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黑鴉,黑鴉
“所以你和我說這些到底要做什麽?”俟青冷靜下來,雙手交疊放在擦拭幹淨的木桌上,微黃的燈光将他的頭發磨成一片,看不清發絲,陰影遮住了眉毛,與深沉的眼神僅一線之隔。
錢行并不急着回答,只說:“故事還沒講完。”
“鎏玉臺的契約,需要女武神每次輪回之後都與他們重新簽訂一次。也就是說,每過幾百年,女武神的軀殼就會重新托生于世間。”
軀殼轉世,靈魂托生。
這樣的表述才是真實的,但為了俟青日後更能接受,錢行不得不改變說法,讓俟青誤以為軀殼只是軀殼。
“當軀殼死後,原本的靈魂便能借軀殼轉生。”
“和你說這個是因為……”他沉吟數秒,對上俟青的眼神,緩緩道:“你以後肯定會接觸到的。”
這篤定的态度讓他心頭一跳。
這一刻的燈光仿佛都暗淡下來,一時沉默。卻有服務生站在圓卵外打斷這詭異的氣氛:“兩位先生,我們老板要開始彈奏了,如果您介意的話,最好趕緊離開。”
側耳傾聽,果然有人在開玩笑喊老板彈個命運進行曲,穿過圓卵的縫隙往外望去,果然有幾個人快步離開,兩人雖不知道這位老板的演奏水平,卻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裏的必要,遂借着這個機會往外走去。
俟青原本是來買衣服的,此時已經将自己原本的目的忘了幹幹淨淨,準備找時間消化錢行剛才說的內容。一個念頭閃過,他想起自己的妹妹。
算起來也有好幾天沒去看過她了。
他們站在白天僅充當飾物的古典風格的路燈下,人來人往的鬧市,很多女孩子的注意力被這兩個男性吸引,目光不自覺圍着他們轉,直到察覺對方的尴尬之情,才不得已移開視線。
俟青想在這裏分別。
“我準備去看我妹妹,你不是要找人嗎?那就趕緊去吧。”
錢行點頭,身影如游魚,竄進人海中,片刻便消失不見。俟青則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扔掉喝了大半的奶茶,打車去了醫院。
醫院永遠都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冷色調的長走廊和推着小車安靜走過的護士小姐,白天的咨詢處和繳費處永遠是擁擠的,不論男女老少,在親人的生死面前都顧不得體面。急診室就開在二棟門口,方便從救護車上下來的患者或傷員以最快速度到達手術臺,門外只有一排走廊,更多人是站在周圍,得到允許的人才能跟着醫生一起進去,随時照看病床上的人。
他要走過急診室,走過無形的硝煙,走樓梯上五樓。這裏的電梯是給病床、病人(往往不是一個人出門)或者清潔工準備的,四肢健全的人走樓梯更好。
到了五樓再向右穿過一條長走廊,從這裏可以走到另一棟樓,直接從那棟樓進去更費時間,對這邊熟悉的人更喜歡走這邊。
那棟樓的六樓才是他要去的地方,腦損傷病人的看護處。
腦損傷的狀況各不相同,有的病人會出現明顯的精神異常的表現,如果不是醫生說後續可以恢複說不定家屬會把人送進精神病院去,有的病人很吵鬧,不吃藥的話二十四小時裏有十八個小時處于精神亢奮期,看似是好事,實則嚴重影響正常生活,而且會對病人本身的身體造成不利影響,在醫生的建議下,病人會在這裏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俟妤是最安靜的那一個。
俟青從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知道的人只有俟妤自己,或者江策口中的對她實施“清理”的人。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俟青不指望對方有朝一日會道歉,或者治好她。
醫院的房間采用的是無色玻璃窗戶,房間門中央位置也是透明的,窗簾是淺綠色,病床是鐵灰色,上午十點到十一點的陽光已經有些刺眼,明晃晃地打在病床下,照得清潔幹淨的地磚仿佛附上一層薄薄的水膜,看起來晶瑩剔透。
病床上躺着的人,雙眼自然地閉上,天然帶笑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做一個美好的夢,讓人不忍心打擾。她雙手放在被子外面,露出穿着病服的消瘦肩膀和纖細的脖頸,原本及肩的烏黑頭發如今因缺乏營養變得有些枯黃,白皙的肌膚也蒙上一層不健康的蠟黃。
病床旁邊有一束百合。
蔣娴每天下午都會過來看看女兒,她擔心醫院的護工做得不夠好——對她來說,只有家人才最懂得呵護彼此,更何況是全家從小寵到大的女兒。護工一天要照顧好幾個人,日子久了難免會有點疏忽。
到現在這個季節,醫院統一置備的被子已經稍微厚了,蔣娴每天給她擦拭身體,都能看到背後悶出了汗。這種事情也是絕對不可能交給護工去做的。
俟青在她身邊坐下。
他是因為一時心緒複雜來到這裏的,并沒有帶着什麽目的,只用目光将人描摹一遍。這畫面可以說很美,讓他想畫下來,可他并不精通此道。
單人間一般沒有護士打擾,無特殊情況只有在規定的幾個時間才會過來查看病人情況,記錄數據,其他的都是通過走廊上的電子監控确定誰進過房間。這裏的病人一般都是長期住在這裏,護士醫生對家屬也比較熟悉,不需要再核實身份。
錢行說的女戰神,軀殼托生,似乎意有所指。
他雖然不是天賦異禀,但也是經歷過幾次游戲的考驗的人了,對于這類看似不着邊際的話也有了自己的推測。就像錢行說的,如果他是無關的人,那對方根本不屑于将這些內幕告訴他,除非對方能預測到什麽東西。
不,不。
他不敢細想其中深意。
他坐在這裏,雙目有些呆滞,內裏又凝出黑色的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思維一度向那個恐怖的深淵滑去。
他到底,會發生什麽?
或者說,錢行那些意有所指的話,說的就是俟妤?
我能改變什麽嗎?
不能。
沉默的白色房間吞噬着理智,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開始仇恨床邊的花瓶,花瓶上的百合。她只是躺在這裏休息,她不需要白色的花。
她不需要紀念!
過了一會兒,他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帶着發紅的眼眶折回熱鬧頹靡的城市。
錢行站在不遠處的橋洞下。
這是一架跨越幾百米的鋼鐵大橋,橋下全是半月形的橋洞,分解來自橋上的重力。橋下是往來的工業船只,看似和緩的流水沖刷着北岸的河沙。這裏不會有人注意,更不會有人前來。
他是來和接應的人報告情況的。
“我跟着指示在城裏亂竄了一通,明确的目标人物沒有找到,祖師爺留下來的東西已經舊了,沒那麽靈泛。不過我找到了和目标人物相關的人,估計是目标人物的哥哥,遇到他的時候,羅盤發光了,當然,只有我看到。”
“和目标相關的人?誰啊,有線索嗎?”
“巧得很,正是我認識的人。”錢行向對方說明和俟青在游戲裏認識的大致經過,順便提到自己已經和俟青說了轉生之事,道:“我沒想到這兩邊會扯上關系。”
“啊,怎麽說呢……總之你賺大了。對別人來說,這任務應該不好做,對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啊!不愧是繼承老賊衣缽的人!”
“多虧這個羅盤。”錢行道,“主要還是因為羅盤,我就是個工具人,換你你也行。”
“給我我也不會用啊。”對方咂咂嘴,露出羨慕的眼神:“我記得這次報酬不錯,你不會又全拿去修道觀吧。”
“當然不。”錢行瞥他一眼,“我得開始攢老婆本了。你還賴在這裏幹嘛,羅橫?趕緊回去寫你的報告去。”
聽到寫報告三個字,羅橫的注意力瞬間從”老婆本“上收回來,故意大叫:“我靠,你就告訴我這麽點東西,然後讓我寫報告?兩千字呢,好歹多給點信息啊!”
“編呗,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編報告了。反正分成有你的一份,加油啊橫橫。”
錢行一點不心疼人,潇灑離開,留給對方一個後腦勺。羅橫是他從小一起長大共事的好友,都把對方當真兄弟,肯定不會為這點小事唾棄他。
畢竟,他做過的“惡事”可多了,代寫報告也就小事一件。
兩兄弟互坑是常事,羅橫也曾仗着別人不知內情,把給女生寫情書結果因為文筆被嘲笑的事兒推到錢行身上。
等錢行施術走後,羅橫才想起來錢行剛才一筆帶過的那三個字,遂喃喃自語:“我靠,我還以為大家都是單身狗呢,居然背着我找了老婆?”
太狗了,太不是東西了。羅橫滿臉痛心。
“得多敲詐這狗崽子一筆錢,還敢攢老婆本,哼。”他戲瘾上身翻了個妩媚的白眼,走到橋洞邊緣,如跳水運動員一般展開雙臂,居然就這麽跳入水中,“撲通”一聲,消失在白浪中。
正午,俟青踩着吃飯的點,領着随手買的幾件衣服,回到家中。
關于俟妤的事必然還有後續,即使他再不情願也知道哪個方向的猜測是最有可能的。但在親情之上……他要如何告訴父母?
甚至于,難道他到時候要勸說父母放棄安葬女兒的遺體?
……他也不想。