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山雨
入眼是純白色潔淨的天花板,和熟悉的薄荷綠配色。左手上有輕微刺痛感,視線稍稍一轉,與左手相連的是輸液瓶,這個距離只夠他認出标簽上稍大的字,葡萄糖。
他緩慢睜開眼睛,想起自己之前想要起身,卻突然感覺眼前一黑,然後就栽倒下去,現在是在病床上。
“醒了,有什麽不舒服嗎?”
蔣娴看見兒子睜眼,急忙抹了抹眼淚,眼睛卻通紅,“喝水嗎?媽去給你倒。”
俟豐年沒在這裏。
俟青問:“我怎麽了?”
“醫生說你這段時間壓力太大了,沒有休息好……唉,昨天阿姨跟我說你不好好吃東西我還沒在意,誰知道今天就這樣了……”
蔣娴叨叨絮絮地說着,手上動作不停,端着溫水走回來,問:“你這段時間都在忙什麽呢?”
“沒忙什麽。”
“沒忙什麽怎麽就這樣了?”蔣娴神色疲憊,“一個兩個都出事叫我們怎麽受得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比我們還先知道妹妹……?”
俟青沉默地捧起茶杯。
“唉,看你這樣就是知道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難過,但是人死就是命,你妹妹的命不好……怪不了誰。”
“青,別太難過,你妹妹要是知道你現在這樣,肯定會不開心的。”
她見俟青不說話,于是坐直身體,試探着開口:“還有……有個道士聯系我們,說能找到小魚的靈魂,他還說和你認識,是這樣嗎?”
“對。”俟青點頭,“他說的确實是真的。”
他不清楚錢行和爸媽說了多少,于是将自己知道的內容,稍加修改後盡數告訴對方。
既然他最了解,蔣娴便征求他的意見:“那你覺得我們要不要……唉,其實我們也不是很想把小魚交給別人,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爸爸已經去聯系墓地了,待會兒應該就能……”
“媽,我知道你擔心我生氣,我真的沒事。這種事情,理性來說,至少還能拯救另一個人對吧。只要對方能保證不會利用小魚犯罪,或者做其他不道德的事,我可以接受。”
“……這樣。”蔣娴怔怔地收回雙手,放在大腿上,兩只手不停絞着。
她之前是在猶豫,想試探兒子的态度。她不可能相信一個陌生人的一面之詞,但是如果自己的孩子也認識這個人,而且還贊同他說的話,這個人的可信度便提高了很多。
只是……那畢竟是她女兒的身體啊。
她擡起眼睛,困惑的雙眼找到孩子眼中的平淡和堅定,以及潛藏在平淡之下的貼近瘋狂的“理智”。
“……嗯,媽媽相信你的判斷。”蔣娴停止搓手指,從随身包裏拿出手機,“那我先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回來。”
“媽,爸肯定想讓小魚走得安心,我知道。但是抛開別的不說,人死後的身體只是軀殼而已,死守着也沒什麽用。與其讓她爛在地下,不如讓她繼續活下去,對吧?”他冷靜的大腦指導他說出堪稱恐怖的話,“而且這樣以後還能見到‘她’。”
5月25日,陰天。
錢行和羅橫合力在寺陰山畫出一個陣法,這陣法流傳這麽多年,傳下來的部分并不完全,有少量殘缺需要他們自己憑本事補上,不過好在缺的都不是重要地方,畫錯了對陣法也沒什麽影響。陣法中心是一座靈棺,少女安安靜靜躺在那裏。
畫靈陣是件費力的事,每一筆都需要灌注靈氣,而且這陣法以靈棺為中心,半徑差不多兩米,兩人從收到确切消息之前就開始畫,光是畫陣法就花了一天半時間。
最後由錢行收尾。他畫完最後一筆,拍拍手支撐着膝蓋站起來,才發現自己腳都快蹲麻了。
俟妤的身體是在家人為她舉行過葬禮之後再送過來的。當然,她沒有入棺,只是認識的人過來一起道個別。
羅橫道:“還好今天是陰天,不然咱這一身得先回去洗澡。都臭了。”
錢行瞥一眼他緊貼着後背的衣服,道:“你臭不臭不重要,陣法畫不下來才出問題。”
又問:“現在什麽時候?”
“五月二十五號,下午一點一十八分,記住這個時間。咱倆都做個備注……哦,直接告訴鎏玉臺的人算了,他們會保護這裏的。你跟那邊說說?”
“行。”
錢行點頭,往邊上踱了兩步,踩在一塊造型奇特的大石頭上,望見四處碧野叢林,倒也不擔心會有東西過來搗亂,他在周圍埋了東西,再加上陣法本身的效用,保證連蚊子都不敢飛進來。
要鎏玉臺的人來,多半是為了保險。
畢竟這可是鎏玉臺的頭等大事。
他聽見周圍有了細碎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的,再一轉眼,就看見鎏玉臺常年與人打交道的管家和司機一同走過來,司機沖他笑笑,管家則面色激動,甚至忙不疊走上前來,握住錢行的手,對他連連道謝。
“錢先生,您真的太厲害了,年少有為啊!”
錢行淡笑道:“都是師傅教得好。”
“對對對,您也是師出有門……廢話不多說,錢先生,我們答應的一個億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這張卡上,您可以随意查證。”
那張卡外形是較深的金黃色,乍一看有些土氣,錢行眉毛動了動,知道鎏玉臺一貫喜歡這種看起來就很闊氣的顏色,再說給錢的就是大爺,也沒必要挑什麽表象,便從容接過那張卡,道了聲謝。
想了想,他又将陣法的作用說與管家,只要沒人故意作亂,不論天氣還是動物都不會幹擾到這裏。
雖然最近傳聞鎏玉臺有惡人混進去,那也肯定不是管家,他生來就是宣家的人,大半輩子老實本分,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祖宗。
至于司機,那也是在宣家做過好幾年的。
管家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
不多時,兩人便朝山下走去,遠遠望見一個人影,正是将俟妤送來此處的俟青。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悲,往日骨肉勻稱的臉消瘦了一些,顯出顴骨。
未等錢行走近,他便自行離開了此處。
離下次游戲還有七八天,他該找時間慢慢調整自己的心态了。其實他自己一直都清楚,當他幾乎快要從自虐中獲得痛快的時候,他已經變得不對勁了。
【其實有一種辦法。】
他聽見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你可以找到那些加速了她的死亡的人。據我所知,他們那裏或許收錄了你妹妹的記憶。】
“你到底是誰?”俟青在腦海裏質問。
【或者這個問題該問,我曾經是誰?但這不重要,因為以後我就是你,我會變成你的一部分。你想要抓住那一線希望,就一定會與我融合。】
“你是不是把自己的存在看得太高了?”
【如果你并不打算朝那個方向努力的話,我就只是一張會說話的白紙而已。】
“……”
對方确實抓住了他的死穴。
【啊……不要把我想得太壞,我只是在告訴你一條明路而已。至于能不能做到,還要看你自己。我可不是話本子裏頭的怪老頭。】
對方還裝模作樣地嘆氣:【年輕人,要有點朝氣呀。】
用的甚至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自己在吐槽自己,這感覺有些怪異。
“……不管怎麽說,我需要一點時間。”
【是的,心态很重要。呵呵,再見。】
這聲音聽起來是愉悅的,最後一聲輕飄飄的,俟青在那一瞬間迅速捕捉到了什麽:“女人?”
無人應答。
他按了按眉。此時他正在出租車上,司機對他的異常毫無察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講着趣事兒,直到把人送到目的地,收錢走人。
寺陰山離他家有接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沒有山路,司機開車平穩,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度過,偶爾似乎看見了江策,偶爾想起腦海中的話。半夢半醒之中,他甚至看到妹妹站在街邊,吃着冰淇淋,和朋友一起聊天,等預約的計程車。
那些曾經遺落在記憶裏的事物紛紛湧上來。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麽系統會判定他在被催眠狀态了。
十年前,在祝氐某個小鎮。
祝氐多山,周圍全是連綿不斷的小山丘,當地的孩子很喜歡到小山上來玩。俟青當年才十歲,和爺爺奶奶住,正是最調皮的年紀,沒有幾個玩伴,自己一個人也敢跑到西邊山上去撒歡。
山上有條水源充沛的小溪,在半山腰上聚成一個小湖,面積不大,但有小孩的腰那麽高。平日裏大家記得大人的叮囑,怕水裏有蛇,一般是不會在這裏游泳的。
那時候還是春天,俟青正巧和小鎮裏另一個孩子打了一架,帶着一肚子氣跑到山上。
氤氲的黃昏逐漸靠近,山上的花朵馥郁争奇,眼看着整個天都降下來一層火燒雲,山裏要黑了,再晚些走,下山的路會看不清。
就在那時,俟青擡頭,看見了泉水裏的孩子。
一開始他吓了一跳,還以為是山裏的鬼魅。再一看這孩子的面容,便将他當成落水的可憐人。
他頭發很長,身上穿的僅是一件單衣,比他的身子還要長,胸口還敞開着,微皺着眉,神色中似乎帶着疏離和防備。因為逆着光,俟青眯着眼睛,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在那個日子裏落入水中還是很冷,俟青急忙喊他上岸。
聽到喊聲,那孩子才反應過來似的,對着俟青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他站在水中,不急不緩,伸手簡單整理了下自己飄散開的長發,道:“你好,我叫江策。”
是的。
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再次相識了。
那些他以為的、出現在高中時期的面容,确确實實是江策的臉,但他們并沒有一起讀高中,甚至後來江策執只是偶爾出現在他面前,他有很多要忙的事,而且還要躲開神秘人群的搜索,那些他看到的幻境,不過是江策變幻出來的東西。
為了騙到他,江策也并不是只對他一個人使用了這種幻境,包括通過“江策”認識他的單冬雲、單裴等人,都已經沉迷于江策制造的幻境而不自知,甚至同樣覺得那就是真的。
江策甚至可能催眠了單冬雲,但是單冬雲對此并沒有懷疑——她從沒想過身邊的人會是假的。
心理醫生有一點沒說對,他不是因為心理壓力過大自己産生的幻想,而是被人誘導着,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那可怕的占有欲。
或許是妹妹的死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俟青嘲諷地笑笑,自己都開始能想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是,有了這些記憶,他才能知道江策到底在盒子裏放了什麽。
原來密碼就在他腦子裏。
不過他不打算現在打開盒子,一是感覺時間還沒到,二是他敢肯定盒子裏的東西能讓他更生氣。短時間內,他不想再經歷連環刺激了。
他就這麽無所事事了好幾天——在上課之外什麽都沒做,直到下一次游戲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