,但也跟韓家簽訂了約定,如果茶市将來出現同種類的茶,查證後不是溫江所為,也不能找溫江的麻煩。總之就是茶葉的事以後跟溫江毫無關系。不過溫江自己私下裏自己做來喝韓家就管不着了。
這筆錢他沒有瞞着于建業和于同,那兩人見到銀票和兌換的零散銀子時的表情,溫江想起來還覺得心酸又好笑,于建業堅持讓溫江自己保管,并說将來要是他自己掙了錢也不必告訴他們,想怎麽用都憑溫江自己做決定,他們絕不會幹涉。于建業說的斬釘截鐵,但溫江心裏明白,對方并不是想要跟他劃清界限,只是單純的不想占他便宜,溫江也不與他多說,反正于建業說了憑他自己做決定,那麽,他想要建房子也好,想要置地也罷,總之他只要跟他們在一起生活其他的都無所謂。
而現在這四百兩的首要作用,便是要建新房子。
至于第二嘛,溫江坐在小竹椅上雙手撐着下巴望着已經在天地之間織出一道雨幕的院子安靜的思考着。
謝征就是在此刻站在他身後的。
傾盆大雨将小小院落隔絕成了一個孤寂的世界,不一會兒穿着蓑衣戴着鬥笠的于建業和于同匆匆趕了回來,遠處山峰青翠欲滴,雨水嘩啦啦響個不停,像是要将這個天地洗刷幹淨,被兩個高大身形一左一右守護在中間的少年,青色衣衫的背影像是一株即将在暴雨後破土而出的青澀竹筍,單薄卻堅韌。
“這雨要下很久呢。”溫江開口。
于同正将蓑衣和鬥笠收好,于建業在一旁老神在在:“又得下個三五天,好在稻谷還沒收到,不然就百忙一場了。”
“這大概就是老話說的莊戶人種地,種在人收在天了吧。”謝征也在一旁淡淡接過話道。
剩下三人都詫異的盯着他。
“怎麽?”
“我以為謝老弟是個讀書人哈哈,沒想到還懂咱們莊稼人的事。”于建業玩笑道。
說起來謝征二十出頭,比于建業不過小了十幾歲,算是同輩人,然而他又只比于同和溫江大不到十歲,所以稱呼起來稍顯尴尬,最後溫江拍板,于建業喊謝老弟,于同和溫江稱他謝大哥,反正不是親戚,所以各喊各的,并不沖突。
謝征微笑道:“于大哥謬贊,小弟也只是進過幾年族中學堂而已,算不得正經讀書人。少時在家也曾幫家裏人做過農活。”
“還未曾問過,謝老弟是哪裏人?”
于建業話一出口,溫江頓時眼眸一亮,這幾日他忙着弄茶,以及給裏正和鄒大夫送金銀花,順帶想新的吃食,也有照顧謝征,但兩個人倒也沒怎麽正經說上話。
幾天這樣一得閑,初見時那點旖旎的心思漸漸又起來了。此刻一聽于建業發問,便忍不住豎起耳朵悄悄往于建業身邊将椅子挪了挪。
于建業自然是沒注意到,而謝征,低垂了眼眸,緩緩勾起唇角。“小弟是江寧華黎人士。”
“江寧啊,那裏跟咱們南川省府岳賓挨着呢,只是不知華黎是何地方,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省府了哈哈哈。”于建業低頭正好對上溫江閃閃發亮的眼眸,拍拍他的腦袋:“等我們得空了,姨夫也帶小七去那裏逛逛可好?”
溫江笑:“好噠!”
“待小弟解決家中瑣碎之事,定會邀請于大哥,阿同和小七前去小住,只希望到時候于大哥千萬不要推辭。”
于建業大笑道:“謝老弟相邀,我們是一定會去的。”又道:“以前若不是擔心小七的身體,我本來是打算帶着這兩孩子去外面轉轉的。”
溫江将頭轉向謝征:“謝大哥,華黎也是一座縣城嗎?”于建業跟于同去了屋裏換衣服,溫江從旁邊又搬來一把竹椅:“坐,謝大哥。”
“謝謝。”謝征在溫江身旁坐下,淡淡一笑:“華黎是一座山,我從小就在那裏長大的。所以我們都稱自己是華黎人。”
溫江興趣被勾起:“我們?那裏人很多嗎?”
“唔,華黎人有幾千,但常年住在山裏的不過一二百人。”
“聽起來好像是還有分部的樣子哈哈。”
謝征一愣:“什麽分部?”
“哦沒,我亂講的。”溫江打着哈哈,轉而感慨道:“我長這麽大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蒼桐縣城了,有生之年,希望能夠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
謝征笑:“你還這麽小,将來總有機會的。”
“謝大哥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溫江心裏直覺謝征不是外表那般無害,滿身書生氣,眼中卻藏有萬裏穹空。
餘懷生從韓家回來時除了帶給他買賣契約的銀票還帶回了一套上好的萬州天晴瓷,與他自己那一套應該出自同一人之手,不會送給溫江這套茶具上面繪地是山川河流,溫江只看了一眼便愛不釋手。拿回家之後于建業還特意叮囑笨手笨腳的于同平日裏小心不要碰壞了,見溫江不在意的直接拿來用,還有些猶猶豫豫的樣子,倒讓溫江好笑地勸解了一番,東西再好,不物盡其用才是浪費。
比如此時——雨中品茶,另有一番風味。
謝征在華黎多年,自認過的也算錦衣玉食,但總覺得不如這短短幾日在這百裏之外的小小清溪村裏來的悠然自在。
捧着一杯香茗,少年眉眼溫潤,怡然自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蓑……煙……任平生。”謝征愣了愣,口中喃喃重複着這一句,在看向少年的神色略微有些複雜,片刻,又淡淡一笑:“能寫出這樣詞的人,應當是個極其豁達之人。”
溫江這才發現自己走神将蘇轼大大的定風波給念了出來,歪着頭看着謝征,卻是狡黠一笑:“你為何不問我是誰所做?”
謝征笑着搖頭:“我若是那七老八十讀了一輩子書的人,恐怕才會在意這詞是何人所做,然而謝某實在是個粗人,只覺得這詞裏意境十分貼合現下的心情,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能讀懂的才是知己。”溫江突然站起來,指着遠處山峰:“看,彩虹!”
謝征多年混跡江湖,紛紛擾擾,俗事纏身,然而今天這片刻安寧,竟恍惚過了半世之久。
雨後初晴,光風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